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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57 或许有人要问,暗杀这种恐怖手段为何成为一个时代的风潮?学界给出远因和近因两个说法。远因指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游侠传统,而近因则是弥漫于欧洲的无政府主义。在我看来,20世纪初年,激烈是一种广为流行的社会情绪,不分革命派还是改良派。作为极端手段的暗杀,革命派是明目张胆地鼓吹,改良派则在背地里悄悄地进行。不同的是,革命党人都是自己动手,而改良派则是雇凶杀人。梁启超在写给康有为的信中对“供养豪杰之士”提出质疑,说这几年钱花了不少,真动手的没有。“今之供养豪杰,若狎客之奉承妓女然,数年之山盟海誓,一旦床头金尽,又抱琵琶过别船矣。”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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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59 当激烈成为一种流行情绪,即便柔弱女子往往也会看轻生死。革命女杰在报中宣扬暗杀并不足怪。让人惊悚的是当时一位叫惠兴的女子。惠兴一心想开办学堂,倡导启蒙教育,按理说她应有很大的耐心,通过兴办教育,一步一步地推动社会前进,但她选择的却也是一种激烈的方式。她在一手草创的学校开学那天登坛演说,居然说着说着,拔出利刃从膀子上割下一块肉来,顿时鲜血直流,她面不改色地说:“这块臂肉,作为开学的纪念。”声称学校如果办不下去,就要用她的身子殉这学校。没多久,学校经费紧张,她写了一封上某当道的信和遗书,吞食鸦片自尽。这种激烈而富有戏剧化的自戕,“除了说明她刚强的个性外,也未尝不能让我们看出这个时代激荡、理想和迥异寻常的特质。”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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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61 在血脉贲张、情绪极端的社会氛围下,报纸鼓吹暗杀看上去是合乎逻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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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63 民国学人张君劢有言:“天下往往有主义甚正当,徒以手段之误而流毒无穷……”报纸鼓吹暗杀就属于此类,也只有在激进主义大行其道,革命成为“无理由之宗教”的时候,这样杀气淋漓的文字才能堂皇出现于报端。革命的大帽子完全遮蔽了新闻伦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革命风气大张的时期也是新闻史上的疯癫时期。报刊不惜以制造假新闻的方式煽动暴力情绪,这些在革命的正义性不容置疑的年代,往往被视为值得赞美的战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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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65 革命宣传的效果无疑是惊人的,当时十四岁的浙江少年陈训恩(即陈布雷),因为喜读革命报刊,与小伙伴们也在家中组一覆满同志社,辟一密室,请画师画了一张黄帝像挂在室中,相率礼拜之,甚至还有模有样地练习革命演说。俄国有刺杀沙皇的女杰苏菲亚,陈训恩认为他的家乡也应该有一个苏菲亚,于是他便以他的表妹作为培养对象,教她认字,竭力怂恿她到上海爱国女校读书,而且此事居然办成了。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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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67 各地频频发生的暗杀事件,造成了“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恐怖效果,让清廷官员胆战心惊。徐锡麟枪杀安徽巡抚恩铭后,诸大臣如惊弓之鸟,谈革命党色变,各提戒心。有一回,端方在金陵,提学使陈伯陶以事进谒。时天气燥热,陈俯身向靴囊取折扇,端方惊起,大叫:“子励(陈字),你想干什么?”陈抽扇出,徐徐说道:“我拿扇子取凉,帅座何必如此惶恐?”端方满脸通红地坐下,不能出一词,可见其内心惊慌。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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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69 直到民国初年,报纸上依然充斥一片暴戾的喊打喊杀之声,黑枪既可以对付敌人,也可以对付自己人。宋教仁、陶成章、黄远生、陈其美无一不死于党派黑枪,流毒深远,为始作俑者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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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71 如果没有呈现真相的新闻,如果言论不能平衡,如果理性输给激情,那么,革命不过是将一枚残破的硬币翻过来,还是一枚残破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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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76 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1704868572]
1704870077 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第四章 报纸在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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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79 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1704868573]
1704870080 报业史上的“失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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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82 1876年,左宗棠用兵新疆,缺粮少饷,不得已向洋商借款千万,结果成了舆论公敌。消息传到上海,沪上报界一片讥评之声,左宗棠听说后,大骂海上报人:“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这句骂语被新闻史研究者广泛征引,作为当时报界不被官场重视的佐证。其实沪上报纸一直在唱衰左宗棠举债用兵,甚至造谣说左大帅败退关内。报纸言论的背后有洋人利益牵扯在内,那些洋报纸不过是给本国利益摇唇鼓舌的工具而已。左大帅骂报馆也不止这一句,他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荆公晚年每书空‘精扯淡’三字,正合此时事体。”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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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84 左氏之骂语在当时并不突兀,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报纸不只被官场瞧不起,一般社会中人也同样瞧不起,就是参与其间的读书人自己也自惭形秽。1917年出版的《上海闲话》一书的作者姚公鹤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说道:“昔日之报馆主笔,不仅在社会认为不名誉,即该主笔亦不敢以此自鸣于世。吾乡沈任佺君,光绪初年即就沪上某报之聘,转辗蝉联,至光绪末年而止,然对人则嗫嚅不敢出口也。”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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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86 个人不能逃脱时代给予他的限制。在科举时代,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成功的唯一标尺。科场蹭蹬的士子们顶着“斯文败类”、“洋奴买办”的恶名投身报界,无非是为混口饭吃,为生存而身段柔软并不可耻。办报只是权宜之计,只要有一线可能,他们都不想在这个不名誉的职业上稍事停留。考诸早期报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心在报界而心恋科场的,一旦他们在科场猎取了功名,他们是多么希望“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最好是连记忆都不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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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88 在时代氛围和个人心态的双重作用下,很多早期报人在离开报界之后,立即与报纸划清界限,矢口不提他的报人经历,甚至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成为报业史上凄惶的“失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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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90 这种报人“失踪”的现象必须举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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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95 清朝人一边理发一边读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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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97 蒋芷湘,《申报》首任主笔,在中国新闻史上,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人物,然而有关他生平事迹的记载往往只有寥寥数语,且语焉不详。只知道他经一位当买办的好友介绍与《申报》创办人美查相识,被聘为主笔。他的出生地是浙江杭州,但也有不少资料误记为湖南长沙。我们不知道他的字、号及别名,甚至连他的生卒年都一无所知,这在历史留名的人物中非常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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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099 有关蒋芷湘的信息之所以成为历史谜团,原因就在于蒋芷湘这个名字只用于他供职《申报》期间,当他离开《申报》之后再也没有用过,也不在友朋中间提起,以至于连《申报》老报人都对这位开山主笔的情况不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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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101 学者邵志择先生对《申报》馆印行的书目和时人笔记进行多方考证后才打捞出这位《申报》首任主笔的个人信息,原来蒋芷湘真名蒋其章,字子相(与芷湘谐音)。由于蒋芷湘本人对自己主笔经历的刻意隐瞒,后人对于他离开《申报》的年份的记录也出现了舛误。最常见的说法是他在1884年考中进士后离开报馆,然而1884年根本不是大比之年,何来中进士一说?蒋氏是在1877年考中进士,证据是当年的进士名录上能找到他的名字,离开《申报》只会在此之前,因为备考需要一段时间。在高中进士后所具呈的个人履历中,他只说自己“字子相,号公质,又号质庵”,隐去了自己曾用过的名字“蒋芷湘”,在《申报》担任主笔的履历同样只字不提,因为报人生涯不光彩。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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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103 蒋芷湘著述不多,任职《申报》期间编选过一部《文苑菁华》,一本有关科举制艺的书,其后他又译了一本英国小说《昕夕闲谈》,是中国翻译的第一本西方小说,署名蠡勺居士。出版的时候他已经高中进士,后任主笔蔡尔康在介绍作者时仅仅说是“经名手”翻译,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及。蔡尔康这么做当然不是对蒋芷湘署名权的侵犯,而是出于对前任的爱护,在洋人开设的报馆中做主笔已经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更何况翻译洋人的小说?所以,隐去蒋芷湘的名字才是真正的善意之举。蒋芷湘在中榜之后担任过四年敦煌知县,此后的行踪不得而知,至于卒于何年更是无从查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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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870105 蒋芷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羞于出口的《申报》主笔恰恰让他青史留名,他费尽心力挣到的九品芝麻官才真是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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