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854910
写到这里,我隐约地觉得,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呼救,似乎有一点“文化乞求”的感觉——好像文化拖了经济的后腿;好像出版企业的管理落后于其他企业;好像出版人都是书呆子,不懂MBA,不懂IMF;等等。应当看到,冲突的发生不是“经济”这把尺子的错,而是商业理解上的形而上学。更为严重的是,这种现象还说不得,否则动则就会批评你“思想陈旧”“你看人家西方如何如何”!西方究竟如何呢?近来我读到贺圣遂同志的几篇文章,其中许多观点让我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他的好文章《关于科学出版观的思考》就不用说了。前不久,他接受《文汇读书周报》的采访,讲到上世纪末美国出版业发生的集团化与购并之风的例子,实在是值得注意。他说:
1704854911
1704854912
1704854913
1704854914
1704854915
兰登书屋商标
1704854916
1704854917
兰登书屋被纽豪斯传媒集团收购后,银行家出身的维塔尔入主兰登。在“每一本书都必须盈利”的经营思路指导下,兰登出版了很多低俗无聊的作品;维塔尔还要求所属潘塞恩出版公司缩减2/3的图书和员工,只出版销量大的品种,被裁员工则大都为有文化理想和文化追求的出版业骨干人员,最终导致了员工的集体辞职,曾在美国出版界有较大影响的潘塞恩图书公司自此不复存在。而这并没有给它带来多少好处——1997年,兰登的利润率仅为0.1%,一年后,沮丧的纽豪斯把兰登卖给了贝塔斯曼。
1704854918
1704854919
对此,贺老师的结论是:“这恰恰说明,完全商业化的模式并不是出版业的济世良方,出版业的安身立命之本是文化,而且永远是文化。”这是多么清醒、冷静、准确的判断啊!他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文化离开了出版的反哺,它还有很多的存活形式;反过来,如果出版离开了文化的正确轨道,那它肯定是要死掉的!
1704854920
1704854921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反驳说:“你的例子也有些绝对化。俗文化不也是文化么?它们商业成功的范例也不少啊!”是的,不是不少,而是太多了。但是,它们一旦走向低俗,就是对人类文明和主流文化的挑战,也是对出版人良心的挑战。其实,多少年来,随着社会形态的演变,出版界高雅与低俗的斗争一直激烈地发生着。再以西方为例。著名的“企鹅丛书”出版人莱恩,就曾经为图书的低俗化问题,与他的继任者戈德温发生过激烈的争论。莱恩讽刺戈德温说:“你可能是一个市场奇才,但你却不知道一本书不是一听黄豆。”当戈德温出版一本充斥了有关残肢断体、耶稣受难、厕所茅坑和尼姑的漫画《谋杀》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莱恩深夜带着四名大汉,开着一辆农场大卡车驶向企鹅书库,运走了所有还没来得及走进书店的《谋杀》,在旷野中把它们化成灰烬,第二天便宣布此书绝版。这在出版史上也算一绝。结果,戈德温只好辞职,虽然他在任期间已经把企鹅的营业额翻了三倍。
1704854922
1704854923
说点儿题外话。那些天看世界杯,有些神魂颠倒,不觉就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文化”挟着嘶哑的哭声一路奔走。我问:“怎么了?‘文化大革命’不是早就结束了么?”她说:“是啊。可这一次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的追杀,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难道经济也要大革命了?”我笑笑说:“不会的,危言耸听。”怎么会呢?我们刚刚经历了那么严酷的“十年浩劫”,蒙难者大多还活着,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忘记那段伤痛?可反过来一想,谁没活着呀?不同的时期,“大革命”也会冠着不同的名义出现。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凛,就醒了过来。噢!哪里是什么“文化”在哭泣,原来是健翔兄的那一阵乱吼,引起我梦中忧思的移情。真是杞人忧天,世界多么太平啊!于是,我又带着会意的微笑睡去了。
1704854924
1704854925
(写于2006年)
1704854926
1704854927
1704854928
1704854929
1704854931
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卅年间,落几滴星星雨点在心田
1704854932
1704854933
不久前,沈昌文先生应陈子善先生之邀,与一些大学研究生就“80年代的《读书》和文化思潮”进行座谈。事后他感慨地说,人们对往事的忘却真是太快了,20多年前的事情,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听到沈公的话,毛尖叹道:“是啊!对现在的大学生来说,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就像古典文学一样久远。”
1704854934
1704854935
如此快速的忘却一定是有原因的。不然,陆灏为什么会说:“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们常常会陷入两种困境,要么把过去看成是失去的天堂,要么觉得往事不堪回首。”陆兄说话,历来飘如浮云、落似残花,不着俗世痕迹。他这一句朗朗之言,自然唤起我追思的欲望。从1977年参加高考,到1981年进入出版行业,再到今日的繁华世界,整整30年了。作为30年的亲历者,我们忘却了什么?记住了什么?清理一下吧,我一边点数,一边不无谐谑地想起孔乙己那句妙语:“不多了,我也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
1704854936
1704854937
是的,时光飞逝,我记忆的脉络零乱得无从说起。
1704854938
1704854939
还是先从“文化”入手。“文化”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至高无上,至深无下。这30年,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文化的波折真实而确切。前10年,即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文化启蒙的时代,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在“解放思想”的主题之下,我们迎来了一个“文化丛书的时代”。老牌沉稳的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就不用说了,时称“三大编委会”推出的三大丛书——“走向未来”“文化:中国与世界”“二十世纪文库”以及中国文化书院编委会推出的一系列著作,引领了10年间的文化思潮。一时间,相应的丛书、套书蜂拥而上,无数时髦的名词与学术概念扑面而来:保罗·萨特、弗洛伊德、马克斯·韦伯、丹尼尔·贝尔、马尔库塞、弗洛姆、本雅明、阿多诺、海德格尔、福柯、波伏娃、亨廷顿,还有现象学、阐释学、存在主义、宗教学、法兰克福学派、新儒学、女权主义、后殖民理论等等。有人把那一段繁荣归因于“十年动乱”后的文化反弹,正像西方的“文艺复兴”一样。“愤青们”却反讽道:“80年代的可怜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惨,还说什么‘文艺复兴’,那是瘫痪病人下床给扶着走走,以为蹦迪啊!”(陈丹青语)
1704854940
1704854941
我是那一轮“文化启蒙”热情的追随者与参与者。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我们见到新书就读,见到新概念就想弄个究竟。1987年,我们也曾经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推出丛书“当代大学书林”,算是几个年轻的出版人对于时代的回应。记得当时我们在《光明日报》上发了一个小小的“征稿启示”,结果投稿的来信铺天盖地。我们用大字报的形式把题目抄下来,整整贴满了一面10余米长的墙壁。其中有张光直、薛华等大学问家,更多的是一些崭露头角的学术新人,像李君如、宋林飞、孟宪忠、邴正、陈学明等。我们后来推出的著作有《哈贝马斯的商谈伦理学》《当代西方社会学》《思考世界的十个头脑》《观念更新论》《美术、神话与祭祀》等。回想起来,那时提出一个丛书的名目,向社会征稿,真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感觉。
1704854942
1704854943
1704854944
1704854945
1704854946
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
1704854947
1704854948
到了90年代,当我们再以上面的形式公开征稿、组织选题时,社会上那种充满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呼应与认同就没有了。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题目不好,后来才发现是时代发生了变化,我们的文化表征也由“启蒙”而转向“传统文化的反思”,以及面对强势的市场化倾向而产生的“文化失语”状态(甘阳语)。
1704854949
1704854950
也有人说,90年代是“学问家凸现,思想家淡出”(李泽厚语)的时代。我们率先组织出版了“国学丛书”,它的编委会成员包括王世襄、王利器、方立天、刘梦溪、汤一介、张政烺、张岱年、庞朴、李学勤、杜石然、金克木、周振甫、徐邦达、袁晓园、梁从诫、傅璇琮,编辑部由陶铠、李春林、梁刚建、葛兆光、王炎、冯统一等人组成。他们在“编辑旨趣”中写道:“华夏学术向以博大精深著称于世。降及近代,国家民族多难,祖国学术文化得以一脉未坠,全赖有学见之前辈学人参酌新知,发奋研治。‘国学丛书’愿承继前贤未竟志业,融汇近代以降国学研究成果,以深入浅出形式,介绍国学基础知识,展现传统学术固有风貌及其在当代世界学术中之价值意义,期以成为高层次普及读物。”
1704854951
1704854952
至此,“国学热”兴盛起来。究其原因,有人说,这是对于80年代“全盘西化”思潮的反击;有人说,这是自“五四”以来,中国文化的再一次反思;也有人认为,这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国人对于文化多样性的坚守。
1704854953
1704854954
值得注意的是,“国学热”并不是90年代文化嬗变的唯一主题,人们所谓的“文化失语”也没有出现,一个更加商业、多元、俗化、冷静、中庸、现实的社会形态向我们走来。90年代中期,我们开始编辑“新世纪万有文库”,将之划分为三个子书系:“传统文化系列”,侧重于普及;“近世文化系列”,侧重于整理与重现;“外国文化系列”,侧重于拾遗补缺、推陈出新。这中间,有文化的自觉,有传统的延续,有商业的考量,有启蒙的内涵,有西化的因素,有调和的形式,有宽容的表现……总之,它是一个反极端的温和产物。它的主持者沈昌文先生说,“保存为名,启智为实”,其中自有一番深意。
1704854955
1704854956
显然,90年代的文化表现出一种宽容、多元抑或软弱的气质,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它甚至为多种文化的交流预留了充分的空间。它还接受了中国学术通俗化的概念。从南怀瑾的喋喋不休,到蔡志忠的恣意画风,再到大陆通俗化、评书化学者的登堂入室,都得到严肃文化的包容或默认。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学热”虽然没有覆盖90年代整个的文化历程,却在所谓“和而不同”等妥协的状态下得以生存和延续,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延续到当下。有趣的是,新时代又赋予了国学新的历史使命。中国经济的飞速增长与全球化的形势,让我们喊出了“文化走出去”的口号。两年之内,《中国读本》被翻译成10余种文字。数年之中,孔子学院在全世界遍布开花,伴随着汉语教材的及时跟进,我们甚至在国际上找到了出版的盈利空间。
1704854957
1704854958
以上,我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谈论30年文化流变。其实还有一条线索不容忽视,那就是流行文化、时尚文化的嬗变。《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畅销书是“道”还是“器”呢?说不清楚。我知道它有三个主要的支撑点:一是时尚,二是好看,三是流俗。上世纪80年代,流行文化的筋脉是琼瑶、亦舒、三毛、金庸、汪国真、舒婷……港台文化的新鲜气息,熏染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那时中国的门户刚刚打开,田园风光与初露头角的小资情调交织起来,人们的心绪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激情而笨拙。
1704854959
[
上一页 ]
[ :1.7048549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