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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孔子到洛阳去问礼于老聃，在《史记》的《老子韩非列传》与《孔子世家》中都有记载，《孔子世家》是记载孔子生平首尾条贯的第一篇传记，然而真伪混杂，信度不高，顾颉刚评论司马迁“为时代所限，不能得着很好的方法。他在《自序》里说，‘阙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这就是他的方法。六经的异传，他要调和；百家的杂语，他要整齐。他不能把记述一事而互相差异的材料，断定这个真，那个伪；他只能说这个那个一齐对，把那些杂异之处想法安插的得当。”〔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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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综合司马迁以下各家考订所得，重作《孔子传略》，起初还收录有南宫敬叔与孔子适周问礼见老子一节，后来就删除了；十余年后，又用白话作《孔子传》，关于孔子与老子的会面，全书只字未提，以其为传说而非信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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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点，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之四，《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老子辨》一文中，用了三千多字，详尽地证明了这是后人的附会伪造。他的结论是：“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其事不见于《论语》《孟子》。《史记》所载盖袭自《庄子》。而《庄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不徒其年难定，抑且其地无据，其人无徵，其事不信。”〔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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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为什么人们爱给孔子找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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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爱给孔子找老师，一个又一个？除了道家门徒为抑儒扬道而有意地编撰一系列孔子向老子请教的故事之外〔66〕，孔子本人谦卑的求学姿态，以及他关于“师”的论述，也给后人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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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中“师”字出现凡13次，其中意为“老师”的有4次，分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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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篇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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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篇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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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篇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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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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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篇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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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则都很有名，后三则直接涉及生与师的关系——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他随处都有老师；在真理与老师之间，他会勇敢地选择真理；他没有恒定的老师——既然孔子学问这么大，而他自己既无常师又转益多师，于是后人就找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充当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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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现行小学课本中的孔子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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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了这些之后，再来看人教社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小学三年级上册的《孔子拜师》一文，就会发现，除了孔子问礼于老子这一点有文献出处（尽管钱穆论证此文献不真），其余诸如拜师缘由、旅行状态、行走速度、老子外貌与心理、孔子心理与动作、两人的对话、学习的过程、人们的评价……全无任何史料依据，只是孟令永与李顺强二位的想象性捏造。如果他俩是在写小说，或是戏说历史，怎么添油加醋都行，在鲁迅的《出关》里，孔子和老子，都好像“一段呆木头”，没人会去指责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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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篇文章显然不是以小说的面目出现在教材中的，而是以叙述一段信史的确凿口吻，娓娓道来，让人以为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的；更为要紧的，这篇文章放在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里，读者是十来岁的孩童，尚未具备辨别真实与虚构的能力，往往就自然地信以为真，全盘接受下来，于是在他们的头脑中，一个不符合历史的观念就这样注入了——孔子拜老子为师，并跟随老子学习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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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这样的课文，你会万分遗憾地看到：身为老校长与大教育家的孔子，在两千年多年后的本土语文教材中，依然被教师不像教师，学者不像学者的教材撰写者随意编排。诚如刘再复先生所言，最可怜的人并非被打倒、被打败的人，而是像面团一样被任意揉捏的人。“谁是中国最可怜的人？”答曰：“孔夫子！”〔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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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姑且按照《史记》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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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孔子问礼于老子，《史记》中有两段互见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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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耼，周守藏室之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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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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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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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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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将老子比作龙的片段，几乎全部袭自《庄子·天运》，一般看来，是道家门徒的虚构；而司马迁创作的困难，在于史书写作的双重要求：既要遵循历史原则，言之有据；又要遵循文学原则，言之有物。钱穆以历史学家的严格标准，批评《史记》“一则选择材料不谨严，真伪杂糅；一则编排材料多重复，次序颠倒”。〔70〕自然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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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从文学角度来看，孔子通过一系列的铺排与对比，彰显出老子的与众不同，的确是非常精彩的表达；同样的，老子送别孔子之言，强调不随意议论别人，不发人之恶，与《圣经》中“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的谆谆教诲，异曲同工，是不同文化环境中的个体都应当遵守的普遍生活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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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想让孩子们领会谦虚求学的道理，让他们对孔子与老子有初步的印象，那么《史记》的这两段文字，应当是不错的文本，直接读原文自然是最好，不过虑及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缺乏文言基础，可以考虑选用一个普及而多受好评的白话文本——李长之《孔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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