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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鬼使神差的,大家都来找我谈《读书》。来人目的不同,有想让我提供砖头,好敲打敲打今天的《读书》的;也有对《读书》十分迷恋,希望我追溯往事,给予掌声鼓励的。很可惜,我两边都不搭界,基本上是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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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有如此荣幸,应邀谈论享有盛誉的《读书》杂志,与我此前十几年的“出色表现”不无关系。曾检索《〈读书〉杂志20年》光盘,发现我竟在上面发了37篇文章。并非专栏作家,如此投入,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这你就能理解,2004年4月《新周刊》上刊出《〈读书〉二十年大盘点》,其中“《读书》十大文章”和“《读书》十大作者”【1】,我都忝列其间。正因为有此因缘,我谈《读书》,始终本着理解、呵护、期待以及添砖加瓦的心态,深怕出言不慎,不独于事无补,还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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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八月中旬,我被迫接受了某周刊的电话采访。说“被迫”,那是因为,人家锲而不舍,我心里并不情愿,可最后还是勉强做了。老实说,那位记者提问的方式,让我感觉很不愉快:“新老《读书》的差距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现任主编不满?”这哪里是采访,分明是考试,而且“标准答案”已经准备好了。不理会记者的提问,依旧自说自话,谈我对《读书》的印象。可以想象,这样没有“猛料”的“答客问”,很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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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间,又一次被邀谈《读书》,这回是中央电视台第十套节目。“读书时间”改版为“记忆”,希望从《读书》、《中国青年》、《收获》等杂志的创刊,切入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那是朋友的活,必须帮忙,于是,我冒险出镜。记得是在北大五院接受采访,背景是满墙的爬山虎,很是壮观。谈我与《读书》诸君的交往,谈思想史文化史上的《读书》,也谈《读书》别具一格的文体。随问随答,拉拉杂杂,说好只是提供素材,让导演回去自己剪辑。节目播出来,竟效果极佳。上下两集,都拿我的话做穿插。我的研究生看了,说是借以了解1980年代的思想氛围及学术潮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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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十月,万圣书店在西山庭园搞了个《读书》回顾展,吸引了不少读者。23日,星期六,下午三点,应主办者邀请,我和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的赵一凡合唱一台戏。时间紧,来不及商量,我擅自确定了演讲的题目“《读书》的文体”。事后证明,这主意不错。两个人都能畅所欲言,听众也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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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年时间,竟然四次被邀“妄谈《读书》”。为什么大家突然对作为杂志的《读书》那么感兴趣,而且是从历史总结的角度,将其作为“记忆”来品味?关注八九十年代中国学术潮流的朋友,多从“主义”、“立场”、“流派”、“利益集团”乃至具体的人事关系着眼;不才识小,我谈《读书》,始终限制在“文体”。在我看来,“话题”可以转移,“立场”可能变迁,但自觉的“文体”意识,不该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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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办杂志,我的体会是,真有学问的杂志难,真有思想的杂志更难;有学问有思想又有文体,这样的杂志,可就难上加难了。找到恰当的对象(故事或论题)不容易,找到恰当的文体更难——对于社会的影响,后者或许更长远。记得梁启超的《新民丛报》,陈独秀的《新青年》,鲁迅、周作人的《语丝》,胡适的《独立评论》,储安平的《观察》,都是有很鲜明的文体特征的。好的杂志文体,不是凭空而降,总有继承与发展。比如现代史上最为显赫的思想文化刊物《新青年》对于前辈的继承:梁启超《新民丛报》笔锋常带情感的新文体、章太炎《民报》的政治立场与论战姿态、章士钊《甲寅》讲究逻辑性的政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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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杂谈“学术文化随笔”》一文中,我曾提及,《读书》思想上追摹的是《新青年》,文体上学习的是《语丝》;现在看来,邹韬奋先生《生活》周刊的“以少胜多”与“一挥而就”,也是其直接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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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这则短文,初刊1996年9月21日《文汇报》,原本是为“中国现代学术文化随笔丛书”写的序,却被误认为是专门针对《读书》的。想想也不无道理,因为那阵子我正努力揣摩《读书》文体的特征及意义。十年过去了,当初对《读书》文体的溯源,现在看来,仍不无道理:“关于‘语丝文体’,鲁迅概括为‘任意而谈,无所顾忌’(《我和〈语丝〉的始终》),周作人则是‘古今并谈,庄谐杂出’(《〈语丝〉的回忆》)。此中微妙的差别,进入三十年代,便成了推崇犀利杂文的太白派与主张闲适小品的论语派之间的对立。可《语丝》中还有另一种尚未被学界关注的文章(既非杂文,也非小品),主要任务是论学说理,但同样取‘任意而谈’姿态。这种大学者所写的小文章,其文体特征不易界定,只知道其跨越‘文’、‘学’边界,蕴藏着某种一时难以言明的智慧。这种以知性为主,而又强调笔墨情趣的‘学者之文’,半个世纪后,由于另一个杂志的出现,而被发扬光大——我指的是创刊于1979年的《读书》。《读书》对于八九十年代中国学界的贡献,不只是‘思想’,更包括‘文体’。不妨这么说,今日的‘读书文体’,接续了‘语丝文体’中逐渐被遗忘的另一侧面,使得中国人心目中的‘随笔’,有了更大的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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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为了《读书》创刊二十周年,我写了两篇文章,短文用的是大题目(《杂志与时代——为〈读书〉二十周年而作》),长文谈的反而是小事情(《与〈读书〉结缘》)。如此以大搏小,以小见大,正符合《读书》的风格。我自己更喜欢后一篇,因其契合我对《读书》文体的界定:“以学识为根基,以阅历、心境为两翼,再配上适宜的文笔,迹浅而意深,言近而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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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谈论《读书》,是想引出一个重要话题:思维、学识、立场等,与文体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密切联系。记得博士论文答辩时,有老先生夸我文字好,当时感觉很不自在,心里想:难道我就只有“文字清通”吗?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多了各种土八股与洋八股,终于明白,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会写文章”是多么重要的基本素质。记得周作人曾谦称,自己不过是“国文粗通,常识略具”。如此平淡高远的境界,对于老辈的读书人来说,是自然而然达成的;而我辈后生小子,则必须穷尽一生精力去摸索、去探求,而且还不一定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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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地注意到,2006年1期《读书》的“编辑手记”,也对文风问题给予了高度重视,一再追问:“为什么文章不能再简短些、精炼些,再深入浅出些呢?”我同意主编的看法:“绕口的东西,晦涩的东西,故作深沉的东西,矫揉造作的东西,是留不下去的。”当然,想得到的,不见得就能做得到,但总是表达了一种良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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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月17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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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2006年2月16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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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大学的“实”与“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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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出版的《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封面上,赫然写着:“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那虽是责任编辑从我书中挑选出来的“警句”,倒也很符合作者的趣味。以人文作为大学的核心,从历史记忆、文学阐释、精神建构以及社会实践等层面,思考大学作为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组织形式——是什么、有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这是我一贯的思路与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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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被一则所谓的“采访”给消解了。据称,我曾对《财经时报》记者说:“纯粹做数量的分析,北大并不比很多学校强,但是在声名上北大要胜于很多学校。在实的方面北大不占优势,然而在虚的方面北大有优势。”接下来的解读以及发挥,则是北大“徒有虚名”。采访确实存在,大学的“声名”,也为我所念兹在兹;可惜记者断章取义,把我关于“虚”/“实”的辨析,完全搞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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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香港高校是如何“确立品牌优势”的,记者开列了一组数字:北大毕业生“最低的月薪还不到2000元钱”,而港大呢,“平均月薪1.4万多港元,最高月薪达7.4万多港元”。我没做过调查,不想就薪金问题说三道四;但我质疑这种立论方式——谈论大学“品牌”,不该只是局限于“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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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这种“眼见为实”的趣味,弥漫在整个中国社会——包括大学自身。以现有的评估体系为例,能否数字化是个关键。相对于大楼,大师是虚的;相对于经费,学问是虚的;相对于科研成果,教学水平是虚的;相对于社会科学,人文学是虚的;相对于校园面积以及实验仪器,历史与传统是虚的;相对于毕业生薪金,人格理想以及精神境界更是虚的。世人的选择是,“避虚”而“就实”,恨不得一切都折算为数字或者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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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商人“实实在在”的眼光来打量大学,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比如,我就确信,关注大学的“虚”——比如“大师”、“学问”、“教学”、“人文”、“历史与传统”、“人格理想以及精神境界”等,不仅必要,而且急需。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目前中国的大学,普遍都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学生家长这么盘算很正常,大学校长这么谈论则有问题;至于连社会贤达也都如此鼓吹,那可就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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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有感于此,我才会再三地为那些看得见但摸不着的“虚名”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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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6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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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2006年8月2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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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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