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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四月,《纽约客》刊登了这篇特稿文章,而且是以罕见的连载方式,分两期发表了这篇标题为《矢志不渝的朋友》的人物特写。标题来自托马斯·沃尔夫的献词。不出考利所料,文章一发布,就如愿地火了,赞誉随之而来。珀金斯有点傻眼,事与愿违,他本以为这次专访只不过做个了结,不会掀起多大风浪,但他自己低估了作家以及许多准备成为作家的青年人的热情。意外地暴得大名,在珀金斯看来是“臭名远扬”。在这篇文章中,珀金斯被塑造成了一个独具慧眼的出版人,具有火眼金睛一般的眼力和洞察力,并且极其具有预判力,能轻易决定一个写作者的命运。准确地说,应该是改变一个作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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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随之而来,似乎美国“每一个”想当作家的青年人,都知道了珀金斯对作者忠诚、无比投入、善于发现怀才不遇的天才,于是潮水般的书稿涌到了出版社。很显然,这里的“每一个”就是一个言过其实的充满虚构寓意的修饰词,没有一篇文章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但为了夸大考利文章的效果,为了印证珀金斯的确有其事,必须是“每一个”,这是非虚构的虚构性所在。充满梦想的陌生人的来电络绎不绝,许多写作者更是登门拜访,苦求一见。据说有个年轻人,来到了珀金斯的办公室门前,不敢进门,拿把椅子站高往里偷看。我相信这大概是真的,估计的确有人这么干过。同样,我还是想说,这是非虚构的虚构性所在,“必须”有人这么干,即便子虚乌有,也必须有那么一个年轻人“程门立雪”。美国出版界的一个神话就开始了。人们普遍的心态就是渴望遇见伯乐,怀才不遇是百分之八十写作者的心理认识。这一刻,珀金斯就是天使,如此仁慈,还不收门票,甚至倒贴。这样的编辑,谁不渴望来一打?没错,人们都愿意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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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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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还是“意外”地出名了,以不符合他想象的方式和速度。这不是他渴望的名望,也不是他索求的名誉。在出版生涯末期,被出名,为大众知晓,对珀金斯形成了困扰,严重打扰了他的生活。有一个充满抱负的女作者,持续不断地给珀金斯写信,并不断地寄来作品,被退稿后大发雷霆,怒斥珀金斯徒有虚名,根本不识货,狂热地咒骂珀金斯不出版她的作品就是剥夺了她表达自己观念的机会。珀金斯依旧礼貌地给她回信,但毫无用处,这个女人根本听不进去,一直以貌似正义的方式“指责”着珀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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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出版的美好时代,写作者对出版有渴望,充满梦想的写作者有很多。珀金斯给了许多默默无名的写作新人信心,以为只要找到珀金斯,他们的才华就会被看见,作品就会被出版,珀金斯一度被当作怀才不遇的写作者的救世主。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那是需要权威判断的时代。许多的写作者根本没有空间去表现自己。如果没有被编辑看中,即使他有才华也会被埋没。自信是天才,只是缺少机会,这是大多数作家的通识。显然,这害了不少人,至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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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寻找的不只是那些“保险”的作家——风格中规中矩,内容波澜不惊,而是能用全新的语言道出战后世界新价值观的人。不断发现新作者,培养激发他们的才华,出版他们的作品,既赢得口碑又畅销,是珀金斯一生矢志不渝的工作。卖得出去,还有高赞,是珀金斯的标准。关于卖,自然是商品属性,也有好书卖不太出去的,比如福克纳的小说,版税远不如他在好莱坞写剧本赚得多。一九三八年,他买下了一座三百二十亩的“绿野农场”,钱就来自写剧本所获。可见,写剧本比写小说赚得多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情。谢天谢地,幸亏福克纳对写脚本不算太胜任,写电影脚本没有毁掉福克纳,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天才,像福克纳自己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说的,“如果一个人是位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不能伤害他的写作”。并非所有的作家都像福克纳这么幸运,写了多部卖不太动的纯粹的杰作,却靠电影脚本挣了不少钱,只不过这些钱福克纳是不会贴给出版社弥补损失的。卖(sell)作品对西方作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词汇,把作品卖给了杂志社、报纸和出版社,获得稿费和版税。在我们这儿,卖字换成了另一个词语——发表。这是一个神奇的词汇,具有改头换面的功能,轻易地将作品的商品属性遮蔽了起来,凸显的是难以货币化的精神价值。现在尤其如此,众多被抚养起来的逃离市场检验的文学刊物,以发表粉饰了市场交易属性。作家也只是说发表了作品,卖掉了影视版权,言下之意发表所得的钱不值一提。珀金斯可不这么看,能不能卖掉,他可不会忽略不计。就算论销量,珀金斯负责编辑的小说,有不少达到上百万册,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出版一年就卖出超过五十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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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托马斯·沃尔夫近千页的字迹潦草的书稿,几经转折送到珀金斯的书桌上,珀金斯拿起几页,立刻就被开篇吸引住了。读完一部分稿子后,他判定遇见了一个天才(这样的天才,珀金斯认为一生当中遇见不会超过五个),遇见了一部充满才华的作品,尽管结构凌乱,但他还是被打动了,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也要出版这部作品。可惜我没能在传记中找到珀金斯最初的感受,只能猜想是什么东西让珀金斯如此迅速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并成功地挖掘出了一位天才作家。别无其他,源于他作为职业编辑的与众不同的两种品质:能透过一部书的缺点,看到它的不凡之处,哪怕缺点多么令人失望;任凭遇到多少挫折,也会不屈不挠地坚持工作,挖掘这本书和这个作家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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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编辑》这本书,最让我动心的,是关于珀金斯内心的刻画和想象。他发掘天才的事迹我知道,但是珀金斯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才充满好奇。作为一部人物传记,作者在各种信件的文字背后,想象书写着珀金斯的性格。随着不少好朋友的去世,珀金斯更孤僻了,退居自己的天地成了他的爱好。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的原本性格。从一开始,珀金斯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不是一个外在热烈的人,即使与海明威一起出海钓鱼,钓起一只几百斤的大鱼,珀金斯依旧显得有些沉默。珀金斯的内心世界,肯定澎湃过,激动过,但他就像一个早慧的人,似乎很早就悟透了人世命运。编辑,默默无闻的工作,再适合不过他了。珀金斯完全可以沉浸在独自的世界里,做出判断,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全身心投入作品修改中去,比如与托马斯·沃尔夫一起修改《时间与河流》。我以为这便是虚构的魅力,这是一个孤独的形象。我读到的就是,一个叫作珀金斯的人,他的工作是编辑,如此而已,而不是反过来。唯有如此,才能领略到珀金斯最后的孤独。一个作家、一本书获得恒远的名声,可以不用给编辑记上一功,那是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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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已经是过去式了,他对写作者的意义,在于暗示伯乐始终存在。他是一个传奇,无法复制的传奇。他识别文学天才的眼光,唯一可能被我们总结和学习的,就在于天才作家总是完完全全地写出自己,写出独特的,唯一的,别人写不了的。个人经验的表达,在珀金斯那里就意味着文学天赋,沃尔夫如此,海明威同样如此,菲茨杰拉德也一样。编辑家的故事很好看,天才的被发现,天才作品的被推出,荣誉的到来,犹如捡到装备打怪升级的愉悦。编辑不要试图把编辑个人的观点强加于作者的书中,更不要把他的风格变得不像他自己。让作者变得更好,如果他写的内容有价值的话,而不是写编辑认为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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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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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过去常说,他不在乎死。面对死亡的慢慢到来,珀金斯平静地接待了它,就像接待那些文学天才一样平静,因为他知道,死神出现了,得去接待它。珀金斯坦然接受死神敲门的情景让我下意识地想起一个人——斯通纳。从接受命运的差遣并兢兢业业于被差遣这一点来说,斯通纳和珀金斯是同一类人。区别在于,一个是真实的人,一个是小说人物。从后来被虚构和叙述的角度而言,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热爱命运,知道自己的局限,努力去生活和工作,并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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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在退休晚宴上说了一番话:“我已经在这个大学教了四十年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做老师还能干什么。如果我不教书,我也许——”他停顿了下,好像走神了,接着又决然地说:“我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让我来教书。”[4]这时候的斯通纳已经身患癌症,但仍挣扎着去出席晚宴,并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珀金斯去世之前,如有机会讲一番话,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他也许会讲同样的内容:我不知道,不做编辑我还能干什么……我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让我来做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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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感觉到了“一种柔软缠绕在他身上,一种倦怠感爬上他的四肢。一种他自己的身份感忽然猛然袭来,他感觉到了这个东西的力量。他就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人”。[5]小说家约翰·威廉斯写出了斯通纳去世前的最后感受。在人物传记中,A.司各特·伯格不被允许虚构珀金斯死前的切身感受。我愿意相信,那一刻珀金斯的感受,和斯通纳的一样。或者说,他们都知道,死神的来访,不是夺去,而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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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摧毁的生活 欢乐的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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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门手艺活,这话一点儿都没错。不过有人写了小说,有人专写发言稿,有人混了论坛发神帖,有人勤刷微博再留言,也有人爱上了写匿名信,连署名都可以不要。在分类繁多的写作中,有一类非常有趣,就是讣告写作。在西方,这是一个正经的职业。《先上讣告,后上天堂》就是一本关于讣告中的传统和文化的著作,作者玛里琳·约翰逊,也是一名讣告写作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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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大点的报纸,都有专门的讣闻版,不但有专职编辑,也有专职作者,后者还有全国性联谊会,每年都要召开讣告写作年会,彼此沟通信息,切磋技艺,共同预测下不远的将来哪些大人物要挂掉,这跟别的版面编辑盘点年度大事没什么两样。为了应对紧急情况,以防某个政治人物或者娱乐明星突然去世而措手不及,讣告编辑都会提前准备好许多公共人物的讣告,以备不时之需。一旦某人归西,随时就能拿出来,改改享年岁数,就用得上。据说,有些大人物并不介意这一点,还时不时打电话给编辑,建议补充某些细节。面对这种情况,调皮的编辑自有主张,听归听,改是未必会改的,等到讣告文登出来,施主他还看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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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亲切而有趣的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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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与墓志铭不一样,后者属悼念性文体,记死者姓名、籍贯、功名等,并致以悼念、褒扬之情,这是要刻上墓碑、流传后世的,经典篇目有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写得实在是好。不过现在刻上墓碑的,往往是一两句话。讣告则要简单一些,目的就是快速通告大众,某人过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同国内讣告枯燥的、为逝者讳的保守做法不同,西方媒体的讣告要豪放得多,也要生动有趣得多,他们更愿意向公众展现一个有生命特点的丧主,他活得很有个性,制造了不少传奇,绝不是泯然众人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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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书里就提到《每日电讯报》有这么一则讣告,丧主是个有异装癖的演艺人员,替希特勒打过仗,做过变性手术,后来在奥地利当了一名职业口哨艺人,谢天谢地,他总算找到了真正的人生归宿。讣告是这样写的:珍妮特·施密德日前在维也纳去世,终年八十岁。她是一位职业口哨演奏者,出生的时候,她是个男人,曾在希特勒的国防军中服役、参战,后来在开罗一家医院做了变性手术。再比如这一则:比利·卡特日前去世,终年五十一岁。这位身材矮胖的先生是卡特总统的兄弟,酗酒成性,喝醉之后便坐在盛产花生的佐治亚州普林斯自家廊下的椅子里大发议论,每每让白宫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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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觉得这样子的讣告亲切而有趣吗!职业吹口哨者,还是在开罗做的变性手术,卡特总统酗酒成性的兄弟,这些梗很能引起读者的注意和好奇。这样的讣告可读性很强,简单几句,说出一个人一生的精彩,至少不会让读者一见便习惯性地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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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讣告就是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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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写作绝不是小儿科,而是有着蘸满深情的特定格式:首先是简短经济的人物刻画,紧接着是死者生前和工作的小故事,最后是亲属名单。要求短小精悍,首尾呼应,文采斐然,深情有趣,蕴含着新闻行当里最富有创造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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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同,每个国家的讣告也不一样。美国的讣告是个混血儿,介于短篇小说和普通讣告之间,故事性比较好,可见人物小传。在英国,全国性大报每日都在激烈竞争,角逐鲜明生动、机灵劲儿最足、最八卦的讣告,对创意要求比较高。英国讣告绝不是平淡如水的个人简历,它是高浓度的传记,突出作者的观点,由各种死者历史材料组成,包括正面、负面材料,甚至八卦传闻,不仅犀利,还有戏剧冲突,不考虑照顾死者面子,反而会找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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