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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选注》第一次再版时,钱锺书于1978年4月写了一则“重印附记”:“乘这次重印的机会,我作了几处文字上的小修改,增订了一些注解。”1988年第六次重印,1992年第七次重印,钱锺书都写了“重印附记”,对此没有说明。1985年应出版者要求,重审《宋诗选注》序,钱锺书决定保留毛泽东的引语。(见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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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一生文字中,只在《宋诗选注》中引过毛泽东的话,第一次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二次就是《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都可以理解成“为引而引”。以钱锺书的智慧,本不应该出现这样一个选择,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选择的时间差异后,钱锺书为何还要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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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在自己的文字中不轻易引时贤的话,这是一个自觉的选择。他曾对傅璇琮说过修订本《谈艺录》“道及时贤,唯此两处”的话,虽然事实上并不止两处,但可以判断钱锺书对待时贤的态度。那么如何理解“《宋诗选注·序》修改之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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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们要注意钱锺书看到毛泽东给陈毅信的时间,应该是在信公开发表以后,时在1977年12月31日。《宋诗选注》第一次“重印附记”完成于1978年4月,前后相距约三个月。“真理标准讨论”发生于同年5月,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同年12月召开。也就是说,钱锺书在《宋诗选注》序中加进毛泽东的话并在引述这段话前加了一句略有称赞意味的评价(以近代文艺理论的术语)的时候,当时中国还没有开始思想解放运动,钱锺书不顾时间差异引毛泽东的话,更多还是出于自我保护,恰好可以印证他后来坦然讲出的:“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这个细节恰好说明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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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钱锺书是真诚的知识分子,既然“又忍不住自作聪明”,那么后来也就不必再为自己护短,“我就不利用这个惯例的方便借口了”是一句真诚表达内心感受的实话。敢于坦然承认自己在特殊历史时期内心的恐惧,并承认自己为逃避这种恐惧所做的不合常识的选择,其实更真实体现了自己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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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钱锺书愿意在自己的传世之作中,保留一处明显不合常理的“史料”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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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集 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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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写作,特别喜欢用“比喻”,这早已为人熟悉。《谈艺录》和《管锥编》中专门讲比喻原理的例子也很多。钱锺书自己有一个看法,他在《读〈拉奥孔〉》中说:“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特点……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擅长。”(《七缀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钱锺书认为,比喻的性质和情感价值,在于“如”而不“是”,不“是”而“如”。也就是说,比喻的道理是相反相成。所比的事物要有相同之处,否则彼此没法合拢;它们又有不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分辨。两者全不合,不能相比,两者全不分,无须相比。钱锺书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七缀集》修订本。)钱锺书指出古罗马修辞学上的一个定理:相比的事物间距离愈大,比喻的效果愈新奇创辟。后来钱锺书提出了“比喻有两柄复具多边”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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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比喻中,钱锺书特别喜欢用“性”比喻。韩石山曾注意到钱锺书的这个写作习惯,他写过一篇《钱锺书的“淫喻”》(韩石山:《文坛剑戟录》,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韩石山认为,钱锺书的许多精妙的比喻都与男女之事有关,他指出这个特点与“取喻者的心性有关联”。其实善用“性”比喻是一切幽默的前提,很难设想一个幽默的人而不善用“性”比喻。文学中的机智和风趣通常都与“性”比喻相关,因为“性”是成人间的常识,在属于人人感兴趣,但人人不能明说的困境中,最高级的选择就是明话暗说,直说则无趣味,最后形成了修辞学上的一个基本原理。就心理和社会习俗判断,“性”比喻一般是中年人的专利,尤其中年男性,青年人的兴趣相对要弱,这其中包括了对“性”的经验与期待以及相对的力不从心,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方式,这也是“无色情即无民间文艺”的道理所在。钱锺书在小说《猫》中写了一位陈侠君,他在李太太爱默的客厅中高谈阔论,其中有一段是:“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能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他们的爱。……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到我们。”(《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钱锺书还借另一个小说人物的口说道:“咱们人到中年,食色两个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个还强烈,人就还不算衰老。这两种欲望彼此相通,根据一个人饮食的嗜好,我们往往可以推断他恋爱时的脾气。”(《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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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写小说的时候,正是渐近中年的时期,所以在他这一时期的文字中,少有不涉“性”比喻的,甚至在钱锺书的所有小说中,“性”都是一个突出主题。除了个性和和语言习惯外,钱锺书文字中习惯用“性”比喻,与钱锺书对人的理解与评价有关。他用“性”比喻,有自觉的意识,也有理论的基础。在钱锺书看来,没有比用“性”比喻更能深入提示人性的弱点,更对人生具有讽刺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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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在《围城》的序言中认为人类是“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这个看法来源于柏拉图,钱锺书在《一个偏见》中引过柏拉图“人者,无羽毛之两足动物也”这句话。他认为这句话“客观极了”。在同一文中,钱锺书还引了博马舍剧本中一个丑角的话:“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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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理解,在钱锺书看来,这个“基本根性”中最重要的就是“性”,理解了这个问题,再来观察钱锺书的所有文字,我们就不会单纯把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只从修辞的意义上来理解,而是要从人性的角度来评判,而这一切则建立在“男女之事乃天地之大义”的判断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也经常谈到“人欲论”,性即是生,趋利逐势,追求享乐,乃人力可为人心所向,但又有不可违抗的命运在无形中主宰,所以人要知命安时。(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第1卷,花城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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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比喻是成人宣泄情感或者调节趣味的一种主要方式,古今中外道理相同。但善于用此喻者,必是聪明绝顶之人。因为在言谈和行文中,用“性”为比,必须做到表面正经而含义深刻,表面言语与所谈深义距离越远,效果越好,也就是说,越是“黄色”的比喻,在表面上越不能涉“黄”,这个深义建立在成人的人生知识和经验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多有讲“云雨”之事的文字,在他看来男女之事不是不能言不能说,而是须与亵词相区别,艺术含蓄地表达,中外不约而同以“云雨”取譬,是出于人类反禁欲而又知羞耻之旨趣相通的缘故。(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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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来源于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评价,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在钱锺书早年的读书生活中,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有深厚的积累。他的同学吴组缃回忆过,有一次在清华校园的咖啡馆里,曹禺对吴组缃说:“钱锺书坐在那里,还不叫他给你开示几本英文淫书?”吴组缃让钱锺书开三本,钱锺书随手拿过一张纸,当下写满正反两面,开录出四十几本,包括作者的姓名和书的内容。(爱默:《钱锺书传稿》,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据说钱钱锺书1979年访美归来,将一个英制烟斗赠予友人,并说:“我自来不吸烟,好比阉官为皇帝选宫女,不知合用否?”钱锺书还喜欢引用一个法国人的话:“写文章好比追女孩子。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给上手的?”(范旭仑等编:《记钱锺书先生》,大连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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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回忆钱锺书时说:“当他听说我到琉璃厂去逛书店,只买了一小册抄本的《痴婆子传》时,大笑了。这就是他赠我一联的上半,‘遍求善本痴婆子’的本事。”(《黄裳文集·榆下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痴婆子传》是中国小说中有名的“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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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钱锺书访问美国,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人曾问起他对两部中国著名的色情小说《金瓶梅》和《肉蒲团》的看法。钱锺书说:“《金瓶梅》是写实主义极好的一部著作,《红楼梦》从这部著作里得到的好处很多。尽管如此,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间,《金瓶梅》并不是一本尽人可以公开讨论的书,所以我听说美国有位女教授在讲授《金瓶梅》这本书时吓了一跳。因为这是淫书,床笫间秽腻之事,她怎样教?……《肉蒲团》写得最成功的地方是文字清简流畅,一洗同类春宫小说(Erotic Novels)的凡俗与累赘,《肉蒲团》自有其严肃的一面,所以可以被看做性质严肃的小说,同时写得非常隽永风趣(Witty),令人读后大快朵颐,也是肉书的好处之一。”(《钱锺书研究》,第2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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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钱锺书喜欢在文字中用“性”比喻,还与他深信幽默艺术中的一个定律有关,这个定律就是“不亵不笑”。钱锺书在《管锥编》曾专门提到过《金瓶梅》第六十七回温秀才的话:“自古言:不亵不笑。”钱锺书说,不知其言何出,“亦尚中笑理”。然后钱锺书引了古罗马诗人的一句话来证明在这个问题上中外同理:“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管锥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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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在文字中喜欢用“性”为比,这是一个基本事实,他善用比喻,但在一切比喻中,他对用“性”为比有特殊兴趣。钱锺书在直接的色情描写之外,在叙述文字中,也特别喜欢间接涉及“性”联想,虽然这些叙述文字表面看与“性”的指涉并非直接,但在钱锺书笔下,他习惯用社会习俗容忍的尺度,来通过可能与“性”有关的联想,传达他的深意。《围城》出版后,有批评家认为他在开“香粉铺”,就是注意到了他文字中的这个特点。我们下面举一些例子来说明(《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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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有一篇著名的小说中《猫》中多有这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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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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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明知道在这个年头儿,不收女人的学校正像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样的没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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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学家听他演讲电磁现象,在满场欢笑声中,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他把阴阳间的吸引说得俨然是科学方法核准的两性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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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们学点玩艺儿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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