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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41 关于王子延迟他的复仇或他父亲的复仇这种说法,最好是置之不理。因为,一个反讽主义者又怎会通过用剑砍死某个人来复仇呢?我挺喜欢《莎翁情史》这部电影,但看到电影里莎士比亚挥剑与人打斗,我真是目瞪口呆。我对莎士比亚的感觉是,每当有什么暴力靠近他,他就明智地快快走开。继《哈姆雷特》之后,他再没有写“复仇剧”了,他还很可能不喜欢这种亚类型。《哈姆雷特》是一部关于戏剧性的戏剧,而不是关于复仇的戏剧。我想不出在《哈姆雷特》之前,有任何西方戏剧如此着魔于戏剧性。环球剧院的观众发现自己在一部戏中看四部戏。首先是第一幕至第二幕第一场,它可以说是“复仇悲剧”。从第二幕第二场当演员们抵达时,到第三幕第二场克劳狄斯被戏中戏这“假火”吓坏了,匆匆离开演出《捕鼠机》的剧场,则是大做一场关于戏剧性的幕间表演节目。第三部戏持续至第四幕结束,而这部戏是什么戏,几乎难以形容,因为它就像一个万花筒,大家都可以看到点什么。最后,是第五幕,哈姆雷特在短短数周内,在“鬼魂”甚至还没有成为记忆之际,在父亲的身影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的时候,突然老了约十岁。我们不妨说《哈姆雷特》最初是“复仇悲剧”,接着突然演变成一次对戏剧和演员的狂野的沉思,然后卷入莎士比亚的创造性心灵的旋涡,然后从旋涡里浮现,变成一出超越性的悲剧,在悲剧中某个新型的伟人死了,他充满一种绝对自知的痛苦,深知死亡既嘲弄人又被人嘲弄。这是戏剧中最强有力的一部,也许依然是最令人不解的一部,尤其是因为我们之中没几个能对它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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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43 我在别处(在一部规模较大的著作《莎士比亚:人的发明》)认为,较早的《哈姆雷特》被《哈姆雷特》修改,可能是因为莎士比亚最初把它搞砸了。但这是不能被证明或被否认的,而我认为,即使这部戏没有受到某部较早的戏的阴影的纠缠,我们现时所知道的这部《哈姆雷特》也依然会炸毁戏剧幻觉。我必须确切解释我所说的摧毁戏剧幻觉是指什么。环球剧院的观众,以及当今任何未经删节的《哈姆雷特》的观众,看的不只是一部戏中戏,而是必须应付一连串笑谈表演技术的戏剧闲话,以及应付实际上是一部戏中的两部戏,因为先是有讲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被杀的无名的凶残悲剧,然后是同样凶残的《贡扎戈谋杀案》,然后这两部戏被哈姆雷特凶残地改编成《捕鼠机》。这实在夸张,仿佛莎士比亚希望把观众溺毙在戏剧性中。当我们从第二幕第二场看到第三幕第二场,我们无法维持我们是在看悲剧《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这一幻觉。我们所体验的迥然不同;莎士比亚在扮演了“鬼魂”之后〔9〕,便离开了舞台,但到了差不多一千行之后,第一位扮演丹麦王子的演员理查德·伯比奇〔10〕偷偷溜进又溜出哈姆雷特的角色,在某些片断中扮演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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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45 这足以炸毁整部戏,但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哈姆雷特》,而且“整部戏”这个说法也不合适,一如我已尝试去证明的。四百年后,《哈姆雷特》依然是有史以来上演的最具实验性的戏剧,哪怕在贝克特、皮兰德娄和所有荒诞派戏剧家的时代也是如此。我无法肯定我们是否应把《哈姆雷特》视为悲剧,但它肯定不是《奥瑟罗》、《李尔王》和《麦克白》意义上的悲剧。至于种种悲剧性的缺点,或种种悲剧性的优点,可以说,你所能想到的,丹麦王子都样样俱全,而且还有更多更多。爱默生把自由定义为野性,而《哈姆雷特》是最野性和最自由的戏剧。莎士比亚大可以把《第十二夜》副题转给它:《哈姆雷特,或你爱怎么称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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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47 《哈姆雷特》可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因为剧中有八人死亡,包括高潮时主角的死亡,然而这个问题完全视乎你从什么角度看而定。从那个“鬼魂”的角度看,什么也没发生,直到最后一刻,然而这时就连他要对生者进行报复的渴望也一定已经厌腻了。但这个“鬼魂”的角度不是我们的角度,而莎士比亚本人竟然扮演这个角色,不啻是他的另一大反讽。戏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哈姆雷特的意识疆域的令人惊骇的无尽扩张。如果一种孤独的意识之疆域是无限的,则各种事件又哪谈得上重要呢?对于哈姆雷特来说,自我修改从未停止;他每次讲话就变一次。这是可以在舞台上充分表现的吗?哈姆雷特的心灵本身就是一个剧场,因此这部戏有两个情节,外部的和内部的。外部情节尽管复杂,但如果我们要相信哈姆雷特是一个人而不是神或怪物,则这外部情节是必要。但莎士比亚要么是不能要么是不想抑制内部情节,任由一个诗人无法做一个有始有终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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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49 为什么哈姆雷特从海上回来?他大可以奔赴维滕贝格、巴黎或伦敦。如果你是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你肯定会觉得必须使自己像丹麦的丹麦人那样,即使丹麦是一座监狱。我这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纯属突发奇想,因为哈姆雷特不可能再成为维滕贝格的一个学生;第五幕的王子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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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3 然而,作为读者,我们永远无法肯定该如何读这部戏剧。每个读者每次重读似乎都是面对一部不同的戏剧。哈姆雷特的“死对头”克劳狄斯绝不是死对头;他是一个“支吾”大师,如此而已。当他无效地祈祷时,他说上天“不存在支吾”,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一点儿支吾”去刺激雷欧提斯与哈姆雷特比剑,以便给王子留下一个有毒的伤口。哈姆雷特渴望“支吾掉这具臭皮囊”;对“支吾”一词的巧妙使用,是莎士比亚的暗示,暗示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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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5 其他人物也不能真正伤害哈姆雷特。雷欧提斯——无脑、陈腐、容易操纵——也可以是任何复仇者,而福丁布拉斯则是另一个偷砸别人脑袋的军人,反讽的是,当他占着死去的哈姆雷特,为他举行军队葬礼时,是他喊出了全剧最后一句话(“放炮”)。奥菲莉亚的角色有感染力,但她只是一个牺牲品,在父亲与不是很爱她的情人之间被推来推去。波洛尼厄斯是一个傻瓜,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则是二流的投机分子,而令人击赏的霍拉旭只是哈姆雷特的配角,缺乏一切个性。乔特鲁德王后是一块性磁铁,但别的就欠奉了。只有那个掘墓小丑能够在机智方面为哈姆雷特提供一点儿陪伴。这部戏之所以无穷尽地不同,是因为哈姆雷特具有如此非凡的可变性,舞台上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焦点可与他比肩,除了(非常短暂地)那个又是战士又是情人又不像父亲的模糊“鬼魂”——哈姆雷特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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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7 其反讽超越我们理解能力的莎士比亚,给了我们一部彻头彻尾都是哈姆雷特的戏:微妙、多变、才智超群。如果你善读深读,那么你就别无选择:你将成为哈姆雷特,有时候这会令你感到迷惑。关于哈姆雷特,最重要的不是他的窘境,而是你获得的馈赠:他将扩张你的心智和精神,因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理解他的方式。但是,有所得即有所失,他也将把你赶入他的意识的深渊,其中的虚无意义元素远甚于埃古,或《李尔王》里的埃德蒙,或《冬天的故事》里的里昂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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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59 按定义,莎士比亚要比哈姆雷特更全面和多样,但如果我们能够用任何一个人物而把莎士比亚身上的虚无主义诗人人格化的话,那么这个人物必定是哈姆雷特,因为埃古是用其他人物及其生活来“写作”的,而哈姆雷特则是为演员们写崭新的段落,并即兴编造难解的小谣曲。然而哈姆雷特是一位双重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诗人:题材和立场。在一部谈戏的戏中,使用讨论语言自身的语言,哈姆雷特不相信任何东西,包括不相信语言和自我。基督教徒批评家们对哈姆雷特感到不安,应该甚于他们在一般情况下的不安;在后基督教时代,哈姆雷特依然走在他大部分观众的前面。不是说就连哈姆雷特,我们也可以仅仅给他贴上怀疑主义标签;我们如何能够分辨哈姆雷特在这部戏中何时是演员何时是王子?在某些时刻,哈姆雷特具有莎士比亚在其十四行诗中显露自己的那种令人不安的超脱。两人所讲的,都只是已经在他们心中死去的东西,尽管只有哈姆雷特对讲话的行为表达某种蔑视。然而他真诚地表明他欣赏出色的表演,欣赏那些能够把莎士比亚所写的东西一字不差地说出来的演员。而他自己则是演员中最出色的。他需要观众,并永远抓住他的观众。但是他更多是一个演员,还是更多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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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1 我们推断,莎士比亚是我们现在所称的“性格演员”,特别擅长扮演老人和英国国王。英雄、恶棍、小丑,那不是他扮演的角色。想到他在舞台上扮演“鬼魂”,跟儿子哈姆雷特讲话,我就不寒而栗(尽管不应该)。可怜的莎士比亚穿着盔甲,而盔甲即使在舞台上也是笨重之物。我们不想看到哈姆雷特穿盔甲,而我们也确实看不到。这位王子即使不穿盔甲,就已经够戏剧性的了,而作为一个反讽家或虚无主义诗人,他会奚落这盔甲。如果听到哈姆雷特这番叫喊,我们会畏缩:“再来一次,进入那个豁口,亲爱的朋友们,再来一次;/否则就用我们丹麦人的死尸把城墙封了。”〔11〕哈尔王子,尤其是在《亨利四世》第一部,曾有哈姆雷特王子之风,但是在他成为亨利五世之后,他更像福丁布拉斯,尽管不大可能是那个接受过福斯塔夫——这位伦敦东市的苏格拉底——教育的福丁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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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3 莎士比亚出色但悲哀地(毕竟这是悲剧)使哈姆雷特更像演员而不是诗人。或毋宁说,读者尽管被哈姆雷特的诗歌所折服,却更有必要致力于分辨哈姆雷特何时是在演戏何时不是。当我们阅读《哈姆雷特》,我们必须永远同时留意他身上的演员和诗人。因此,我要谈谈那段独白中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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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5 我们在第三幕第一场:莎士比亚给一部以哈姆雷特为中心的戏剧所能够拥有的不管什么戏剧幻觉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豁口,而我们正临近这豁口的弥合之处。在我们前面,是哈姆雷特给演员们的指示,以及他导演的《捕鼠机》。《哈姆雷特》不可能有中心段落;它多样得不可能有那样的段落,而且它的主角也太多变了。然而,二百多年来,那段“活下去还是不活”是如此家喻户晓,使得它现在看起来似乎已因一再被引用而了无新意了。我非常欣赏浪漫主义批评家兰姆,在重视阅读莎士比亚而轻视观看拙劣的舞台表演方面,他可以说是我的先行者,但是,在面对这段灿烂的独白仍有可能感到新鲜这件事情上,我可不希望读者屈服于兰姆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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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7 我承认,我自己实在难以欣赏那段著名的讲话……或说它是好、是坏,或无所谓;它是如此被朗朗上口的少年和男人们摆布和摸弄,以及如此从它活生生的位置上和从这部戏的延续性的原则上被撕下来,以致它对我而言已成了彻底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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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69 这段独白,也是这出戏里七段独白中的第三段,它探讨知与行之间的消极关系,因此它也是哈姆雷特将为那个“伶王”而写的伟大诗篇的发源地。那首伟大诗篇的高潮句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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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1 但还是按次序把我开始的话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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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3 我们的意志和命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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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5 到头来我们的计谋还是一一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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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7 我们有我们的想法,它们有它们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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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79 (第三幕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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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1 这段伟大独白的开场是如此熟悉(对现在的读者而言),因此有必要非常仔细地聆听到底哈姆雷特在对他自己和对我们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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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3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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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5 到底是让心灵受尽狂暴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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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7 乱箭和乱石之苦更高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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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98689 还是拿起武器来反抗大海般汹涌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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