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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名女将,在女杰沈佩贞的率领下,捋袖子伸胳膊,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京城的南横街,几个行人一看这阵仗,慌忙躲进路边的屋檐下,缩着脖子看一群母狮席卷而过。最奇特的是女将们的身边还跟着一队警察,雄纠纠气昂昂地为她们保驾护航。这支队伍冲进汪公馆,把大门擂得山响,门开了,女将们洪水般涌入厅堂,掀桌子摔板凳,一通乱砸,然后厉声喝问:“汪彭年死哪里去了?把汪彭年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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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年不在家,出门办事去了。”女眷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把人交出来,我们就不走,哼!”女将们没揪到主角,坐地索人,詈骂不止,大段的污言秽语喷薄而出。一通恶骂,没骂出汪彭年,却跳出另一个人,汪家房客、众议员郭同。他出来和女将头领沈佩贞理论,话没说几句,就被沈佩贞扭住领口,一通拳脚,沈手下女将们不甘落后,一齐动手,乱战中郭同的裤带都被抽去了。女将们七手八脚,抬起郭同,喊一声“滚去”,扔到了门口泥地里。只见郭同翻身而起,一手提裤,一手指着众女将丑骂,众女将亦以丑骂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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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发生在1915年的沈佩贞攻打《神州报》社事件,和唐群英打砸《长沙日报》堪称姊妹篇。二位女杰的都有着光荣的革命家史,为女权、为名誉都不惜大打出手。但二人对当权者的态度大不相同,这决定了一个是流氓,而另一个却是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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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1912年为界,沈佩贞的人生前半截光彩照人。她是杭州人,早年留学日本,倾心革命排满。在天津筹划起义的时候曾被直隶总督陈夔龙逮捕过,但陈不想激化矛盾,把她放了。她要是牺牲了,如今必铜像巍峨,革命史上可与秋瑾并立。武昌起义爆发后,她革命斗志不减,先后组织杭州女子敢死队、女子尚武会,准备参加北伐。迨南北和谈成功,这支娘子军奉命解散。沈佩贞转而投身女子参政运动,她曾在“万国女子参政同盟会”上发表演说,宣称如不能达到参政之目的,就要以极端手段对待男子,何为极端手段,就是“未结婚者,停止十年不与男子结婚;已结婚者,亦十年不与男子交言”。她以激烈的姿态要求男女平等,成为中国女权运动史上的先锋人物。唐群英大闹参议院,掌掴宋教仁,她都有份,虽说野蛮行径不宜褒扬,但因出于公心,只能以瑕不掩瑜宽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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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参政同盟会被袁世凯强令解散之后,她和唐群英也就分道扬镳了,唐回她的湖南老家办女学、女报去了,扎扎实实地做启蒙工作,虽说和郑师道之间闹了一出“被结婚”事件,但不失政治家风范。沈佩贞走的却是另一条路,与当朝权贵打得火热,一个红粉金刚变成了粉红泡沫,虽说风风光光,五彩斑斓,但一戳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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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贞攀上的最大权贵当然要数袁世凯了,她随身携带最拉风的物件就是她的名片,上印“大总统门生沈佩贞”,说自己是老袁的学生。道理也不算错,因为她在老袁办的女子学堂上过学。不过,照她的逻辑,在新华宫打扫卫生的也可以印一个名片“大总统同事”,比“门生”听上去更气派。更奇怪的是名片上还有一行小字“原籍黄陂,寄籍香山,现籍项城”,反正总统是谁,她就是谁的老乡。沈佩贞的名片老袁也接到过,没说话,没说话就算是默认了,谁拒绝一个会来事的美女呢。老袁对她不薄,一度委任她去绥远担任将军府高级参议,沈佩贞也曾经与人发起成立“女界看护协会”、“中央女子工艺厂”等等,这些都是可圈可点的公益事业,后来的很多讽刺沈佩贞的文章都将这些事迹隐去不提,沈完全成了一个色彩纯粹的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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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以下,北洋大佬江朝宗、段芝贵都与沈佩贞的关系暧昧不明。江是她的干爹,段是她的干叔,干爹干女儿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好过,民国时也一样。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里有两节专说沈佩贞,说的很难堪。考虑到刘是国民党的人,对分道扬镳的沈佩贞没好感是自然的,在他的“春秋笔法”之下,和沈佩贞打成一片的就是一个骄奢淫逸的权贵小团体,每天干的就是会客张筵、追腥逐臭的龌龊事,甚至还说她为江、段等人充当皮条客,介绍“女志士”,至于这些伤风败俗的腐败活动怎么被他悉数掌握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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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袁世凯走的沈佩贞成为国民党的攻击目标是必然的,更何况她本人一向行事高调,作风硬朗,沾上权力之后更为泼辣。她有个闺蜜叫刘四奶奶,由于跟她抢风头两个人闹翻。结果京城警厅以抓赌为名,冲进刘府,抓到交通总长、参谋次长、财政次长各一名,关了一小时才放。自此以后,京城里无人不知沈大门生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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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袁世凯的权力体系里,沈佩贞只是一枚边缘的棋子,负责为袁氏称帝制造舆论,组织女子请愿团之类。一旦真的惹事上身,在丢车保帅的策略下,她就是一枚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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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沈佩贞拉下马的就是《神州日报》。《神州日报》指名道姓报道沈佩贞与步军统领江朝宗在北京城里的醒春居酒楼“划拳喝酒嗅脚”。这“嗅女人小脚”本来是中国旧式文人之异常嗜好,像怪人辜鸿铭就特别迷恋这一口。《神州日报》以这样的八卦秘闻揭沈佩贞的短,其政治意图还是在攻击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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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日报》馆主汪彭年是名报人汪康年的弟弟,两兄弟都是在舆论界呼风唤雨的人物。这兄弟报人一向对袁世凯看得透彻,也反对得彻底。袁世凯紧锣密鼓推进帝制的时候,汪彭年正在北京参选议员,他不愿手中的报纸成为御用报,正在运作全盘卖给袁政府。撤退之前摸一把老虎屁股,让素来看不惯的袁派人马丢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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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贞在报上看到自己的丑闻,果然一跳三尺高,立即要求汪彭年摆酒请罪,并登报声明,但汪根本不予理睬,依旧照登,接连三天。依沈佩贞的个性,“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武力解决是必然的。于是亲率女将二十余名,江朝宗也派九门提督卫士,由少将黄祯祥领队,一同前往汪公馆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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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议员郭同与众女将吵成一团,相互丑骂的时候,刘成禺晚上应酬归来,路过汪公馆,见门口军警林立,围观者众,知汪家必定有事。经过刘一番劝解,双方休战,刘用马车轮流将众女将送回家。第二天,江朝宗放言,汪彭年须请酒登报赔礼,此事方了,否则还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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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汪彭年跑哪里去了呢?原来在女将们叫门的时候,早已溜之大吉。他跑了,此事的主角就不再是他了,而是那位为他出头的郭议员。郭议员用现在的话说是“躺着中枪”,他意气难平,一纸诉状告到法院,事主汪彭年和劝架的刘成禺都成了证人。法院开庭审理,京城报纸记者悉数到庭。北京《顺天时报》刊有《打<神州报>案观审记》,记录了重口味的庭审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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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贞率男女打《神州报》,汪彭年逃,郭同起诉地方法院,传集一干人证,开刑庭大审。京师各部次长以下官,及社会闻人数千人,均坐骑楼。尹朝桢莅庭审判,先传郭同,次传沈佩贞等,次传证人汪,次传证人刘。尹示刘曰:“先宣誓,据实作证。”刘曰:“据实直述,当日男女相骂,状态奇丑,不堪入耳,照话直说,犯法不犯法?”骑楼上人大嚷曰:“不犯法,不犯法。”尹乃令宣誓,刘即据事直陈;尹以所述过于丑恶,似不欲闻。刘曰:“庭长不愿听,不必再说下去,再说犯法。”骑楼上人又大嚷曰:“说下去,不犯法。”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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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干的人当然乐听骂人丑话,图个乐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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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如何判决,还得由袁世凯发话,京城里谁不晓沈是“总统门生”啊。可不巧的是,上海的《时报》上又爆朱三小姐的丑闻。这朱三小姐是袁世凯的心腹朱启钤的女公子,石榴裙下追求者众,伊想出了汽车择婿的妙计,开着小汽车在街头狂奔,能追上者即嫁之。一众青年爱慕者徒步如飞,在街头开起田径赛,奖品美女一枚,自然使出吃奶力气。后一毛姓青年胜出,伊果然嫁给毛。好作竹枝词的濮一乘在《时报》上写道:“欲把东亚变西欧,到处闻人说自由。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两桩不相关的事撞到一起,把老袁的牙都撞疼了,“谓都下女风,坏到如此,乃属肃政史夏寿康上整顿闺阃风纪折,训朱启钤严束闺女,并严办沈佩贞”。极峰发话,本来很强硬的步军统领江朝宗再不敢露面,更不敢运动关系去保沈佩贞。结果,郭同胜诉,沈佩贞罚禁押半年。沈大哭说:“他人叫我打《神州报》,我却受罪。”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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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霉头的沈佩贞的自此灰头土脸。袁世凯死后,她也曾南下广州参加护法运动,试图“复出”,报上也不时登出她的新闻,一时间沈仿佛又成了一位政界要人。为了解决生活费用,她与一位国会议员同居,最后两人又打起风流官司,大报小报又是一片闹腾,最后因纠缠那位议员而被警署驱逐出广州。不得已,又溜回北京,从此以后,这个不甘寂寞的女豪杰彻底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后人说起她,嘴角都难免挂着一丝坏笑。名噪一时的“大总统门生”,晚景也够凄凉了,她当年的战斗佳话,似乎都是用来反衬她后事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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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偷看报纸引发的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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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血管快要爆裂的青年学生,像愤怒的潮水般冲进保定军校校本部。他们挥舞着拳头,大声怒吼,以最解恨的语言詈骂校长。光动嘴是不够的,整洁的军校里找不到砖头石块,他们就把砌台阶的砖翻出来,砸烂窗户,冲进校长办公室,捣毁办公家具,把校长威风的相片从墙上扯下来,撕得粉碎扔进厕所。驻保定的第八师很快就开了过来,将学校团团围住,刺刀闪闪,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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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发生在1915年年底的保定军校学生风潮。而事件的导火索居然是学生偷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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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袁世凯的权力已达到顶峰,但他还想要更进一步,做皇帝。为铺平帝制道路,在关键岗位上袁世凯都会安插自己人。练兵起家的袁世凯自然明了保定军校的分量。5月,日本人提出的“二十一条”最后通牒被报纸披露,风潮不断的保定军校的千余名学生闻知此事后,激愤异常,全校罢课,以示抗议。有学生当场咬破手指写血书,誓言反抗到底。但真正的爱国之举一般得不到褒扬,因为当局脸上挂不住。果然,罢课之后,同情学生的校长曲同丰被调入北京另有任用。曲同丰虽然深得袁世凯和段祺瑞信任,但一般认为他是段祺瑞的人,而老段本人对袁氏称帝很不感冒,袁氏称帝,他得称臣,他这只北洋之虎再也没有上升空间了。段祺瑞的心思,袁世凯很清楚,趁此良机让自己的亲信王汝贤出任保定军校校长,显然是一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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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汝贤,北京密云人,北洋武备学堂学生,后留学日本,但胸中并无多少墨水。因为深得袁世凯信任,在军队中倒也频频升迁,混得如鱼得水。但他从未涉足教育,以管理手下士兵的粗暴方式去管理学生,不出事端几乎是不可能的。上任伊始,第一次集合学生训话,他就满不在乎地称袁世凯为“袁大皇帝”,急得随从在后面拽他的衣角提醒他,才改口称“大总统”。虽然袁世凯称帝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但一般场合大家都还心照不宣,不那么直白。所以,王汝贤一开口就让学生反感。王汝贤上任后即规定今后对犯纪学生,以手板、军棍代替禁闭。当时在保定军校读书的张治中在日记中惊呼:“噫!体罚亦居然复古矣!”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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