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4855305e+09
1704855305 查建英:那倒没有。八十年代很土,很简单,很天真,心态像个无知少年;但正因为饥渴已久、没有系统、缺乏标准,所以它又特别开放,是不设防、全方位拥抱的态度。这个“乱”,倒也是一种自由和浪漫,没有很早就把自己锁定在很实用、很功利的目的上,不会说我只读跟我专业有关、对我将来有用的书。你想呀,那些买了海德格尔的人,他们都是要当哲学家或者研究哲学么?当然不是。就是一种求知欲,一种对外来的东西没有障碍甚至是盲目的好奇。当时大家有一个要开放心智、丰富自己、变革社会的强烈共识,虽然没人看得清未来的路。我觉得这是后来中国发生的一切的起点。从这角度说,八十年代是一个特别珍贵的、值得纪念的起点,是中国近代继晚清、“五四”之后的第二次大规模的知识启蒙,是重新关闭国门自我封闭了将近三十年之后的再出发。
1704855306
1704855307 我们现在老说全球化,好像全球化是九十年代的事儿,其实八十年代就像奥运会开幕式的大画卷一样,已经在那里涂底色了。现在的中国人知道了以前出过什么书,讨论过什么话题,讨论到什么程度,高度和标杆在哪里,这样才能知道自己要接着干什么,才能有比较理性的定位。现在我们不一定都会去读海德格尔、读《追忆似水年华》,但我们知道。这个“知道”就是从八十年代开始的。所以八十年代阅读的“乱”是没有问题的。
1704855308
1704855309 虽然乱,但接触的面也宽。
1704855310
1704855311 查建英:我认识的一个外教对当年北京的大学生特别惊讶,他说这些本科生也不是学哲学的,但什么书都买都看,什么都知道一些,他们看的那些书在国外搞专业的人也不一定会看。而且我们那个时候不同的圈子间互相乱串,参加校外、社会上的聚会、讨论是很正常的,没有人成天只盯着课堂上那点东西或者担心考试。当然我讲的主要是城市知青,不能代表工人、农民的情况。不过我上小学中学时是按片儿分,周围同学多数是工人子女。那些同学告诉我,他们当时也爱看文学期刊,就连工厂的图书馆里也都有《北京文学》这样的杂志。所以阅读在当时不光是知识分子的事儿,是社会普遍风气。当时人们满怀希望,觉得明天肯定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好。傻傻的、很温情、很浪漫。所以邓丽君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象征,就是《小城之春》、《月亮代表我的心》那种感觉。那时候的读者恐怕不会懂得张爱玲,那种都市人冷色调的复杂和明智、看透和世故。那要等到九十年代以后了。
1704855312
1704855313 那时的“阅读狂欢”对八十年代的作家影响大吗?
1704855314
1704855315 查建英:对,这些书对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创作的影响是巨大并且直接的。除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的创作是直接来自于“文革”经验,后来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些先锋小说、实验小说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太大了,你都能对号入座,谁是卡夫卡的传人,谁是马尔克斯的传人。弗洛伊德刚一热,中国马上有了心理小说创作。当然现在回头看,跟风、模仿很正常。从那么无知贫瘠的背景、那么单薄扭曲的教育里乍一出来,当然要先打开视野、学习别人。买书是饥不择食,有什么先搂回家再说,狂买一通之后回家发现好多书其实你不见得看得懂,也不一定喜欢读或者需要读;而创作也有明显的模仿痕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总爱说“原创”,其实创作都是讲究传承的,但当时除了革命文艺传统,别的传统都砸烂了。而且我想,中国很多作家长期受“五四”以来激进思潮的影响,可能有一种蔑视传统的心理惯性,保守、守旧是绝对的坏词,反叛“革命文艺”之后,本能地更容易尊崇和认同西方现代派,学起那些大师来顺理成章,感觉上也更前卫;但其实我们自己的经验只有乡土和革命,根本还没有经历过现代都市生活的洗礼。我常说这叫“中餐西做”,它的经验、体验是中国的,但写作手法、叙述方式都是直接从西方搬来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阿城,他是八十年代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我觉得他的模仿痕迹是最少的,因为家庭、个人经历的关系,他是中国大陆小说家里少有的与原来的汉语文学传统、语言传统没有断掉的人。
1704855316
1704855317 您个人的创作受到这个“阅读狂欢”的影响吗?
1704855318
1704855319 查建英:我应该算是个异数。整个八十年代里面我在美国留学五年多,这边在出翻译书的时候,我在美国读原著,因为进了英文系,就必须天天啃书单上那些原著。1987年回国,哗哗写了一堆小说发在期刊上,作家出版社那套“新星丛书”也给我结了一个集子。但就我个人的阅读经历,或许还有性格,很快就不觉得现代主义的手法对我有特别大的刺激。我的小说叙述手法比较传统,就是从经验出发讲故事。其实小说创作只有两大问题:“写什么”和“怎么写”。“写什么”也就是作品的内容,已经有一大批经典的小说家在十九世纪前做了精彩答复,托尔斯泰、曹雪芹这些都是巅峰,已经很难再超越了;而“怎么写”也就是叙述手法、技巧上的创新,已经被现代主义的作家比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以及后来的马尔克斯等探索得很彻底了。八十年代中国小说家的探索倾向也可以归为这两类。我认为阿城的小说就是在“写什么”方面达到了相当高的成就。九十年代的高峰我想是王朔,也属于这一类。另外一批小说家则着重在叙述手法上进行尝试。
1704855320
1704855321 现在大家觉得严肃小说创作有点式微,这可能与生活巨变,很多作家弄不清自己与它的关系因此失语有关。但我觉得这不是中国作家单独的困境,这是全世界作家的困境。在马尔克斯之后,印度的拉什迪、土耳其的帕穆克、南非的库切他们都写得很好,但我觉得也还在以前的格局里,能称得上真正有开创意义的大师,恐怕还没有。
1704855322
1704855323 现在很多人怀念八十年代,是不是出于一种对现实的失望?
1704855324
1704855325 查建英:很多人觉得八十年代是文化的黄金年代,现在只有粗俗的快餐文化,我觉得不能这样简单地用今非昔比来概括。当年出版业没有成本,国家给你钱让你出书,读者也没有电影、电视、电子游戏、网络这么多娱乐项目。像我女儿这样的九〇后人,是看卡通长大的一代,他们日常接触的文体已经不一样了;而现在的博客、电视剧,也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文学的功能。
1704855326
1704855327 我最近看的几部电视剧,《八兄弟》、《金婚》什么的,比好多时下的小说更好看。从故事的复杂、人物形象的丰满来看,电视剧这个集体创作形式,加上视觉和演技的吸引力,早就成了通俗小说的劲敌了。我们现在身处的是更成熟的商业社会,阅读的受众有分流是必然的,也是比较健康的。每个人的精力有限,获得信息和精神愉悦的途径比以前丰富,怎么分割时间肯定跟以前不一样。老听到有人抱怨如今的年轻人怎么肤浅怎么不关心文化,这并不公平。我见过很多综合素质相当高的年轻人,他们没有上一代人那种扭曲,但面临的压力也是那个时代没法想象的。老话说“安身才能立命”,八十年代没有“安身”的问题,大伙都是吃大锅饭的,你当然有那个奢侈的时间去看各种各样的书。现在的人首先要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好,然后才能关注精神生活。但有一点我深信,真正的好书永远能够动人心魄。
1704855328
1704855329 注:本访谈提到的八十年代丛书状况参考了数帆老人的《私人的阅读史》一文。
1704855330
1704855331 盛韵 采写
1704855332
1704855333 刊于2008年9月7日
1704855334
1704855335
1704855336
1704855337
1704855338 似是故书来 [:1704855046]
1704855339 似是故书来 吴亮谈七十年代的“地下”阅读
1704855340
1704855341
1704855342
1704855343
1704855344 吴亮
1704855345
1704855346
1704855347
1704855348
1704855349 似是故书来 “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跃吧。”《伊索寓言》里的这句话经马克思引用,成了出名的熟典。吴亮回忆录《我的罗陀斯》借用这个典故,意在以青年时的“地下阅读”为线索,追忆、缅怀那个令他难忘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上海。不少人读完后,对其中与书相关的人与事的描写,有阐之未尽之恨。在此意义上,这篇访谈可说是为《我的罗陀斯》下了一个注脚。
1704855350
1704855351 读《我的罗陀斯》,似乎您的不少朋友对书中开列的书单非常感兴趣。
1704855352
1704855353 吴亮:有一次,我自己统计了《我的罗陀斯》一书的“书单”,提到的各种作家名字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书目,已经超过了三百处……它们不是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所看过的书的全部,还是漏掉了许多作家,这本回忆录虽由读书作为线索,后来就渐渐不再以读书为核心了。黄子平很细心地发现我多次提到法国文学和俄国文学,两个典型的产生过革命的国家,却几乎没有谈及德国文学。其实那个年代我也读德国文学,歌德与席勒,我很喜欢《浮士德》,但写作中没有能把所有的重要作家都想起来。这种暂时遗忘是可能的,或者因为文章本身的走向。确实,这本书中间有几个重点在写作过程中产生,也有一些是突然想起来的。写作开始的时候材料几乎是无限的,写到一半,就觉得必须要有节制,重要的不是书单,是一个人的精神发展史,是时代背景的重现。
1704855354
[ 上一页 ]  [ :1.70485530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