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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07 几年前,我写《“文学”如何“教育”》,重新解说原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的名言:“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作家需要文学修养,但个人的天赋才情以及生活经验,或许更为关键。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很少是在大学里刻意培养出来的。再说,北大中文系承担培养语言研究、文学研究、文献研究专家的任务,倘若一入学便抱定当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了广泛的知识积累,到头来两头不着边,一事无成。后来我发现,抗战中西南联大的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也持此观点。其实,北大中文系希望出大作家、好作家,只是不想拔苗助长。在我看来,需要重新思考的是,何谓“文学”、怎么“写作”,而不是作家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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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09 对北大学生的自视甚高,我虽略有怨言,但表示理解和同情。记得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开学典礼上,老师都告诫我们要谦虚谨慎。但在北大,经常听到的却是鼓励:要立大志向,做大学问。前几年我在台湾大学讲学,临走时接受记者采访,问及北大学生和台大学生的异同,我信口就说:“北大学生气势如虹。”上学期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临走时,又被问及这个问题,我还是为北大学生的“傲气”以及“眼高手低”辩护。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手艺”,而不是降低“眼界”。在一个讲究实惠,普遍缺乏理想性的时代,北大学生的“迂阔”和“狂傲”,还是挺可爱的。只是为了让其日后走上社会,别摔太大的跟斗,必要的时候,会敲打敲打。但有言在先,将北大学生训练得全都谦恭有礼、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那绝不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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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11 需要提醒的,反而是团体精神与心理健康。我的观察是,越是好大学,学生的心理问题就越多。都是尖子,凑到一起,发现山外有山,自己突然从第一变成了第十、第二十,你能接受吗?可是,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在我看来,同班同学,第一名和第五名、第十名,没有多少分别;除非你班里只有十人,每天都轮到你“掌舵”。都是高才生,在家庭以及原来的学校里,都被捧在手心;现在谁也不把你的“伟大”放在眼里,你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走在燕园,谁也不认识你。除非你在这期间,有上乘的表现。这个表现,不仅是具体的课业,还包括校园里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大学不同于职业培训,就在这。校园生活有才艺表演,但主要不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沟通、协商、合作、服务、奉献。团队精神很重要,从积极角度说,是你日后走上社会的预演;消极角度呢,防止自我封闭,保持心理健康。万一精神上出现问题,请不要惊慌,北大校医院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不是所有的郁闷与苦恼,都可以靠“思想工作”来解决的,有时候必须借助医生和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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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13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即将消失的风景》,说的是,那些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的老学者,是大学校园里最为靓丽的风景。他们每天在校园里面散步、聊天,看着这些身影,你会很感动,觉得这个校园很有文化。可这道风景即将消失,为什么?老一辈学者逐渐去世了,年轻教授又不住校园。我当时说了一句颇为煽情的话:“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肯定会显得寂寞多了。”今天,我想略为修正:大学校园里,老教授是风景,青年学生也是风景,二者互相欣赏,且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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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15 不管你主观意愿如何,既然有幸进入北大,某种意义上,你我都将成为燕园风景的一个部分。希望大家不要辜负、辱没这道绚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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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17 (原刊《启迪》2008年8月[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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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19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9]
1704911520 十三 “博雅清谈”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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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22 朋友谈起我1980年代写的《逛书摊》,说是很有趣;紧接着问,你现在还经常逛书店吗?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深感惭愧——已经好久没在书店“流连忘返”了。有各种原因:出版社赠书,朋友寄送,网上购买,学生代劳,还有自家藏书空间的限制等,但不管如何辩解,还是必须反省:难道我失去了追寻新知识的热情?内行人都明白,逛书店不纯粹是为购买专业书籍,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休憩,一种精神享受;因此,金钱之外,更重要的是“闲心”与“闲情”。而今日中国的大学教授,实在是太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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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24 忙什么呢?忙着上课,忙着写作,忙着演讲,忙着开会,忙着立项与结项……整日里昏天黑地,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闲心翻阅那些与课题无关的书籍,更不要说自由自在地在书海里遨游。这可不是读书人的理想状态,尤其是人文学者,散步、清谈、遐想、做梦,都必不可少。没有超越日常生活的渴望,没有纯粹知识的追求,没有形而上的思考,必定飞不高、跑不远。1980年代中国学界流行“侃大山”,那太虚了;今日竞相做课题,又太实了。虚实如何结合,不太好拿捏;但有一点,太虚太实都不是理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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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26 关于今日中国大学,我有两个小小的观察:第一,教授们没有听同行演讲的习惯(朋友捧场是另一回事),坐在听众席上的,绝大多数是研究生;第二,除了合作做课题,系里同事绝少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谈学问。全都来去匆匆,对别人的工作不感兴趣,也很少了解。不说“世界一流大学”的故事了,单是民国年间的大学教授,便多有互相听课的;至于请同事阅读文稿提意见,那更是平常事。今日中国,除了评奖、审稿或提职称,教授们很少翻阅同事的著作。作为学者,你我经常与古人对话、与外国人对话,唯独忽略了近在眼前、同样聪明绝顶的同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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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28 其实,最好的对话者,应该就是你我身边的同事。我们曾经每周参加政治学习,被迫不断“交心”,彼此间多有伤害,可也多有了解;现在反过来了,谁也不管谁,上课下课,各走各的。说实话,我怀念1980年代的文化氛围,讨论时争得脸红脖子粗,或许学理性不够,过于慷慨激昂,但那种“坐而论道”的兴致,至今难以忘怀。无关具体的研究课题,而是思路的碰撞、视野的交汇以及趣味的融合,由此酿成一种浓烈的学术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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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30 今日中国,满街跑“大师”,那多是夸饰之词,不外稍微著名一点而已。依我浅见,好的学术环境,能让“中才”做出上等业绩;而坏的学术氛围,则使本就悬在空中的“大师”迅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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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32 记得1989年底,王瑶先生去世前不久,曾再三告诫:对于具体的学者来说,很可能是“前途光明看不见,道理曲折走不完”;大的环境你改变不了,但小环境还能自己把握。一定要学会创造一个适合自己生存、发展的小环境,沉下心来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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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34 不想再对目前中国大学的状态指手画脚,只希望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学术环境,让同事有兴趣、有心情坐下来,不计功利地畅谈学问、探索真理——既超越柴米油盐,也超越论文和课题,那是我们举办“博雅清谈”的最大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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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36 我始终相信,北大中文系的不少教师,在职业生涯之上,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与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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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38 2008年10月30日,北京大学五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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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40 (原刊2008年11月5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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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42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70]
1704911543 十四 “中国作家北大行”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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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45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文学”如何“教育”》(《文汇报》2002年2月23日),提及原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的名言:“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对于许多从小做着作家梦,经由无数“考场征战”方才进入北大念书的年轻人来说,绝对是当头一棒。可这话,西南联大时期,曾任中文系主任的罗常培先生就说过。我怀疑此语渊源有自,近乎中文系教授的“共识”。如何理解这句很让人丧气的“名言”,我的解读是:作家需要文学修养,但个人的天赋才情以及生活经验,或许更为关键。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很少是大学刻意栽培出来的。再说,北大中文系承担培养语言研究、文学研究、文献研究专家的任务,倘若一入学便抱定当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广泛的知识积累,到头来两头不着边,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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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47 晚清以降,文学教育的重心,逐渐由技能训练的“辞章之学”,转为知识积累的“文学史”,这并不取决于教授们的审美趣味,而是由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的。“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曾发挥巨大作用。至于本国文学精华的表彰以及文学技法的承传,反而不是其最重要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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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49 经过好几代学者的长期积累,关于中国文学史的想象与叙述,已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要把相关知识有条不紊地传授给学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倘若严格按照教育部颁布的教学大纲讲课,以现在的学时安排,教师只能蜻蜓点水,学生也只好以阅读教材为主。结果怎么样?学生们记下了一大堆关于文学流派、文学思潮以及作家风格的论述,至于具体作品,对不起,没时间翻阅,更不要说仔细品味。这么一来,系统修过中国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课程)的文学专业毕业生,极有可能对于“中国文学”听说过的很多,但真正沉潜把玩的很少,故常识丰富,趣味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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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51 大学的“文学教育”(不限于中文系),其主要功能不是培养作家——能出大作家,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们的目标是:酿成热爱文学的风气,培养欣赏文学的品味,提升创作文学的能力。这样来看待校园里各种层次的“文学”——包括科系设置、课程选择、系列演讲,以及社团活动等,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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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53 “大学”需要“文学”,“文学”可以“教育”,这都没有问题;容易引起争论的是,什么样的“文学教育”才算是成功的。好的“文学教育”,必须兼及“专业知识”与“个人趣味”,这方面,学者与作家,其实各有专擅。这让我想起任教西南联大的沈从文先生。从“边城”走出来的大作家,站在当年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台上,讲小说,讲散文,教“文学习作”课等。1940年8月3日,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作题为《小说作者和读者》的演讲,有这么一段话:“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为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跟通常所谓‘学问’的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在沈从文看来,虽然大学设有中文系、外文系,很多人专攻“文学”,但这不见得就一定有助于好作品读者的增加,也不见得就一定有助于对作品阐释的深入。这是一个文学教授的“激愤之词”,当然,他是另类,一个有着丰富生活体验与艺术感受力的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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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555 一个昂然走进大学课堂的作家,他的讲授方式,跟一般学院训练出来的教授,本来就应该不一样。汪曾祺先生说,西南联大培养出来的作家确实不多,但沈从文先生那样的教学,突然让你悟出来,不是作家能不能培养,也不是文学能不能教,而是怎样“教文学”。作家沈从文,以其独特的教学方式,把“文学教育”的问题推到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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