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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切特将小说细节放在了人物对话中,用对话推动情节,推进故事。他不是一个热衷编写情节的小说家,对话把他从情节中解救出来。对话就是普里切特的诗学形式,用他自己的话说,“对话是我可干好的一件事,经常干和喜欢干的,对话是我最接近于诗的作品”。对话写得这么好,但普里切特说自己写不来舞台剧,听着就像是一种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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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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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切特的眼角瞥见了这样一群人。一群把内心生活挂在舌头上的人,他们混迹于普里切特的小说中。这些人就像蹩脚的演员一样,熟练又夸张地自顾自地表演,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普里切特无意设置起承转合的情节,而是将小说人物赶入一个特定空间,比如旅馆、酒馆、古董店、牙医诊所、破产的工厂,还有运尸体的灵车,听任他们公开表演。总之,会有一个空间,可以安放他们的喋喋不休。这群人各执一词,说的都是孤立的事件。普里切特通常使用明喻、暗喻和意象,让这些小说细节慢慢汇合,小说家的观念从中慢慢生长。这符合英国喜剧文学的传统,内敛又深沉,拒绝流于表面的肤浅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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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班牙的罪恶》里,七个人围着桌子一坐下来,就开始吵吵嚷嚷,先是各自抱怨座位安排得不对,接着为吃什么喝什么彼此较劲,一个提议喝酒,一个说喝汤,中间还说到了某人差点淹死的那个夏天。“我们又说汤不好喝,酒也很糟糕,店主上来的每一样东西都不好吃,但是店主说汤是好的,酒也是好的,最后我们又说一切都是好的。我们告诉店主,饭店挺不错的,他说不太好,的确有点糟。”这是普里切特的喜剧风格,在一段话中埋伏着若干曲折的爆点,彼此咬合,你进我退,莫衷一是,是不是依然像极了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场景,关于饭局中毫无意义却又兴致勃勃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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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蝇》中,我去看望破产的父亲。已经六十五岁的父亲,亢奋不已,握着拳头,教导儿子:“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们都会担心忧虑,但是必须想得更大更好,应该有远大的抱负。拿你来说,你只是一个讲师,在大学城里给一帮人上课,我可不会就此心满意足。我要给全世界讲课。你的头发掉得很厉害,你的岁数不小了,得知道怎么生活了。”滔滔不绝的父亲似乎忘了,他已经破产了,身无分文了,但这并不影响他教育儿子。要不是一只苍蝇来打搅,这场关于抱负和生活的演说还得持续。父亲完全不在乎,外面人说他是一个老骗子。父亲信誓旦旦,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终于挣脱了金钱的束缚,而当儿子说,可以给他筹到钱时,父亲顿时两眼放光,“什么?你说你可以筹到钱,钱呢?在哪儿呢?”那些假惺惺的自我催眠瞬间崩塌,可以想见他儿子内心的崩溃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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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会道的还有一大堆,譬如有个爱讲故事的牙医,“他是我看过的最好的牙医”。这位牙医先生的好,不在于技术,而在于拔牙时会给病人讲故事,比如他讲过一个恋母情结的故事:“我成功地糟蹋了我父亲的家产后,花光了他的每一分钱。然后我就结婚了,没过多久婚姻就被我给毁了,我跟一个法国姑娘私奔了,十八个月后这姑娘死了。母亲过世后,我父亲又结婚了,和一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结了婚。我把那姑娘从他手里夺走了,跟她结了婚,然后,我们生了七个孩子。”再譬如,有个喜欢在酒馆谈论爱情的老女人,五十七岁的她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的水手,厮混了两个月,“爱情”就结束了。她似乎很难过,借酒浇愁,寻求慰藉,事实上,这已经是第四个青年了。她低声说:“到了我这把年纪,没人可以打击我。我五十七岁了,我可不是小姑娘。”是不是听上去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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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找出许多这样的人物,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的《不负责任的自我》一书中,就有一篇文章《V.S.普里切特与英国喜剧》,重点分析了普里切特的三篇小说——《幽默感》、《摔倒》和《我家姑娘回家时》。伍德说,普里切特是典型的英国作家,内心膨胀的人物常常见于普里切特的小说中,他的喜剧就产生于人物的内心幻想和客观现实之间奇怪的冲突,并且这些内心膨胀的人物可以解读为,英国扩张投射在国内民众身上的廉价镜像,詹姆斯·伍德认为这是一种英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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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我们今天已经无法想象普里切特写作《幽默感》的一九三八年,英国处于怎样扩张的境地,并且这种扩张究竟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民众的心态。正因为如此,我们也就难以清晰地理解詹姆斯·伍德的解读和判断。《幽默感》写了一对情侣,开着灵车将一具尸体送回死者母亲家,沿途经过英国小镇,人们纷纷脱帽致意。女朋友突然大笑道:“这感觉是国王和王后的待遇。”伍德从中辨认出了英国文学的喜剧传统,并猜想普里切特创作这段情景时,应该想到了狄更斯《远大前程》里葛吉瑞夫人的葬礼,本该肃穆庄严,最后变成了闹剧。对着詹姆斯·伍德的解读,再看看普里切特的小说,这让人束手无策,显而易见的阅读障碍就横在眼前。到底从何去感知这种喜剧呢?或者说,还有必要拂去历史的灰尘,去寻找普里切特当时的喜剧吗?如果忽略小说的创作年代,我们能有什么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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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姑娘,在镇上一家旅店做服务员,当地修车行老板的儿子喜欢她。姑娘不乐意,嫌他没有幽默感,一心想要离开小镇。这个时候,“我”出现在了旅馆中,两人迅速就好上了。老板儿子常常开着摩托车跟踪盯梢。“我”带着姑娘去看父母,老板儿子跟踪而来,路上出车祸死了。“我”家里是开殡仪馆的,于是用灵车将尸体送回老家。姑娘坚持要一起回,“我”父亲说,这不妥,一个姑娘坐在灵车上,待在棺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搭便车的,这没有尊严。姑娘坚持要坐灵车,还突然将嗓门拉到最高,吼道:“况且,我还没坐过灵车呢。”于是灵车载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路过小镇时遇到别人礼节性的脱帽敬礼。这个姑娘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人们脱帽致意,并说出了“这感觉是国王和王后的待遇”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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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重新讲述一下小说的故事梗概,是想说今天阅读普里切特,按照詹姆斯·伍德的提示,我们会遭遇一些理解上的障碍,并因此错失一些内容。按伍德分析的那样,小说本该悲伤的结局变成了闹剧,属于典型的英国式喜剧。除此之外,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妙趣吗?比如在那些分散的细节里,是否隐藏着一些有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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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姑娘坚持要坐灵车的最终理由,居然是她从来没坐过,并不是因为棺材里的男人曾经爱过她。更巧妙的是,这家人还真的接受了她这个理由,让她坐进了灵车,哪怕这样看上去,她真的像是一个搭便车的。这个细节能起作用,源于我们的现实世界所建立的日常规范,没有人会真的搭一辆灵车的便车,也没有人会因为没坐过灵车就想去坐一次,但是在普里切特的小说里,这一切都发生了。这三个人的关系设置也有机巧,缠绕又戏谑。试想当时的场景,一对情侣,驾驶着灵车,女的还蹦蹦跳跳,大呼小叫,开心得不行,灵车后面装着一口棺材,里头躺着才死两天不到的爱过她的男人,见灵车驶过,人们脱帽致意,女人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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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营造的氛围真够诡异的,悲伤早就不存在了。这就是普里切特的小说细节,嬉闹之间,正经和戏谑的对照,荒唐和无序,身份的错位和内心的膨胀,外在社会和人物内在的冲突与失调,幻化为英式幽默,在对话中得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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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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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我家姑娘回家时》,有十四篇短篇小说,选自兰登书屋出版的《普里切特的世纪:小说、评论、散文精选集》。原书的平装本厚达七百三十六页,正如书名所显示的那样,基本反映了普里切特一个世纪的写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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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一九八九年的《影像行业》,时年八十九岁的普里切特真是宝刀未老,写一个摄影家给作家拍照,一番搬弄和交流。图片展出后,作家看见镜头中的自己,像一只令人忧郁的青蛙,秃着脑袋,漂浮在养鱼缸里,而他的书房被拍得像一个阴冷的鬼屋。人的尴尬,交流的无效,嘲讽从中滋生,人们大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想象、虚构和表达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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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一九八〇年的《无花果树》,说的是一个开花圃的家伙,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被她先生发现了。经过谈判,两位男士达成了协议,她先生撤退,成全两人。婚后,这个女人将对付前夫的所有办法,全部移植到了新老公身上。生活流年似水,只是角色发生了互换,她的前夫,曾经被她修理的男人,现在倒像个情人一样被她温和地对待了。曾经的情人,现在的老公,接过了前任被修理的命运。这篇小说的现代意义,在于小说家从日常生活中捕捉到了现代社会的某种精神,即人的表现视其所在的位置而定,同一个女人,作为情人是美妙而温婉的,成为妻子后,却原形毕露。婚姻制度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爱的挡雨板,还是人性的发令枪?角色的反转,生活轨道的重调,滑稽和戏谑的出现,足见普里切特眼光的毒辣。然而,这样带着反讽的喜剧,依然来自英国文学传统,比如莎士比亚的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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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切特清醒地意识到了英国喜剧的某种局限性,他期望通过创作反抗这种英国性,根深蒂固的影响岂是说反抗就能反成的。不管怎么说,普里切特企图拓展英国喜剧的边界。伍德提醒说,即便如今人们已经不怎么读他的作品了,但因为普里切特温柔的文学奋斗——将英国喜剧扩大化、俄罗斯化、国际化,其写作风格依然堪当典范。普里切特的作品受了狄更斯和契诃夫的双重影响,他试图努力融合这两者的特点。这显然并不容易,甚至也不太可能,也就意味着普里切特小说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和未完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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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普里切特超过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来看,称得上杰作的小说作品的确不算多。一个试图融合俄罗斯喜剧和英国喜剧的写作者,他在创作中遭遇的困难,大概和这两个国家文化的差距一样大。普里切特的小说创作才华,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杰出。客观地讲,至少他的小说创作,就没有他的评论那么强而有力,讲究文体和见识不凡。作家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在《纽约书评》的一篇书评中,称赞普里切特的文学评论就是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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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一篇普里切特评论《小人物日记》的文章,题为“The Nobodies”(《小人物们》),文章就提出一个观点,所有真正的喜剧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innocent(天真或无辜),由此他把《小人物日记》的主角普特尔,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狄更斯的匹克威克等喜剧人物相提并论。用钱锺书的话说,此文影响相当显著,英国由此知道《小人物日记》的人就多了起来。从这篇文章,我们能体味到普里切特谈论文学作品的独特方法。至少关于短篇小说的本质性问题,普里切特的认识和发现,譬如“眼角顺带一瞥”的定义,就极为精妙,但是用具体作品表达这种精妙,他显然没有卡佛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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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点,詹姆斯·伍德说得更鸡贼,他借用普里切特评论别人的话表达了这个意思,一个伟大的小说家,除了天赋之外,首要条件是,心中要有宽广而专一的目标。伍德认为,普里切特就没有专一的目标,他缺乏专一性,所以普里切特是一个伟大的小作家。这句判断,同样显示出詹姆斯·伍德的准确和狡猾,他找到了如此妥帖又不缺敬意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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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前的短篇小说,今天还读得进去吗?要知道,在普里切特自己的国家英国,都没什么人再去读他的作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绝大多数写作者早晚都会被遗忘,再说不是还有我们中国读者吗?从全世界范围内,去打捞那些被遗忘的写作者,我们干得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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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出生入死的桑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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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桑塔格一直被视为一个睿智、深刻的女性知识分子,散发着偶像般的光芒,犹如好莱坞影星一般,以至于有她的粉丝朝她屈膝,然后吻她的手,以示敬仰。但是按《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一书的说法,桑塔格的成功,绝非天才的爆破式,而是用心良苦、步步为营的结果。作者举了桑塔格自己的话为证:“我的文章比我的人高明。知道为什么吧?那是因为我一改再改,慢慢地、慢慢地重写。我把它们轻轻推上山,从我平平的资质推到更聪明的高一级的层面。”这番话除了表明桑塔格对自己文章的苛求,从而勤于不断修改提高之外,也点出了她“平平的资质”。试问一句,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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