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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福楼拜的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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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常被批评不关注现实,不关注时代,不关注生活,这当然是一个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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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布鲁姆有个观点,现代短篇小说的创作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传统,另外一个就是契诃夫传统,可以唤作现实主义,或者遵从现实生活逻辑的写作方法。卡夫卡的传统到现在正在慢慢消失,写作到最后就接近于哲学的边界,用文学方式讨论的问题和用哲学方式讨论的问题慢慢趋同。所以布鲁姆把乔伊斯这样的作者,也归到契诃夫的传统中来,当然乔伊斯不一定会同意这样做。如果从契诃夫传统的角度看待当前青年作家的创作,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与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当然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我们不纠结于现实和现实主义是否真的指向两条道路。有了这个基本判断,我们才能准确地谈论其他的技术问题,譬如如何进入传统的现实生活,如何进入超现实的虚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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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社会和现实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文心雕龙》里面有专门论述,有一章叫时序。时序所论述的基本问题,就是写作和社会变迁、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世情与时序这两个词,有中国传统文论的风格特点。时序怎样,与国家相关,也与国家高层的文化倡导有关。世情如何,与社会生活的流动变化紧紧相关。无论是中国传统文论还是西方文论,不管是现实主义写作还是现代主义作家,在处理个人写作与时代的关系时具有共识。诗人奥登就认为,就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而论,卡夫卡完全可以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等相提并论。有了这个共识,我们才可能修订不必要的偏见,不会轻易而武断地说青年作家不关注现实、时代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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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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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对现实生活,如何发掘书写生活中的崇高和力量,如何面对现实中的幽暗和苦闷?得忠于某些事实,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从而找到孤独个体与现实生活相连接的通道。最近在读几位青年小说家的作品,发现他们各自都建造了有效的密道。哲贵写了一系列商人小说,他不仅写清楚了商业的内部,写清了金钱是如何来的,商人是怎样成长为商人的,现代意义上的商人将遭遇哪些精神困境,更重要的是哲贵用这些语境,准确地回应了一个小说家与时代的关系。董夏青青的《科恰里特山下》,将眼光放置在戍边的军人身上,发现身处特殊情境(不平常的生活)中的平常人性,这部分人性既有始于责任的力量,又有遵循生活河流本身的明亮。在周嘉宁的小说集《基本美》中,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力量,那些与时代保持着“脱臼”一般联系的年轻人,经历着疼痛,渴望靠近,客观上又有疏离。他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个体与时代的关系,这是文学自身的必然需求。必须说到王占黑,这个被不断强调的年纪轻轻的90后小说家,写了一批关注社区老年人生活的小说,个体经验与公共经验看似不相交叉,但依然在以她的方式回应时代,甚至回应一种文学传统,那是沈从文的传统,即关照和敬仰那些普通人,即便他们已然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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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面对现实生活,保持忠诚,写作才可能变得真诚,才可能捕捉并点亮那些生活细节,同时赋予这些细节力量和意义。盖伊·特立斯的非虚构《被仰望和被遗忘的》,写了无数的纽约普通人,其中有一个在联合国旁边刷鞋的人,这个人会用二十七门语言做生意,用二十七门语言只会说一句话:先生,擦鞋吗?一个细节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在不同作品中的反映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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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契诃夫的《牵小狗的女人》这篇小说里,两个私通的人初次见面,这个女人牵了一只小狗。男人主动有意无意地逗弄它,并问女人可以给它一块骨头吗?故事由此开启了,一只小狗和一块骨头,让两个人产生了联系。如果没有这只小狗,这对男女也许不会如此合理地说上话。还有福楼拜的中篇小说《一颗纯朴的心》,堪称超越时间的经典,写尽了时代中普通人的生活。福楼拜在小说中写了一只鹦鹉,就是那个老仆人喜欢的鹦鹉。老仆人忠心耿耿,一生都听主人的话。女主人说什么,她做什么,就像鹦鹉一样,学说主人的话。鹦鹉真的没有自己的想法吗?老仆人也没有自我?显然不是。鹦鹉由此成为谈论福楼拜其人其作无法忽略的经典细节。为什么是鹦鹉?有何象征意义?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注意到了这只鹦鹉,并专门写了一本书,就叫《福楼拜的鹦鹉》,从鹦鹉开始以小说的方式为福楼拜立传,也探索福楼拜的心灵世界和小说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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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称职的评论家,得有能力发现契诃夫的那只小狗,发现福楼拜的那只鹦鹉,发现纳博科夫的子弹(就是《洛丽塔》中那神奇的三枪),就像我们面对青年作家,同样需要发现青年作家和这个时代建立联系的细节和通道。他们通过什么样的媒介和社会发生关系,和时代发生关系,也和我身边的生活发生关系,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对青年作家来说,构造这些细节恐怕不仅仅事关才华,也事关小说技巧。譬如我们现在过于强调个人经验,但是经验和小说之间就隔着一个技巧。经验能否变成小说,需要技巧的助攻。何况经验因为时间的加速度,其价值变得不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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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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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后,很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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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误会,显然有别,小说家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创造叙述者的人,由叙述者去讲故事。只要叙述者成立,其他也就成立了。创造叙述者就是一个技术活儿,就是小说家的关键工作。讲故事的确是一个传统,在经验无法共享的时间中,故事可以承担经验分享、知识交流以及道德教化的作用。如今经验共享变得随处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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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如何编一个故事现在变得过于迫切了,以至于编剧出身的罗伯特·麦基撰写的《故事》成为小说家写小说的案头指南,这就多少显得本末倒置乃至有些滑稽了。尽管麦基说过一些深刻的话,如“故事是生活的比喻”,“你的才华会被无知饿死”,等等,但这并不意味着将小说与故事等同起来,那些被编织出来的欲望、困难和突围,以及花团锦簇、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小说所要求的内容并不等同,甚至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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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依旧盛行,故事术广受欢迎。紧张的、匪夷所思的故事依旧源源不断地被编造出来,有的故事还被认为是想象力的一种飞跃。特别是看似基于现实的某类故事变得越发魔幻。詹姆斯·伍德在《不负责任的自我》一书中,有一篇“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对这类故事提出了激烈的批评,甚至不惜冒犯拉什迪、扎迪·史密斯、品钦和福斯特·华莱士等一群大佬。伍德认为他们不停地讲故事,故事中套故事,不惜一切代价追求活力,永不停歇地讲故事,炫耀故事穿行的繁忙和拥堵。一出生就在婴儿床上弹空气吉他的摇滚巨星(拉什迪);一只会说话的狗,两盏会说话的钟(品钦);一个名叫轮椅刺客、致力于解放魁北克的恐怖组织和一部很感人、看了它的人都会死的电影(华莱士)。这些情节在伍德看来,根本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算不上是伟大想象力的证据。这些非人的故事,在借用现实主义的同时似乎在逃避现实,成了想象的道具,意义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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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讲故事的表现还在于,苦心孤诣地给小说人物牵线搭桥,让他们产生联系。不是没有人物,就是人物没有生活。离群索居的现代生活似乎在他们身上不构成影响,即便深宅也会被小说家精心炮制的线索拉出房间,与现实生活中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进行接头。越复杂烦琐的线团,缠绕得越紧,生活就变得越戏剧化,就会深得电视导演们的认可:多么有想象力,多么有故事,多么有戏剧性。故事变成刺客,成功地干掉了小说。即便是电影本身,过于强调故事的完成度,也引发了人们的忧虑。导演蔡明亮在《一念》这本书中,就拿那些过于强调剧情的电影开刀。电影中的剧情,就是小说中的故事。蔡明亮认为,过于追求剧情,使得电影没有时间让观众思考。观众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没有思考进入的空间。观众容易从长镜头中,即那些拉长的镜头中,捕捉到自我思索的线索,从而获得电影和自我相沟通的契机,犹如一道门。从这个意义上讲,拥挤迅速的故事,同样无法营造一道让读者进入的门,而止于故事本身的消遣和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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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伍德的话不无偏激,这位以学识和敏锐出名的评论家,并不在乎他所批评的小说家们的反应,事实上他不过是借助他们的作品,抒发自己的思想,扎迪·史密斯不幸地被他用作了论据。关于扎迪·史密斯的创作,比如《白牙》当然可以另外看待,但这不影响我们做出一个基本判断,当故事变得越来越荒唐,催生的未必是荒诞的批判,也可能降低了小说的冲击力。就故事而言,相比难以置信的可能,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更令人期盼。我想起《追风筝的人》作者胡赛尼的一个观点:“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爱。”不可能比可能更有现实意义。小说家迫不及待地通过情节和偶然的遇见,让小说人物产生联系,遭遇可能的相撞。没办法,没有关联的故事不成为故事。也不知道是小说家带坏了读者,还是读者引诱偏了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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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事只是故事,我们可以肯定,它离现实很远,离生活很远。或许一开始,当故事被设想时,就不是为了抵达现实并试图超越现实生活的,只能落后于现实,或者和现实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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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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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篇难忘的小说,森村诚一的《偶然的杀念》。这个擅长写推理犯罪小说的日本小说家,有着不一般的本事,能将类型的犯罪故事写出文学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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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杀人犯夜里闯进了一户人家,只有女主人和孩子在,丈夫值夜班不在家。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内心慌乱不已的女主人强迫自己镇定,不敢报警,不敢叫喊邻居,不敢触怒这位年轻的杀人犯。这都是人之常情,当平常人陷入不平常境遇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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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来回回的交谈中,青年人慢慢放松了下来。女主人说,我们是工薪人家,存不了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女主人还为他做了一碗饭,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食材。年轻的杀人犯,之所以强调他年轻,是因为年轻人的犯罪本身就有偶然的因素。年轻,不常与处心积虑相关。真正可怕的是精心谋划的犯罪,毫无退路的毁灭和自我坠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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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年轻人松弛下来的时候,隔壁女邻居来敲门,说家人不舒服来问问有没有药。这是一位好打听是非的家庭妇女,看到了门外的那双男士鞋子,自然就问家里来了人啊?女主人慌忙说,没有没有,那是我先生的鞋子。因为孩子还在里屋,她不敢说家里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怕杀人犯伤害孩子。女邻居的出现多少有点意外,就生活逻辑而言,她出现得很准时。这不仅仅是小说家的情节设计,作为小说事件本身,此处也需要出现一点不可控制的东西,一个好搬弄是非的目击者当然是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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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女邻居离开后,杀人犯也离开了,女主人送了他一些钱,他准备去自首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于杀人犯来说,他并没有决定要第二次杀人。他只是因为年轻,在犯下了罪之后,无处可去,需要一个安定的倾听者。如果只是到这里,小说已经很好了,两人来往的对话已经足够具有张力。仅仅这一层张力,能让森村诚一满足吗?好的小说家会接着尝试打开第二层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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