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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26]，文史星历[127]，近乎卜祝之间[128]，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129]，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130]，特以为智穷罪极[131]，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132]。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133]。太上不辱先[134]，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135]，其次不辱辞令[136]，其次诎体受辱[137]，其次易服受辱[138]，其次关木索、被楚受辱[139]，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40]，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141]，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142]”，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143]。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144]，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145]。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146]；削木为吏，议不可对[147]，定计于鲜也[148]。今交手足[149]，受木索，暴肌肤[150]，受榜[151]，幽于圜墙之中[152]，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153]，视徒隶则心惕息[15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155]，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156]；李斯，相也，具于五刑[157]；淮阴，王也，受械于陈[158]；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159]；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160]；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161]；季布为朱家钳奴[162]；灌夫受辱于居室[163]。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164]，不能引决自裁[165]，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166]，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167]。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168]，以稍陵迟[169]，至于鞭之间，乃欲引节[170]，斯不亦远乎[171]！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172]，殆为此也[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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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174]，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175]，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176]？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177]！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178]，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179]，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180]，恨私心有所不尽[181]，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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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83]。盖文王拘而演《周易》[184]；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85]；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86]。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187]，故述往事，思来者[188]。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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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窃不逊[190]，近自托于无能之辞[191]，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92]，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93]，上计轩辕[194]，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95]，通古今之变[196]，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197]，会遭此祸[198]，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99]。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00]，通邑大都[201]，则仆偿前辱之责[202]，虽万被戮[203]，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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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负下未易居[204]，下流多谤议[205]，仆以口语遇遭此祸[206]，重为乡党所戮笑[207]，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208]！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209]，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210]。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211]？今虽欲自雕琢[212]，曼辞以自饰[213]，无益于俗，不信[214]，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215]，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216]，略陈固陋。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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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书作于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2）十一月。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与司马迁相友善。此前他曾写信劝司马迁要“推贤进士”，司马迁相隔很久才作此书回报。其时任安正因事下狱，状况危急。任安后虽遇赦，但终因他事被杀。司马迁在信中以回答任安的希望为线索，表白了自己为自己的著述而决心忍辱含垢的痛苦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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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牛马走：像牛马一样供人支使的仆隶。这里是自谦之辞，犹如文内自称“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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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足下：对对方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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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曩（nǎnɡ攮）者：从前。辱赐书：您不以给我写信为羞辱，是自谦的说法。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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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接物：对待人和事。推贤进士：推举保荐贤能的士人。务：事务，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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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意：信的用意、情意。气：信中的语气。勤勤恳恳：诚恳，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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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望：怨。不相师：不采纳并效法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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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用：采纳。流俗人：世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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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罢驽：自谦之词，比喻自己无能。罢，通“疲”。驽，劣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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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侧闻：谦词，从旁听说。长者：品德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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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顾：但，特。身残：身体残缺，指遭受腐刑。处秽：处于可耻污秽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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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动：动辄，动不动。见尤：被指责。尤，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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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益：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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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抑郁：压抑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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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谁为（wèi喂）为（wéi围）之：即为谁为之，为什么人做这样的事呢？孰令听之：即令孰听之，让谁听这些话呢？指没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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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钟子期、伯牙：皆春秋时楚国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从他的琴声中能辨别出高山之音和流水之音。后钟子期死，伯牙毁其琴，终身不再弹奏。鼓琴：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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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容：修饰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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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大质：身体。亏损：不完整，指受腐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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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才怀随、和：怀随和之才。随，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二者皆是战国时的珍宝，此喻才能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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