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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独怜才：五常谈教育 知识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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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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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谚云：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力量！”如非通过翻译之笔，中国历来没有这句话，或类似的说法。这是中国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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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本来是有形之物，但从西方文化那方面看，无形的思想也是力量了。我不是说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没有类似的概念——事实上，中国人的抽象思想能力绝不后人。但在中国的成语中，这样的话没有听过。中国人贬低知识的力量，由来已久。传统上我们有墨守成规的某家某家学说，在革命中我们的口号琅琅上口，知识何物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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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历史，几百年来，中国执政者中尊重知识的重要人物，只有清初的康熙。康熙是个开明的好皇帝。在一个闭关自守的国度中，他的思想开放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欢迎外来的宾客，不耻下问：“你能否教我怎样改进人民的生活？”这句话，中国的执政者再没有“下问”有好几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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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欣赏“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因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逼着要向知识那方面打主意。在美国的学术界内，知识与力量的相连是一个黄金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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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越战期间，美国不少青年反战。这些青年之中有一部分是什么也要反的。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经济系内，有三几个属于造反派的青年教师，跑进阿尔钦的办公室说：“你们老头子有权，我们后生小子没有，所以非造反不可！”阿师气定神闲地回应：“知识就是力量。你们何必造反？只要你们的经济学知识能胜过我，‘权’就是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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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有道的学术行内，知识不仅是力，也是权。若知识与权力不连带在一起，学术的发展就变得困难了。八二年我回港任职，当系主任，朋友问：“校方给你很大的权力吧？”我回答说：“那种权力有等于无，行政的权力可有而不可用：一用起来，同事们不高兴，这权力无所适从。”不久前，港大一位行政人员说：“你是系主任，权在你手上！”我回答：“我们经济系谁做主任也没有分別。谁对经济学知得多，谁就有权，同事之间是以知识作为权力的后盾。”他听得莫名其妙，可能他没有听过“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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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二年回港任教职后，我对“知识就是力量”之说有点疑问了。在我们这个东方之珠的大都会中，知识归知识，权力归权力。本来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教育界中有些稍有权力的人，好玩权术，视知识如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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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教育无奇不有。某些管理考试事宜的人似乎对我说：“你们当教授的懂得教，但考试的事不是你们的专长，还是由我来管吧。”某些以教育为己任的专家似乎对我说：“你们教授的学术水平比我们高得多，但你们只懂学术，不懂教育，这后者非由我们来管不可。”一些因为学问平平无奇而逼着要搞一些可有可无的行政的人似乎对我说：“你们的学问看来不错，但你们可以私相授受，胡作非为，我们非管不可！”是从门缝里观人，把人看得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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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诸如此类的话，我回港八年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到最后，我不能不发点牢骚。当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那些话时，我很不客气地回应：“我有很多学生的学生已经在美国当教授。我要怎样教，教什么，没有谁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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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位朋友见我办事从不买账，忍不住说：“你的权力似乎很大呀！”我回答说：“我讨厌权力，但我知道，知识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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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独怜才：五常谈教育 港大的“校外主考”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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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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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真的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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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职的那间大学——香港大学——竟然有“校外主考”（External Examiner）这回事。中文大学也有，虽然他们“校外主考”的细节我不清楚。至于新办的科技大学，有没有“校外主考”这个费时失事的玩意，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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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校外主考”，是指港大的每一个学系，必须有一个在外地（校外）的同系学者，监督这学系的学术水平。学生考试的题目出得够不够严谨，试卷的答案够不够分量，硕士或博士论文是否达到国际水平等等，都要那位校外主考作评述，每年写下评语，隆重其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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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港任教近十年，我对这“校外主考”制度毫无好感，认为是多此一举，浪费了纳税人的钱。且听我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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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既然校外的主考人威风十足，他必须是国际学术上的知名之士。这样的人在暑期间大都周游列国，要他们闭门数天安心阅读试卷，难于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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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有资格做“校外主考”的，身价不菲，而港大付出的酬报，有等于无！记得三年前，我们港大的经济学系委任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经济学者做“校外主考”人。这位仁兄一见试卷之多，工作之繁，立刻辞职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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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位经济大名家是我的徒弟。师傅请徒弟做师傅之主考人，已是世界奇闻，殊不知这个徒弟一看众多试卷，就连考师傅之瘾也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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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要寻找一位在国际学术上有地位的“校外主考”人，谈何容易！香港的纳税人真是乐善好施。他们从来不闻不问，间接地送钱给我和其他同事找“校外主考”去也。纳税人可不知道，九年以来，我们港大的经济学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没有有识之士会对什么“主考”云云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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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我们经济学系的“主考”仁兄，每年都把我们大赞一番。然而，这些恭维的话若非白色的谎言，就是客套之语，对我们毫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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