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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喜剧作家,普里切特喜欢这本The Diary of a Nobody也就不奇怪了。我所好奇的是,普里切特先生为这本书写的推介文章,写了什么?按钱锺书的说法,普里切特写过一篇推介文章后,知道《小人物日记》的读者就越来越多了,什么样的文章有如此大的推广作用?可见此君非同寻常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篇文章题为“The Nobodies”(《小人物们》),专门谈The Diary of a Nobody,见于普里切特的In My Good Books一书,该书首次出版于一九七〇年,二〇一三年再版过。文章着重谈论了此书中刻画的小人物们以及他们身上所流露出的某种英国精神,也就是钱锺书先生提到的“复作文张之”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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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切特认为,《小人物日记》的幽默本质,是真实、日常、枯燥、平淡和富有同情的精神。Pooter和他的朋友们,就是一群十九世纪英国郊区的次中产阶级的代表。对他们来说,绅士生活根本就是一种幻想,事实上他们差得远着呢,譬如Pooter先生会在星期四、星期五甚至星期六,连续几天吃周三剩下的牛奶冻,真的绅士们显然不能这么“节约”。实际上,他们的“绅士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滑稽、尴尬和乏味的灰色生活。然而,普里切特强调,Pooter先生看来虽然可笑,但他显然不是故意逗人开心的,他是天真的。“He is innocent.The truly comic character always is.From Don Quixote down to Pickwick, Pooter and Beachcomber’s Mr.Thake.”。普里切特认为,所有真正的喜剧角色都是无辜和天真的,由此他把Pooter老先生,与塞万提斯笔下的Don Quijote de(堂吉诃德)和狄更斯的Pickwick(匹克威克)相提并论,认为这些角色都是真正的喜剧人物。经普里切特先生这么一提升,《小人物日记》顿时就变得高级了,Pooter先生从此进入了世界性文学人物的长廊。向来自信的英国读者,对这一点自然甘之如饴。英国之外的读者,虽然多有点纳闷,可谁又有空操这份心。作为评论家的普里切特,果然深谙文学界的定位法术,提升一个人和一本书,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和耳熟能详的大牛人物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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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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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第二个人物Betjeman。英国诗人John Betjeman(约翰·贝杰曼爵士)说,诗人艾略特也喜欢The Diary of a Nobody。这个说法的来处,见于T.S.Eliot: A Symposium, compiled by R.March & Tambimuttu,一本关于艾略特专题讨论的文集,那是一九四八年,为了向艾略特表达敬意,在诗人六十岁生日时出版的书。从目录看,入书的有诗人、学者、画家和艺术家谈论艾略特的文章,其中就有约翰·贝杰曼。好玩的是,时年三十七岁的诗人W.H.奥登也在其列,还贡献了一首诗。贝杰曼先生生于一九〇六年,在伦敦北部郊区长大,一九六九年受封爵士,一九七二年获“桂冠诗人”称号。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五年,读高中时,艾略特教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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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杰曼收入该文集的文章题为“The Usher of Highgate Junior School”,文长三页半,在该书的第八十九至第九十二页。贝杰曼在文章中深情地回忆了艾略特给学生们留下的印象。全世界的套路都相似,他也扯了一点自己的往事,大意是当时鼠目寸光,不学无术,根本不知道艾略特先生是个大名鼎鼎的诗人,还以为就是一个普通教师。艾略特看上去高大又安静,更聪明的学生称他为“美国大师”(American Master)。贝杰曼爵士说,艾略特诗歌、评论作品的严肃性和看上去同样严肃认真的面孔,容易让人误认为他是个无趣的缺乏幽默感的人。事实上完全不是,贝杰曼强调,“He has a slow deep, humour, subtle and allusive, the sort of humour that appreciates the immortal book The Diary of a Nobody.”。可试译为:艾略特的幽默慢热而深沉,微妙而含蓄,拥有这样的幽默才能够欣赏不朽的《小人物日记》。贝杰曼用了一个词immortal(不朽的)来形容《小人物日记》。这便是诗人艾略特也喜欢这本The Diary of a Nobody的准确出处。钱锺书先生在札记中提到,贝杰曼爵士的这句话,在这本论文集的第九十二页。的确如此,那是文章的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也只有这么一句。我原以为会看到艾略特对此书的具体评价,但未能如愿,没能找到更多的内容,只是说艾略特欣赏像《小人物日记》这样的幽默作品。不妨这样理解,在贝杰曼爵士的心目中,《小人物日记》的幽默也有深沉、微妙和含蓄的特点。同时,我们还可以意会为此书为贝杰曼和艾略特的共同爱好,这显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至于艾略特喜欢此书到怎样的程度,贝杰曼没有说得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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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杰曼爵士也是风趣之人,颇有“自黑”精神,有一次就称自己是a poet and a hack,是一个诗人,hack在这里可意会为到处插一脚、东写写西搞搞的人,有点不务正业的意思。他写诗,做过记者,当过公务员,还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鉴赏师。尽管我约莫知道贝杰曼要传达出自嘲的意思,却难以找到合适的汉语词汇来准确表达。Hack能否翻译成王朔笔下的“顽主”一词?或者翻译成古龙小说中常用的“浪子”一词?我充满困惑和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贝杰曼的“自黑”精神,很讨英国民众的欢喜,难怪他会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桂冠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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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如此颇为周折的寻找,我解决了自己的一个疑惑。这个疑惑在钱锺书先生那里,许是随手一记,并无特别的深意,却给我们后来的读者留下了线索。相比于寻找的结果,寻找的过程更为美妙,不断查阅材料和请教方家,一点点扩大知识边际,渐渐确定自身局限,由此变得更为谨慎,于阅读者就是莫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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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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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钱锺书先生对The Diary of a Nobody推崇备至,但直到二〇〇五年才由三联书店翻译出版,已逝的翻译家孙仲旭先生译过这本书。书名译为《小人物日记》,很是熨帖。写小人物,我原本以为或许和《无名的裘德》那样,是一个艰难的苦闷的故事。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镜头对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普通人时,欢乐自然就多。身处鼎盛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Nobody一词,意味深长,不仅适用于表达普通人的生活形态,也适用于形容整个维多利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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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把封皮撕掉,然后告诉我这不是两兄弟作家一起合作写的,而确实就是一个名叫Pooter的小人物写的日常日记,我想我依然会相信,因为日记所述的琐碎、微小事情,略微滞涩的行文笔法,塑造的有着浅薄思想的Pooter先生,等等,都让我一开始就相信一个在比下层社会稍微高点的阶层中生活的小人物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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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笔法的略微滞涩就是故意为之;生活事情的琐小也是有意安排;就连塑造那个Pooter先生也耗费了作者不少的心血。由此不得不赞叹作者写作手段的高明,思维的细密。钱锺书称赞作者的设想之巧,显然是有的放矢。而文学本身就是写实的少,虚构的多,或者在虚构的世界糅进自己写实的体验,再或者在写实的同时做些虚构,无非如此。能够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自如地漫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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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日记》是有故事的,只是由于月份和日子的不断出现似乎切碎和打乱了故事的结构。可是大体的故事流脉却还是颇为清楚,我做了些粗糙的整理:安下新家(日常生活、朋友来往、出席宴会、公司工作和人际交流)——儿子回来(为儿子工作操心、儿子找到工作、儿子私自订婚、儿子谋到新职)——升职提薪(对公司忠心耿耿、获得房子的奖励),看上去支脉烦乱,但浑然一体,尤其由于儿子出现后参与父亲生活的诸多情节,所有的人物被作者借此成功地扭在了一起,小说才显得趣味盎然,不然,总是Pooter先生的自言自语,纵使天花乱坠,也未免单调了些。之所以把故事情节提出来,只是想说明,《小人物日记》的优秀不仅仅在于Pooter先生遭遇的诸多诙谐的事件。小说除了让人忍俊不禁的言语,其实还有更多深厚的内容,光是两代人不同的思维方式、生活状态就值得好好玩味,至于其他,书中供开发寻找的资源也实在不少。《小人物日记》就是虚构和写实结合得异常巧妙的一个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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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上一段时间来阅读乔治·格罗史密斯和威登·格罗史密斯两兄弟的《小人物日记》是值得的,因为能够在阅读中获得乐趣,一种与众不同的乐趣。这种乐趣是轻松的,但绝对不了无意义;它也是俏皮的,但是同样不失为庄重。这是真诚的并且无比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在流淌的俏皮,我特别要提出的是,它是认真的,不刻意,不假装,完全自然流淌,这同我看过的一些书相比,给我很大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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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早些时间看到的话,我敢肯定,我的生命比现在要多出几分活力来。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大部分人注定是Nobody。如何郑重其事地过好Nobody的一生,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少我不能保证,就能比Pooter先生过得更好,很有可能更糟。仅就自得其乐地爱命运这一点,大部分人就做不到像他一样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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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普里切特,一个伟大的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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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示敬意,应该这样开始:V.S.普里切特先生,生于一九〇〇年,一九七五年被授爵,逝于一九九七年。只差三年,他就走完了整个二十世纪。普里切特被描述为二十世纪英国短篇小说大师,与他的长寿、多产和见多识广都分不开。人们对长寿者总是会给予一些善意的体贴,毕竟九十多岁时,普里切特还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一个无忧无虑的寡妇》。普里切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多面手,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游记、散文等体裁都有涉猎,说他样样精通有点过头,总体来说干得都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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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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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古董商人,总有一件宝物,会让他大多数时间里年复一年地惦记着;为了得到这件东西,他可以不惜去杀人。古董这个行业的心脏就是欲望,但是这种欲望是一个被欲望自身麻痹了的梦想。麻痹得如此之深,唯一的解脱,众所周知,只能是大难临头:破产、离婚、上法庭和死亡,那牢牢攥着宝物的手,才会慢慢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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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篇小说《坎伯韦尔的美人儿》里,普里切特就古董行当写出了上述一段话,看上去特别深刻,是不是很有点十九世纪经典小说的派头?然而普里切特不动声色写的一个古董商的“宝物”竟然是一个姑娘,为了得到她,耐心等待,颇费心机。为了攥住她,更是用心良苦。有心的读者不难察觉小说家释放出的烟幕弹。这是一个狡猾的小说家,让读者在感受云山雾罩的古董幕后时,不知不觉被带进了分岔的小路。他的老谋深算在于,被误导的读者醒过神来,还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想一想,在叙述诡计得逞后,这个小个子老头偷笑的神情。难怪他的同代人,同为小说家的尤多拉·韦尔蒂说,普里切特的小说都有一个燃烧的开头,像一团旺盛的火堆,飞溅的火花像一个个魔术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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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黎评论》对普里切特的访谈中,可以得知,他父亲是个商人,没什么艺术细胞,生意做得也不怎么样。十五岁时,父亲就把他赶去毛皮市场工作,因为父亲觉得毛皮这行大有前途。父亲显然错看了他,也许毛皮行当的确有前途,但普里切特未必有。好在普里切特的母亲,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善于用不同的口音和举止模仿遇见的人。这一点肯定影响了普里切特的小说创作,他就痴迷于写各色人物的对话。有的小说就以对话推进,在看似杂乱、孤立与分离的对话中,小说家的观念得以生成,当然,也有的高邈深远,我们捕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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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短篇小说,普里切特有自己的认知。短篇小说吸引他,首先是因为短小,不像写长篇小说需要那么大的耐性。其次,短篇小说能显示出一个由很多孤立的事件组成的确定的现实观念,这对他诱惑很大。在普里切特看来,短篇小说最重要的事是细节,不是情节。情节是有用的,仅仅在于它提供了那种不是描述性的,而是推动行动发展的细节。我们可以确认,对普里切特来说,短篇小说就是细节,他是个彻底的细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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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个作家如何谈论小说,有时候比直接读他的小说,更能有效地认识他。普里切特的短篇小说观很清晰,富有严密的逻辑性。我们可以抽出关键词:孤立的事件、确定的现实观念,还有必不可少的细节。孤立的事件,我理解为生活本身的无序,事件和事件并没有不言自明的因果逻辑,可供小说家随意差遣,其内在的联系如何产生,并不仅仅取决于小说家高明的技巧,也取决于事件的孤立状态是否可能发生联系。至于确定的现实观念,不妨理解为,一个作家在文本中构建的清晰的自我,它由分散在情节中的细节投射而成,表现为小说家对现实生活的发现和与众不同的看法。什么又是普里切特的细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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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帮我们找到了答案,说出了普里切特的细节观:一瞥。普里切特的小说观影响了卡佛,他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就提到了普里切特的名字以示感谢。不仅如此,卡佛还有一篇文章“On Writing”(《论写作》),特别提到普里切特对短篇小说的定义:something glimpsed from the corner of the eye, in passing(眼角顺带一瞥)。注意它首先是“一瞥”,然后,如果我们够幸运,它则能够照亮瞬间、赋予鲜活生命更广阔的意义。卡佛强调,短篇小说写作者的任务,就是尽其所能投入这“一瞥”,充分调动他的智识和文学技巧,去施展他的才华,把握认识事物本质的分寸感和妥帖感,说出他对那些事物与众不同的看法。卡佛接受了普里切特的“一瞥”,并就如何完成这一瞥,进行了技术性的提升。这神乎其神的“一瞥”,就是普里切特的细节观。卡佛的“与众不同的看法”,与普里切特的“确定的现实观念”,异曲同工。只不过卡佛似乎更为自信,也更坚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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