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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00 三、美德与公民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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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02 公民是平等的吗?如果说是,又是在什么意义上的平等呢?这样的问题并不只是哲学的玄思,而是关系到一个政体如何公正、合理地对待这个政体中的所有公民。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记叙了波斯人欧塔涅斯(Otanes)在辩论最佳政体时说过的一句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在今天早已几乎是尽人皆知。但是,欧塔涅斯这句话的背景和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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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04 欧塔涅斯是古波斯的一位贵族,也是帮助大流士(Darius I the Great)于公元前522年成为波斯国王的七位功臣之一。有一次,他和七功臣中的另一位,同为贵族的美伽比佐斯(Megabyzus)以及大流士本人一起讨论波斯应该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政体。他们各自发表的意见,直到今天,仍然对我们认识民主、寡头、混合政体的利弊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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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06 欧塔涅斯的意见是主张使全体波斯人参与管理国家。他说:“我以为我们必须停止使一个人进行独裁的统治……把这种权力交给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也会脱离他的正常心情的。他具有的特权产生了骄傲,而人们的嫉妒心又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这双重的原因便是在他身上产生一切恶事的根源……相反的,人民的统治的优点首先在于它的最美好的声名,那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其次,那样也便不会产生一个国王所易犯的任何错误。一切职位都由抽签决定,任职的人对他们任上所做的一切负责,而一切意见均交由人民大众加以裁决。”法律之程序正义,“一切由抽签决定”,对人人同样公平,在这样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欧塔涅斯是历史上最早提出特权产生骄傲、权力滋生腐败的政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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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08 美伽比佐斯提出与欧塔涅斯不同的意见。他主张组成一个统治的寡头集团。他说:“我同意欧塔涅斯所说的反对一个人的统治的全部意见。但是当他主张要你把权力给予民众的时候,他的见解便不是最好的见解了。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把我们自己从一个暴君的横暴无礼的统治之下拯救出来,却又用它来换取那肆无忌惮的人民大众的专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白知道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你想民众既然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能看到什么是最好的和最妥当的,而是直向前冲,像一条泛滥的河那样地盲目向前奔流,那他们怎么能懂得他们所做的是什么呢?只有希望波斯会变坏的人才拥护民治;还是让我们选一批最优秀的人物,把政权交给他们罢。我们自己也可以加入这一批人物;而既然我们有一批最优秀的人物,那我们就可以作出最高明的决定了。”美伽比佐斯主张的是让优秀者进行精英统治,唯有如此才能既避免不优秀的统治,又防止后果难料的“大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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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10 大流士是第三个发表意见的人,他主张由一个人来独裁。他是这样说的:“我的意见是认为独裁之治要比其他两种好得多。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最优秀的人物的统治更好了。他既然有与他本人相适应的判断力,因此,他能完美无缺地统治人民,同时为对付敌人而拟订的计划也可以隐藏得最严密。然而若实施寡头之治,则许多人虽然都愿意给国家做好事情,但这种愿望却常常在他们之间产生激烈的敌对情绪,因为每一个人都想在所有的人当中为首领,都想使自己的意见占上风,这结果便引起激烈的倾轧,相互之间的倾轧产生派系,派系产生流血事件,而流血事件的结果仍是独裁之治;因此可以看出,这种统治方式乃是最好的统治方式。再者,民众的统治必定会产生恶意,而当在公共的事务中产生恶意的时候,坏人们便不会因敌对而分裂,而是因巩固的友谊而团结起来;因为那些对大众做坏事的人是会狼狈为奸地行动的。这种情况会继续下去,直到某个人为民众的利益起来进行斗争并制止了这样的坏事。于是他便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而既然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也便成了他们的独裁的君主。”9大流士的意见代表了历史上后来所有拥护君主制或其他形式专制统治者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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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12 欧塔涅斯、美伽比佐斯和大流士三个人都没有谈到公民的美德和优秀,欧塔涅斯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用个人的法律身份代替了他在治理方面的美德和能力。美伽比佐斯把这种美德和能力看成只与极少数人有关。而大流士则认为,独裁者一个人英明伟大就足以造福全体人民。一切关于独裁不可避免和“开明君主”的主张,都是遵循这个只有强人才能治强人的统治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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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14 在这三个人中间,欧塔涅斯的观点看上去似乎最接近雅典的民主政治,但是,希腊雅典虽是一个民主的城邦,但并不是一个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来治理的城邦。这是因为,正如伯里克利在《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中所说,雅典人感到骄傲的是他们那种优秀的,而不是向最低水准民众看齐的民主。10雅典思想家和修辞演说家伊索格拉底(Isocrates,公元前436-前338)是这样称赞雅典最初的优秀民主的:“城邦的高贵治理是因为,雅典人懂得两种不同平等的区别:一种是给每个人分配同样的一份,另一种是给每个人分配适合他的那一份。雅典人没有弄错哪一种平等才是有用的,他们认为不分善恶地对待每一个人是不正义的,所以拒绝这么做,他们选择了那种对每个人都赏罚分明的平等。他们正是用这个办法治理城邦,不是由每个人抽签的办法选出统治者,而是选出最优秀、最有能力的来担任每个公职。他们希望其他的公民也会效法那些管理公共事务的人们。”11伊索格拉底主张的是“赏罚分明”和“每个人应得的那一份”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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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16 在共和政体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应该是指,每个公民都有平等的机会以自己的品格和能力去争取其他公民的信任,只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争取担任公职、得到公职的权利才是平等的。统治者需要具有普通民众所不常具有的特殊美德,这种美德是他们在一般的公民教育之外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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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18 而且,能否获得美德还与个人的资质、禀性、天赋能力有关。亚里士多德说:“统治者独特的德性是明智;因为其他诸种德性似乎都必然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所共有。”公民教育的目的是培养“良好的公民”,这个目的必须在一个好的政体中才能实现,“公民们尽管彼此不尽一致,但整个共同体的安全则是所有公民合力谋求的目标。他们的共同体就是他们的政体,因而公民的德性与他们所属的政体有关。倘若政体有多种形式,显然一个良好的公民不能以唯一的一种德性为完满;不过我们说一个善良之人就在于具有一种德性——完满的德性。显然,即使不具有一个善良之人应具有的德性,也有可能成为一个良好公民”。12一个能让绝大多数人成为良好公民的政体,便是一个能让他们都优秀起来的政体,尽管这并不等于每个人都能同样成为优秀的政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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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20 四、民德与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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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22 孟德斯鸠把“美德”看成是共和区别于其他政体的原则,这一表述至少在古典共和那里是确切的。在古典共和政体中,美德的重要性来自公共利益的重要性,也来自美德造就合格公民的重要性。正如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所说,美德是多种多样的,基本的美德是所有公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必须具备的,包括虔敬、勇敢、适度、自制、诚信、正义,尤其是守法和虔诚。还有的美德是只有少数人才具备的,也是他们获得其他公民尊敬和信任、成为公共或权威职位候选人的资格和条件,如大度、抱负、自豪、关心群体的集体利益,而最重要的则是“明智”,即实际的判断力和智慧,这是“政治家”所必须具备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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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24 一个健康的共和政府会尽量按照不同个人的品质、能力和优秀程度来把他们安置在不同的职位上,越是优秀的就给予越自由、越充分的机会来发挥他们的才能,这样的共和理想是美国建国时期的一项重要理想资源。杰斐逊在致约翰·亚当斯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人类中有一种天然的贵族。这种贵族的基础是美德和才能。……我认为,就社会的教育、信任和治理而言,天然的贵族是大自然最宝贵的馈赠。的确,大自然创造了社会状态的人,却没有供应充分的美德和智慧来管理社会的事务,这岂不是矛盾至极。可不可以说,最有效地选择这些天然的贵族进入政府机关的政体是最好的政体?人造贵族是政府的祸害,必须有防止他们升迁的措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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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26 为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把最优秀的人才选拔到政府各部门里去,这个原则虽好,但如何区分自然贵族和人造贵族呢?挑选的工作又该委托给谁呢?现代民主的民众普选,在古典共和那里难以实行,也难以想象。这是因为,古典共和的一个原则是,挑选政治英才的人自己就需要有丰富的政治智慧和经验,受过好的教育并富有才能。在古典共和的时代,受教育是一件只有少数人才有闲暇享受的美事,普通民众既缺少教育,又不具有政治经验或卓越才能,无法成为合格的人才挑选者。因此,最佳的古典共和必然是贵族制度的(由优秀者掌控),但又必须不是世袭的贵族制度(世袭只能为庸才开路),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在这种非世袭的“贵族政体中,荣誉或资格是按照德性和价值来分配的,而操工匠或佣工之生计的人无暇培养这种德性”。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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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28 古典共和因此只能是贵族寡头的政体,共和并不需要为少数人统治而感到忧虑,因为他们都是以共同体利益为首要考量的优秀人士,至少按照当时的理念应该如此。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描绘的,他们只拥有很少私人财产,他们在选拔下属或后继者时,也是平等地对具有相似才能者一视同仁,在公正的考试和竞争中选出最佳人选,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培养成政治栋梁。从他们青年时期开始,他们所接受的必要教育就是由共同体负担的,学成之后当然也是为共同体服务的。但是,雅典的政治体制并不像柏拉图规划的那么“理想”,实际情况是,无论统治者多么贤明有德,都不能在普通公民不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统治,普通公民的同意是统治者合法性的条件,而统治者的贤明有德只不过是统治者资格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如果广大普通公民不同意,一个政治家再贤明有德也还是“不够格”,这就是多数人统治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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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30 也正是因为雅典的这个原则,我们至今还把它看成是民主或民主共和的源头。雅典的共和是一种结合了贵族制和民主制的“混合政体”。这是一个看来颇为奇怪的混合政体,由两个似乎矛盾的部分构成:一个是少数的优秀者,他们富有公共精神,考虑的是公共利益,他们的力量来自美德;另一个是多数的不优秀者,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力量来自人多势众。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还是认为“由多数人执政胜过由少数最优秀的人执政”,这是因为,“尽管并非人人都是贤良之士,他们聚集在一起也有可能优于少数人——当然不是就每一个人而论,而是就集合体而论,好比由众人集资操办的宴席较之于由一人出资的宴席。因为,众人中的每一成员都部分地具有德性与明智,当他们聚到一起时,众人就仿佛成了一人,多手多足,兼具多种感觉,在习性和思想方面也是不拘一格”。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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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32 五、公民荣誉与美德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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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34 亚里士多德是从公民理应在共同体中分享“荣誉”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无论多数人是多么平凡或不贤明,如果他们不加入,或者根本没有加入的荣誉,那么就不可能有好的共同体。一个好的共同体,一个以高尚的目标来建立的共同体,必须是一个让所有公民分享荣誉(多寡另当别论)的共同体。因为“政治共同体的确立应以高尚的行为为目标,而不单单是为了共同生活”。17亚里士多德问道:“那么,是不是应该由那些贤明之人来执政和掌权呢?”他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那样一来,所有其余的人必然会与荣誉无缘,失去在行政统治中任职的荣誉或资格。因为我们说各种官职都是某种荣誉或资格,如果同一些人始终占据这些官职,其他人就必然会被摈弃于荣誉之外”。亚里士多德又问:“那么,让最出色的一个人来统治会不会好一些呢?”回答还是否定的,因为“这样更具有寡头制的色彩,城邦内失去荣誉的人也就会更多”。18只是由一个人或少数人享受荣誉,而剥夺大部分人的荣誉机会,这不是一个好的共同体应该主张和实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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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36 在共和政体中,虽然平民的力量确实是来自他们的“人多势众”,但那是一种公民们共同享有荣誉的“势众”,不是动物的“势众”。在一个国家或共同体内,如果那些贤明的少数人是真的贤明,那么他们一定不会不懂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在一个为了高尚目的,而不单单为了共同生活,或者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共同体中,要真正关心共同体的共同利益,就不能漠视那些才能和德性不如自己的平民大众。那些真正关心所有公民共同利益的少数贤明之人,也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为其余的大多数人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也能对共同体有好的贡献,让他们也能负起具有重要意义的政治责任。在共和共同体中,广大普通民众的政治贡献和政治责任就在于形成和发挥他们的“人多势众”。没有“人多势众”的作用,也就不可能有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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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38 亚里士多德所阐述的“共同的好”和“美德”,尤其是贤明的少数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特殊的“美德”和多数人的“人多势众”,可以说是对古典共和最精彩的解释,也是古典共和对我们今天民主共和政治思考的重要启示。好的民主共和生活是一种对所有公民有意义、有关联的公共生活,是一种所有公民都有份,且都因为有份而能参与其中的公共生活。即使某些普通公民在选举或表决时不投票,即使有的人不愿意担任公职,他们也还是在这种公共生活中有他们的一份。这样的公共生活当然关乎所有人的安全和财产。然而单单如此,还不能算是有了公共的好。在真正的好生活中,公民是人,不是宠物,人是一种可以在德性的指引下有所荣誉行为的特殊动物。人的德行把人与所有其他动物永远区分开来。在柏拉图的《美诺篇》中,苏格拉底认为,美德是不可教授的,美德是神的启示。亚里士多德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相信,美德是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的,因此可以是教育的结果:“德性既非出于本性而生成,也非反乎本性而生成”。19德性是人之所以“做人”,而不像其他动物那样生存的一种文明成就,这种成就是精神的,不是单纯物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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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40 亚里士多德认为,美德的特性具有公共政治的意义,因此是每个公民都需要的,他说,只有当“人们具有某种特性”——美德时,他们作为“多数人”所给予少数贤明者统治的“同意”(consent)才具有更高的意义。贤明的统治者,他们的美德使他们关心共同体的共好,而多数人的“同意”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从符合美德来获得其合理性。如果说,“多数人的同意”代表着“人民主权”(popular sovereignty)的话,那么,这种“主权”其实是与“正义”有关的主权,也是那些关心和参与社会共同之好的大多数人的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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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42 因此,可以说,在一个普遍腐败的政体中,是没有真正的人民主权可言的。首先是统治者为了自身的权力利益,把老百姓当奴仆;而且,大多数老百姓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盲目顺从地听候权力支使和差遣,要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要他们向西他们就向西。就算这样的人民表示“同意”,愿意“被代表”,他们的被动意志也与共同体的共好无关。他们是没有受过共和美德教育的愚盲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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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44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美德教育就是为了消除这样的愚盲之众。美德教育是对所有的公民而言的,不只是对可能成为统治者的少数精英。普遍的美德教育有助于提升共同体的福祉,使它变得更安全、更富足,也更幸福,但这并不是美德的全部意义。正如他在《伦理学》第一卷中就首先提出的,尽管没有美德便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但美德并不能保证一定会带来幸福。因此,美德不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美德本身就是一种目的,也是美德者的人生目标,“幸福是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20有道德的公民不会因为美德会给自己带来幸福才有美德,他们是因为爱美德才有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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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46 对爱好美德、具备美德的人来说,“幸福”不单单是快乐,而且是好的快乐,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快乐,幸福因此成为确定什么是好生活的一项标准。好的公共生活和美好的共同体都不能缺少幸福,也都需要学习什么是幸福。幸福因此必须成为一种与所有公民有关的教育。幸福也是通过学习得来的,“幸福是学到的,获得的,以什么办法培养出来的,还是某个神的恩赐或机遇呢?如若神真给人送过什么礼物的话,我们就很有理由说幸福就是神之所赐了。在人所有的东西中,它是最好的。不过这问题属于另一研究范围。显而易见,即或幸福不是神的赠礼,而是通过德性、通过学习和培养得到的,那么,它也是最神圣的东西之一。因为德性的嘉奖和至善的目的,人所共知,乃是神圣的东西,是至福。它为人所共有,寓于一切通过学习而未丧失接近德性的欲求的人。人民有充足理由主张,通过努力获得幸福比通过机遇更好”。像幸福这么珍贵的东西,说它仅仅是一种幸运或机遇的结果,是“令人万难接受的”。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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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799848 六、品格教育与法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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