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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蛇者说[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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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产异蛇[86]，黑质而白章[87]，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88]。然得而腊之以为饵[89]，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90]，去死肌[91]，杀三虫[92]。其始[93]，太医以王命聚之[94]，岁赋其二[95]，募有能捕之者[96]，当其租入[97]。永之人争奔走焉[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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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99]。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100]，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101]，几死者数矣[102]。”言之，貌若甚戚者[103]。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104]？余将告于莅事者[105]，更若役[106]，复若赋[107]，则何如？”蒋氏大戚[108]，汪然出涕曰[109]：“君将哀而生之乎[110]？则吾斯役之不幸[111]，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112]。向吾不为斯役[113]，则久已病矣[114]。自吾氏三世居是乡[115]，积于今六十岁矣[116]，而乡邻之生日蹙[117]。殚其地之出[118]，竭其庐之入[119]，号呼而转徙[120]，饥渴而顿踣[121]，触风雨，犯寒暑[122]，呼嘘毒疠[123]，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24]。曩与吾祖居者[125]，今其室十无一焉[126]；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而徙尔[127]，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128]，叫嚣乎东西[129]，隳突乎南北[130]，哗然而骇者[131]，虽鸡狗不得宁焉[132]。吾恂恂而起[133]，视其缶[134]，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135]。谨食之[136]，时而献焉[137]。退而甘食其土之有[138]，以尽吾齿[139]。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140]，其余则熙熙而乐[141]，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142]！今虽死乎此[143]，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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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145]。”吾尝疑乎是[146]，今以蒋氏观之，犹信[147]。呜呼！孰知赋敛之毒[148]，有甚是蛇者乎[149]！故为之说[150]，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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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郭橐驼传[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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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153]，隆然伏行[154]，有类橐驼者[155]，故乡人号之“驼”[156]。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157]。”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158]。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159]，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160]，皆争迎取养[161]。视驼所种树，或迁徙[162]，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163]。他植者虽窥伺效慕[164]，莫能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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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165]，能顺木之天[166]，以致其性焉尔[167]。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68]。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169]。其莳也若子[170]，其置也若弃[171]，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172]，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173]。苟有能反是者[174]，则又爱之太殷[175]，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176]。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177]。吾又何能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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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178]，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179]，若甚怜焉[180]，而卒以祸[181]。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182]，勖尔植[183]，督尔获[184]，蚤缫而绪[185]，蚤织而缕[186]，字而幼孩[187]，遂而鸡豚[188]。’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189]，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190]？故病且怠[191]。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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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者嘻曰：“不亦善夫[192]！吾问养树，得养人术[193]。”传其事以为官戒也[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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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人传[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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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封叔之第[196]，在光德里[197]。有梓人款其门[198]，愿佣隙宇而处焉[199]。所职寻引规矩绳墨[200]，家不居砻斫之器[201]。问其能，曰：“吾善度材[202]。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203]。故食于官府[204]，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205]。”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206]，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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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208]，余往过焉。委群材[209]，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210]，视木之能举[211]，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212]。画宫于堵[213]，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214]。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215]，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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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217]，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218]？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219]，物莫近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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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220]，为乡师、里胥[221]。其上为下士[222]，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223]。离而为六职[224]，判而为百役[225]。外薄四海[226]，有方伯连率[227]。郡有守[228]，邑有宰[229]，皆有佐政[230]。其下有胥吏[231]，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23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233]，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234]，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235]，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236]，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237]，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238]。能者进而由之[239]，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240]，不矜名[241]，不亲小劳[242]，不侵众官[243]。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244]，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245]。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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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247]，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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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248]，以簿书为尊[249]，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250]，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251]，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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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252]，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253]。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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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254]。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255]，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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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256]，今谓之都料匠云[257]。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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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诗序[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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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之阳[259]，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260]。”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261]，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262]。古有愚公谷[263]，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犹龂龂然[26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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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265]，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266]，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267]。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268]，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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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水，智者乐也[270]。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271]，多坻石[272]，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273]，而适类于余[274]，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275]。宁武子“邦无道则愚” [276]，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277]，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278]，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279]。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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