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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53 关于外来词语研究,语言学家自是本色当行。高名凯、刘正埮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已着先鞭,日后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则更为实用。译介进来的国外学者著述,日本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等译,三联书店,1983)关于日本译词的研究,有开拓之功;而意大利马西尼(Federico Masini)的《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论述更为专深且系统,故更为学界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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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55 思想史以及学术史、文化史学者的介入,使得“外来词”研究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同时,也潜藏着因越界操作,而可能马失前蹄的危险。刘禾著《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译,三联书店,2002)在英语世界获得广泛好评,译成中文后,也颇受中国学界的赞赏。最近,文学评论家王彬彬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严厉的批评,涉及作者的古汉语修养以及辨析外来词的能力(《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刘禾〈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中的问题意识》,《文艺研究》2007年第4期)。但王并非语言学家,只是指出其若干误读之处,并未能颠覆该书的基本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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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57 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则没有那么幸运,新书刚一问世,碰到的狙击手就是真正的专家。中华书局2004年10月出版冯著《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2005年1月29日的《文汇报》上,便发表了旅日学者沈国威的《学术“抢滩”不可取——惊读冯天瑜新著〈新语探源〉》,批评此书“缺乏原创性”、“疏于考证”、“体例失当”,接下来断言:“著者的学术准备尚不足以整合他人的研究成果”,“学术的成败决不在于一时的热闹”,言下之意,此书不过是赶热闹的“抢滩”之作。2005年2月21日,《文汇报》又刊出冯天瑜的《学术乃天下公器——答沈国威君》,其中有曰:“笔者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语言学圈内,而是试图发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势能,开掘新语生成所包蕴的历史文化内涵。”“拙著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互动间的语汇变迁,重点又放在16世纪以降,更详细展开于19、20世纪之交。以笔者阅览所及,这样的论著似不多见,或许有助于读者全面把握新语生成史这一论题。诚如沈文所说,相关各段都有专论在先。然而,综汇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这正如有了专门史、断代史还需要有通史一样。”“综汇前说,引出新的理路或结论,也是一种创造。”这里涉及不同学科、不同世代、不同学术训练的学者之间,学术趣味以及治学方法的差异。对此,《文汇报》上周振鹤、柳园等人的评述,有进一步的发挥。至于冯天瑜先生,不久后出版的《“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意在从‘封建’词义的历史考察入手,进而在概念史的论析上展开,故联称‘考论’,亦即由词义史之‘考’导入思想文化史之‘论’,所做的是一番‘知识考古学’工作”(第8页),比《新语探源》一书更具独创性,显示了作者的博学深思,以及综合统筹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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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59 在《新语探源》的《后记》中,作者谈及:“西方现代学者也注目于考察词语与语境的关系,考察词语形式及意义伴随社会文化变迁而发生的更革,法国学者福柯的《词与物》、《知识考古学》,英国学者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术语》等论著是这方面的前沿之作。”(第630页)至于刘禾的《跨语际实践》,主体部分乃是“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分别考察翻译中生成的现代性的不同层面”,作者称:“为了不使我的工作被误解为雷蒙·威廉斯式的关键词研究,我愿意强调我的关注点不在于考察词语、概念以及话语的变化含义,据认为这些变化反映了更为广大的历史进程。”(第6页)有人乐于正面引证,有人急于划清界线,但不管立场如何,威廉斯《关键词》的巨大身影,促成了后来者“影响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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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61 晚清以降,随着时代的急遽变化,大量外来词(或曰“新学语”)出现。眼下这些新学语再也不仅仅是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正越来越成为历史学家关注的对象。那是因为,学者们意识到,这些外来词,往往提供了新的学术思路、文学观念、政治/文化立场,乃至具体的日常生活之细节与趣味,描述其兴衰起伏,可以凸显近现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历程(参见黄兴涛《近代中国新名词的思想史意义发微》,《开放时代》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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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63 “新学语”之进入中国,经由了一系列的介绍、扭曲、挪用、延伸的过程。理解并阐释这一过程,必须将上层与下层的对话、创生与传播的互动,还有从萌现到定型的全过程,做综合性的考察,才有可能得出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见”。而当下学者之所以纷纷关注这一课题,除了学术思路的拓展,更因为数据库的巨大优势。最近若干年,随着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各种专业数据库纷至沓来,而研究者也大都能娴熟运用E时代的各种技术,使得此类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近现代观念起源研究和数据库方法》,《史学月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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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65 从“关键词”说到了“观念史”,又转到“语义学”、“外来词研究”等,似乎思路有点杂乱。其实,这么处理,乃别有寄托。做文化史、批评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必定都会关注核心概念。至于是否使用威廉斯意义上的“关键词”,取决于一时代的学术风尚,也取决于个人的文化趣味。之所以故意把事情说“复杂”,目的是显示不同的学术路径。“江山代有才人出”,学界时有新思潮(以及“新术语”),正常的状态是:旧学新知,互相竞争。有人追求血统纯正、一以贯之,有人喜欢博采众长、融合贯通,各有各的利弊。有时候,不追求“全新的境界”,并非力所不及,而是欣赏贺麟在《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收入《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中所说的:“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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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67 (此乃作者2007年3月19日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中国现代性的‘关键词’”学术座谈会上的主题演说,2008年1月12日修订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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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69 (原刊《读书》2008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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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74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47]
1704910775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重建“文学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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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77 我关注作为著述、课程以及知识体系的“文学史”,从1988年追随王瑶先生思考“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年。其间,除了在北京大学、台湾大学、华东师范大学讲授“中国文学研究百年”专题课,先后出版编著了《小说史:理论与实践》、《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早期北大文学史讲义三种》、《学术史:课程与作业——以“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为例》外,还曾和友人王宏志等合作,出版了《文学史》集刊,可惜仅三辑便“寿终正寝”,真应了那句老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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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79 谈论“文学史”,我的关注目标,包括以下四种类型:第一,学者研究,如《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等;第二,著述研究,如《小说史学的形成与新变》等;第三,学科研究,如《学术史上的“现代文学”》等;第四,课程研究,如《大学校园里的“文学”》等。总括起来,不外是在学术史与教育史的夹缝中以及交汇处,认真思考这作为课程、著述以及知识体系的“文学史”,到底该如何生存、怎样发展。话虽说了不少,文也略有撰述,但还没到“一锤定音”的时候,故零零落落,尚未刊行“体系严密”的专著。或许,这种“路漫漫其修远兮”,“觉今是而昨非”,更能代表我目前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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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81 今天,主要跟大家讨论以下问题:学术史视野中的“文学史”;可爱但又可疑的知识;知识、趣味与技能;以“阅读”为中心;“重写”抑或“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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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83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48]
1704910784 一 学术史视野中的“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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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86 如今的学界,无论讨论什么问题,都喜欢“从头说起”,借辨析知识构成的历史,追问“合理性”。这里有传统中国“考镜源流”的学术史思路,但更重要的启迪,还是来自法国人福柯的“知识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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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88 1903年,清廷颁布《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中国文学门”的科目包括“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源流”、“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和“西国文学史”等,并提示“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从那时起,中国人便开始以“文学史”的编撰与讲授作为文学教育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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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90 一百年后,“文学史”的撰述、出版与教学,已经演变成为一个庞然大物。辨析其利弊得失,成为学界的重要话题。最早意识到此举意义并积极辨析的,是已故北大教授王瑶先生。1986年,王先生在全国社会科学“七五”规划会议上发言:“近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至少使文学的范围比较确定和谨严了,文学观念有了现代化的特点,叙述和论证都比较条理化和逻辑化;这些都可以说明,即使是研究中国古代的东西,也必须广泛从外国的学术文化中汲取营养。文学研究要发展,必须不断更新研究的观念和方法,而这就不能不吸收和利用外来学术文化的优秀成果。”这一追溯根源、品鉴高下的思路,日后演变为《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等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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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92 一开始是总结治学经验,接下来是学术史探究,再一转就成了知识考掘,研究者的思路日益拓展。以下按时间顺序,推介若干考究“文学史”的著述: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1993)、郭英德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1995)、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1996)、赵敏俐等《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1997)、陈国球、王宏志等编《书写文学的过去:文学史的思考》(1997)、陈平原《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1999)、龚鹏程主编《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研究》(2001)、戴燕《文学史的权力》(2002)、陈平原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2002)、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2004)、董乃斌《近世名家与古典文学研究》(200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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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94 以上著述,都是在“文学学科”的框架内进行思考与评说。可还有另一种思路,即将“文学史”作为“历史学科”的一个分支看待。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分辨“专门史”与“普遍史”,称后者“不惟须有史学的修养,更须有该专门的修养”;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四章“文化专史及其做法”,则专门介绍语言史、文学史、神话史、宗教史、学术思想史、美术史等,称这些专门史都从属于“历史学科”。顾颉刚刊行于1947年的《当代中国史学》,下编第四章“俗文学史与美术史的研究”,专门讨论小说史、剧曲史、俗文学史、美术史等,径直将“文学史”纳入史学范围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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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96 只是由于学科分化日益严重,当今中外学界,多将“文学史”划归文学系而非史学系。通行的说法是,“文学学科”由文学史、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这铁三角构成。但落实到具体操作,文学史的研究,或与社会史纠缠不清,或与思想史打成一片,或注重作家印象,或强调形式演变,学者们各有各的独门绝活。像胡适讲文言与白话(死文学与活文学),周作人分言志与载道,20世纪50年代以现实主义为主线,60年代强调反映民间疾苦,80年代推崇“纯文学”,进入90年代,又有学者以人性作为贯串线索,所有这些文学史写作策略,都有一定道理,又都不无缺陷。就看你需要什么,偏文,重史,热爱理论,擅长发挥,各得其所。近年老听到这样的“表扬”:你的书史料丰富,考证精细,不像学文学的——言下之意,“文学研究”就是堆砌形容词,轻飘飘的。这当然是一种并不美妙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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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798 2004年11月,在北京大学和苏州大学联合召开的“中国文学史百年研究国际研讨会”上,我对国人之过分热衷于编撰体系完整且大同小异的文学史,表示不以为然。结果呢,引起不小的风波。我并不完全否定“文学史”的存在价值,我质疑的是世人对于“文学史”的迷信;另外,就是追问现代中国的文学教育,是否一定要以“文学史”课程为中心。说得刻薄点,中国学界以及出版界之所以倾心于编撰各种各样的“文学史”,除了学问上的追求,还有利益的驱动,以及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因为,对于学者来说,只有此类著述可能名利双收、鱼与熊掌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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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0800 需要区分含义不同的“文学史”——作为知识体系,还是作为著述形式。二者的边界,本来就是见仁见智,伸缩性很大。一旦引入大学课程,所谓的“文学史”,很容易就变成了长时段、系统性、四平八稳、以“综论”为特征的教科书。林庚的《〈天问〉研究》,或者陈贻焮的《杜甫评传》,算不算文学史,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假如转化成课程设计,便是必修课与选修课的区隔。都是课程,哪些必修,哪些选修,主次轻重之间,蕴涵着我们对于“文学史”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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