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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书之爱,父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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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的父亲95岁了。他不老,在这些天的老干部聚会上,他还在唱《五月的鲜花》。我深爱父亲,崇拜他,敬重他。但是,我很少与父亲做思想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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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最小。母亲说,她和父亲原计划就是要生四个孩子,最好是两男两女。而且在我之前,爸妈的这个目的已经实现了,他们已经有过四个孩子,即:大姐安娜、大哥小平、二哥悠悠、二姐小勇。不幸的是,二哥生来身体虚弱,在3岁时就不幸夭折了。姥姥时常说,都是因为名字没起好,你看——“安娜”安全,“小平”平安,“小勇”勇敢,可是“悠悠”多不稳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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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哥的死,使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在一段时间里,她看见谁抱着孩子,都想走过去看一看是不是她的小悠悠。所以妈妈才下决心,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那就是我了。可能是有了前面的波折,妈妈对我极其关爱。为此,父亲经常提出意见,说母亲溺爱不明,会毁掉一个孩子。我与父亲的关系,也始终表现得尊敬有加,亲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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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一点我与父亲是心心相通的,那就是“爱书”。父亲有许多藏书,这在那些当年跟着毛主席打天下的老干部中是不多见的。那时许多老干部的生活是很享受的,业余活动很多。可是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不跳舞、不结党,整天买书、看书,办公室里也摆满了书柜。因此,他后来被任命为党校校长,在老干部的圈子里有“老夫子”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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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事时,父亲已经被打成了“走资派”。那些书先是被造反派抄家收走,后来又被退还给我们。它们被装在一个个麻袋里,放在我家的一张大床的靠墙那一边。我就睡在那张床上,头朝外,脚抵着那些装书的麻袋。那时“文革”闹得很凶,大字报都贴到我家的大门上,我记得有一个题目是“向高薪阶层猛烈开炮”。我们不敢出屋,外面的小孩见到我就喊“狗崽子”。比我长7岁的大姐,看到我被外面的口号声吓得发抖,总好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盯上了父亲的那几麻袋书。我记得,哥哥看《少年维特之烦恼》最来劲,看到激动时还学着维特自杀的姿势,用手指着头部作开枪状,然后轰然倒在床上。有一天,哥哥正在与我谈此书时,被心绪烦乱的父亲发现了,他抢下书,把它撕得粉碎。不久,哥哥又读起了鲁迅,激动时挥笔将鲁迅的四句诗抄下来贴在墙上,诗云;“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父亲看到后二话没说,又给撕掉了。这次哥哥反驳说:“主席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闻此言,父亲苦苦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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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父亲的罪名是“特务”。记得抄家那天,已是半夜时分,我家的门被敲得山响。一位造反派头头一进门就大声宣布:“俞未平,根据我们内查外调,你是国民党特务。”他的话音刚落,父亲突然朗声大笑。那是一个勇士的笑声!我们都被那超大的声音震得呆在那里,只听那个造反派低声说:“你不要笑,我们是有证据的。”妈妈很沉着,她小声问那位头头:“是哪个派系的特务?”那位头头答道:“中统CC特务。”当时,年仅10岁的我心里乱极了,想到了“渣子洞”“白公馆”“李玉和”“密电码”,也想到了前几天,我与二姐还翻出了一张父亲穿国民党军装的照片,当时胆小的二姐脸都吓白了。二姐从小就爱哭,所以爸妈才给他起名曰“小勇”,希望她能勇敢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张照片是父亲在陈毅同志的领导下,按照党中央的指示,进入国民党傅作义部队去做统战工作时拍的。事后,我还问妈妈:“‘CC特务’是什么意思?”妈妈说:“‘CC’代表陈果夫、陈立夫,他们都是国民党的大特务头子。”后来,我们也问过父亲:“你为什么那么坦然?”他说:“因为我经历过‘延安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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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还能做什么?只能偷看父亲的书。为什么要“偷看”?因为父亲说,那些都是“封资修”,看了会中毒的。他越这么说,我越想看,先是偷看插图本的《水浒传》,接着是《一千零一夜》《聊斋》《红楼梦》。我记得父亲的那套《红楼梦》是线装的,分两函,每函8本。我偷看时,只能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看完后再塞回去,换看另一本。可是,我抽出一本书之后,函套就会松下来,很容易被父亲发现。为此,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抽出书后,把一片与一本书一样厚的海绵夹在空档里,而海绵的颜色又与泛黄的旧书相同,再系紧函套,很难被发现。我这样做,骗了父亲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勒令我把书交出来。我交书时,偷看一眼父亲的表情——他很得意,眼中似乎还蕴涵着一些对我嘉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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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我中学毕业,按照当时的形势,需要“上山下乡”。作为“走资派”的子女,我被强令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我不愿意去,父亲就因此被贴了许多大字报,说他“走资派还在走”。无奈,我只好去了。临行前,我在一张纸上写了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中的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后来父亲看见了,在下面写道:“此儿素有大志。”接着,他也引李白的一句诗云:“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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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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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的一生都在母亲大爱的笼罩之下。她不需要父爱的补充,甚至拒绝社会对我的评判。记得“文革”时,造反派批判母亲对我娇生惯养的大字报就贴了整整一面墙。许多人都说我不会有出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上学都要有一个保姆在后面跟着”。即使“文革”冲掉了我这种优越的生活环境,但是仍然无法阻止母亲对我拼命地呵护。记得我“上山下乡”的那一年,母亲没能把我留住,急得一下子拔掉了3颗牙齿。我26岁结婚的那一年,母亲对我说:“小四儿,你可以自立了,你现在一切都是健康的,妈妈身体不行了,但我的心会一直呵护你的人生。”两年后,妈妈离开了人世。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母亲的这段话,都会满眼含泪,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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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母爱的强势影响了父亲的发挥,因为母亲时常教育我说:“对你来说,父亲永远是正确的。”所以,我与父亲没有平等交流的机会,只是在他的藏书中,与他产生了心灵的碰撞。从儿时的阅读到后来文化品格的塑造,我愈来愈觉得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父亲的精神无时不表现出极大的力量。从那一摞摞的藏书中,我终于读到了另一种爱。不,不是另一种,而是生命孕育的另一半,那就是与母爱同样伟大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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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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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下编 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出版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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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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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活”这个概念,是我30多年前“上山下乡”时,从农民大爷那里学来的。一般说来,在移植稼禾草木的过程中,秧苗总要经历一个重新复活的阶段。禾苗、瓜秧之类,移栽后大约需要3~5天的时间,才能确认它是否成活;被移植的花木再开花,需要3~5个月;果树移植后再挂果,需要3~5年的光景。凡此种种,就叫“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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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往事呢?说来有趣,前不久与一家外国出版公司谈合作,说到投资回报时,我方提出“当年投资,当年盈利”的设想,外方老板却说:“这样当然很好。但我们更关注的是,如何真正地做活一个新企业,它总需要3~5年的努力和验证。”你看,他也提到“做活”,也提到“3~5年”!这些概念和数据,竟然与当年农民大爷的话如此吻合,让我怎能不“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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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真正做过企业的人一定清楚,这位外方老板的话很正确,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经营常识”。我就经常在实际工作中遇到这类“数字化”的问题。比如,办一本杂志,起步最难,接着是死是活,总要看上3~5年。在我创办《万象》的过程中,就体验了一把“文化载体”的生死嬗变。1997年《万象》创刊之初,我虽然挂名主编,但对办杂志毫无经验。正是“万象书坊”的“老少坊主”沈昌文与陆灏的主持,才使它经历了第一年5000册、第二年10000册、第三年15000册的缓步增长。此后,《万象》有了作者与内容的品牌,有了“小众文化”的定位,每一年的印数持续稳定在2万~3万册。这时,经验丰富的沈先生说:“《万象》活了,它有了自己的生命。”沈昌文是《读书》的前任主编。在人文杂志的圈儿里,《读书》是一杆旗帜,它的名下书写着陈原、陈翰伯、史枚、范用、沈昌文、董秀玉、吴彬等许多优秀的名字。作为这个团队中的一员,沈先生的操作与判断,自有高明之处,不然何以在生生灭灭的杂志群落中,《万象》得以正确定位、稳步存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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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也想到许多年前,我与当时在《读书》任职的扬之水的一段对话。那时扬之水要离开《读书》,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去搞她喜爱的《诗经》研究。我问道:“编辑的变动不会影响杂志的生存吗?”她说:“不会的。《读书》是一本已经完成了文化定位的杂志,就像一代代文化人已经搭建好的一个舞台。编辑只是舞台上的剧务,进进出出都起不了决定作用。”如果我们把扬之水的这段话,套入上述农民大爷“移植秧苗”的理论,那就是说,《读书》是一本已经“做活”了的杂志,只要你不把它“连根拔起,重新栽种”,它依然会存活。至于活好活赖、活长活短,还要看传承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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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农民大爷的思路,我又想到,“做活”还有“真活”与“假活”之分。比如2005年我到过雅典奥运场馆,见到路边一棵棵硕大的橄榄树都死掉了。我问当地人,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这些大树是2004年奥运会时移栽的,当时好像已经活了,其实它们并没有生根,只是自身残存的生命支撑着游魂假息,当存量耗尽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缓死’的现象。越是大树,越易如此。”此时,我理解了,上面我提到的那位外国出版商为什么要强调对一个新建企业必须作3~5年的存活考察——他是在防备“伪存活”的骗局。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一些有识之士大声疾呼,“我们改革成败的重要标志,是如何实现存量与增量的转化”。目前一些企业重组、整合等,只是出版改革的第一步,它实现了存量的空间形式的变化,带来重新组合后的存量的相对增长,这是一个量变的过程。而一个产业的真正的变化,应该发生在增量的指数上,这是绝对增长,是质变。当然,这个指数也有正负之分,正增长叫“做活”,负增长叫“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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