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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批评的人,包括其同情者,往往将记者的“刁钻古怪”、同行的“落井下石”,以及媒体的“穷追猛打”,解读为别有用心,或者是一个预先布置的大阴谋。我则更倾向于将这作为大众传媒“哗众取宠”的特性来理解——既代表公众的正义感,也代表公众的窥视癖,二者兼而有之。夸张的语调,煽情的表述,猎奇的心理,以及只求说话痛快,不太讲究分寸,所有这些,乃大众传媒不同于学术批评处。对于当事人来说,面对铺天盖地、有时不免言过其实的责难,难免有处罚过度的感觉。更要命的是,迫于舆论的巨大压力,为维护本单位的荣誉,行政当局很可能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迅速宣布给予当事人处分。面对此类突发事件,单位领导既有“捂盖子”的,也有“平民愤”的。而这两者,都是基于对大众传媒再三追究可能损害自家形象的担忧,而很少考虑学术公正问题。在我看来,不当罚而被罚,固然冤屈;当罚而处罚过轻或过重,也都同样有失公允。传媒的介入,可以使问题迅速得到解决;但也存在一种危险,即解决方案受群众情绪裹挟,而不是基于专家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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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话说回来,假如排除大众传媒的干预,单靠正常的学术批评,能否实现中国学界内部的“自我清洁”?对此,我深表怀疑。单读报刊文章,你会觉得,所谓的“学界腐败”,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落实到具体语境,你又有是非难辨,甚至法不制众的感叹。学界中的许多违规操作,没有专门的调查机构,学者个人也不可能花很多精力去追究。你可以发发牢骚,骂骂街,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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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朋友致力于“学术打假”,可学术共同体内部缺乏必要的凝聚力,关于何者是可以允许的变通,何者为不能原谅的过失,以及对于过失该如何纠正与惩罚,并未形成广泛的共识。举例来说,专业著述、教科书、通俗读物三者在使用前人观点时,就有不同的处理方式。问题在于,许多通俗读物经过精心包装,以专业著述的面貌问世;反过来,又有不少专业著述采用通俗读物或教科书的写作体例。以至当裁判吹哨时,当事人很可能说,我玩的是篮球,不是足球,并没有违规。相对于体例乖谬、观点挪用、注释投机,抄袭无疑最容易查证并坐实。大众传媒由此介入,自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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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中国学术环境的变迁,包括“学术打假”口号的提出,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议(参见罗厚立《打倒与建立:也说学术打假》,《东方文化》2001年第6期;杨玉圣《学术打假、学术批评与学术建设》,《中华读书报》2002年1月16日),与大众传媒的介入中国学界内部纷争不无关系。没有传媒人强烈的责任感与好奇心,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中国学界,其不太光彩的一面很可能不被暴露,也不会受到严肃处理。应该说,大众传媒在帮助公众行使知情权,以及监督中国学界健康发展方面,实在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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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倘若不是证据确凿的抄袭或作弊,而是稍微聪明一点的“移花接木”或“暗渡陈仓”,大众传媒便无能为力了。公众需要爆炸性的新闻,喜欢是非分明的道德审判,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论争未必感兴趣。更何况,无论是读者大众还是记者编辑,其实都没有资格、也不该致力于裁断那些背景相当复杂的学术论争——其中可能夹杂着理论分歧与个人恩怨,也可能包含政见迥异与利益冲突。只有像抄袭这样对错明了的事件,大众传媒的介入,才可能做到游刃有余。在这个意义上,传媒的“强力介入”,对于中国学界的健康发展虽有作用,但其效果不该被过分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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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出于道义与责任,还是希望尊重学术纷争的复杂性,防止伤及无辜,我以为,都应该更多地发挥专业学会的监督及鉴定作用。因为,即便是确凿无疑的犯规,也有轻重之分,如何处治才恰如其分,非专业以外人士所能轻易裁断。鉴于中国目前的实际情况,专业学会也像教育行政单位一样,不无保护自身利益的嫌疑,不一定具备公正裁断的胆识与能力。因此,有关部门(比如教育部或国务院学位办)应设立专门机构,接受学界内部的投诉,负责组织专家鉴定,并公布调查结果,而不是将投诉信交给被投诉者所在的学术机构,让其自行了断;更不是等大众传媒炒热了,再挺身而出,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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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界也有“取信于民”的问题,连续发生多起丑闻,受严重伤害的,不仅仅是当事人所在的学术单位,更包括整个中国的学术界,似乎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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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2002年1月24日《南方周末》及《新华文摘》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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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学问不是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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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最近十年,中国学术大有长进。标志之一,便是不再由某个领导说了算,谁都得过“评审”这一关。从此之后,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拿出你的评审成绩单,便一目了然。于是,大学里的教授们,在教育主管部门的引导下,整日里昏天黑地,不是你评我,就是我评你。大到学校定位,小至个人荣誉,中间还有研究计划、学科排名等,都需要填表、送审、汇报、打分、评比、颁奖。表面上看,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一环扣一环;可结果呢,不但没有振兴学术,反而让人有“今不如昔”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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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评审,可不是闹着玩的,牵涉很多实际利益(少则五万十万,多则百万千万)。而且,你还不能清高,说我不要。因为,社会上就认这个。学校办得好不好,学者成绩大不大,以获奖证书及课题编号为准。你谦让,别人上去了,一步一个台阶,从此,你的生存空间便越来越逼仄。怎么办?只好和光同尘。可老实人永远弄不明白,填表(包括各种附加动作)也是一门学问,也有很多猫腻。你以为单凭业绩,就能顺利过关?没那回事。一点学问都没有,那当然不行;可单有学问远远不够,起码必须配合相声演员的嘴皮、京剧演员的脸谱、歌舞演员的身段,才可能长袖善舞,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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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太悲观了?这可是“与国际接轨”呀。只是依我观察,眼下这些官气十足的评审(民间自己组织的不算,不具备“权威性”),同行评议只起咨询作用,关键是终审。一锤定音的,是主管部门领导及其信任的某些“德高望重”的专家。这个时候,桌上桌下,不乏堂而皇之的交易——美其名曰“协调”。近年揭露出来的各种评奖中的黑幕,看得你目瞪口呆;而且,所有这些黑幕,都不是发生在群众评议或初审阶段。评审太多,利益太大,权力又没有得到有效的制约,焉能不出问题?这课题你明明不懂,可必须投票;这著作你明明没读,可必须表态;这学者你明明“没感觉”,可必须举手——到此份上,还能指望什么“公平”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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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表面严格的学术评审,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既然大家都是碰运气,彼此彼此,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可在实际运作中,这些关系重大的评审活动,很容易被“有心人”支配或诱导;而所谓专家意见,往往只是摆设——如果没有成为同谋的话。这不是个人道德品质问题,日复一日、堆积如山的评审,如今已构成一种学术权力;而权力需要寻租,这就存在着以权谋私的巨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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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中国,没有哪个行业敢自诩清高。腐败的事多着呢,学界自然也不例外。评审中有人弄权,有人钻营,有人行贿,有人获利,这很正常。不就是“一小撮”吗?烂了就让它烂了吧。问题在于,此举影响深远,连带着搅浑了一池清水。都说近年中国学界十分浮躁,为什么?当然是利益驱使。利益从何获得?绝大部分就是借助各种冠冕堂皇的学术评审。追求功名利禄,乃人的本能,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眼看着别人通过评审获得各种实际利益,焉能无动于衷?于是乎,学者们也开始学着吆喝,就像旧日走江湖卖假药的。正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句话,既然参加评审,就得遵守游戏规则。倘若你脸皮薄,爱惜羽毛,调子定得太低,被刷下来,没人替你鸣冤抱屈。一开始,都还羞答答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吹牛时有点脸红;眼瞅着造假者过五关斩六将,大家也都想开了:干吗不采取模糊战略,游走于造假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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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种制度,催生出一大批擅长“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的“成功人士”。不能说他们不读书,更不能说他们没才气,关键在于,他们很早就大彻大悟,明白仅仅做学问是不够的;于是,及时调转船头,专攻“关系学”,并积极投身于各种评审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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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中有这么一则故事,唐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是至理名言,以功名利禄驯服天下英才,古今中外,屡试不爽。何止科考,能够陷天下英雄于各种有形无形的牢笼,招数多着呢。就拿眼下这备受非议的评审来说,何尝不是如此?明知评审不能长学问,你我还不是照样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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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评审之举,能长学问。对于人文学者来说,独立思考的权力、淡定读书的心境,以及从容研究的时间,是最为重要的。印象里,评奖最多的,是那些容易作假的行业。不信,你走进超市,随手拿起日用必需的油盐酱醋烟酒茶,包装袋上,保准密密麻麻写着本产品荣获某某金奖银奖。越是不自信,越是质量没保证,越需要各种奖项来“保驾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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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一则逸事,著名哲学史家汤用彤得知其所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获大奖,竟很不领情,说:多少年来都是我给学生打分数,我的书要谁来评审!当代中国,还有这样极为自信、自尊、自重的学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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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月11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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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中国书评》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007年7月6日《人民日报》转载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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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读书》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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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年前,网上流行一俏皮的文章,题目叫《爱读书,不爱〈读书〉》。好多人知道我是《读书》的老作者,以前常在《读书》上露面,现在不怎么写了,还曾在座谈会上对《读书》文体的变化表示担忧,于是纷纷催促我发言。这年头,观众最喜欢的,莫过于文人学者捉对厮杀。主动投身某一热门话题,变成记者们炒作的资料,这种傻事,我是不干的。现在好了,风头已过,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读书》是否有必要或能够坚持自己独特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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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公元2004年,平日里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我,竟连续在四个不同的场合公开谈论《读书》。先大致介绍一下事情的经过,再引申开去,谈谈知识传播与学术表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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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七月,三联书店召开纪念邹韬奋逝世六十周年座谈会,会上,我借三联刚出版的《韬奋》一书(此书乃集合以前出版的《韬奋画传》、《经历》和《患难余生记》三书而成),谈新闻出版的理想性及操作技巧。因与会者大都义愤填膺,集中火力批评当时主持书店工作的汪某,对我的发言,大概只听出对于三联书店光荣传统的表彰。我所提及的三联书店出版理念,以及邹韬奋主编《生活》周刊的经验,没多少人感兴趣。1937年,邹韬奋出版《经历》一书,对其接办《生活》周刊,短短几年间,将一个发行仅2800份(其实主要是赠送)、中华职教社主办的侧重个人修养的小刊物,发展成为发行15万份、影响极为广泛的社会政治刊物,有过很精彩的自我陈述:“注重短小精悍的评论和‘有趣味有价值’的材料”,“把材料搜得之后,要用很畅达简洁而隽永的文笔译述出来”。基于这一理念,邹称:“每期的‘小言论’虽仅仅数百字,却是我每周最费心血的一篇,每次必尽我心力就一般读者所认为最该说几句话的事情,发表我的意见。”(第186—187页)《生活》周刊大获成功,朋友纷纷前来请教,邹韬奋提供了几个原则:要有创造的精神,内容力求精警,要顾到一般读者的需要,发行的技术和计划也很重要等。我特别关注的是以下两点。第一,“不但内容要有精彩,而且要用最生动最经济的笔法写出来”,具体说来,就是“要使两三千字短文所包含的精义,敌得过别人的两三万字的作品。写这样文章的人,必须把所要写的内容,彻底明了,彻底消化,然后用敏锐活泼的组织和生动隽永的语句,一挥而就”。第二,既然是大众文化读物,而不是专门性学刊,“要用敏锐的眼光和深切的注意、诚挚的同情,研究当前一般大众读者所需要的是怎样的‘精神食粮’:这是主持大众刊物的编者所必须负起的责任”(第196页)。从邹韬奋的《生活》周刊,一转便是曾引领八九十年代中国人文学界风骚的《读书》杂志。不过,我说得很含蓄,而且基本上是“老调重谈”:在我看来,对于报刊来说,“文体”的重要性,一点不亚于“内容”或“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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