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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之推在益州,有天天气晴好,他与众人在坝子里晒太阳。有人看见远处地上有个小亮点在晃,便问此是何物?身边有个仆人赶紧过去察看。仆人回来用蜀语口音说:是豆逼。众人相顾愕然,不知仆人说的“豆逼”是何物,叫他去取来一看,原来是一粒小豆。再问在场的其他当地人,都把这叫做“豆逼”,但皆不知应该作何解释。于是颜之推才引经据典地说:“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即‘皀’字),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颜氏家训·勉学》)原来“豆逼”就是豆粒,听颜之推这么一解释,众人皆欢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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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如下端倪:“豆逼”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个蜀语词汇,但它曾经却是一个官话词汇,并以“豆比”(即“豆逼”的异文)的形态出现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因为蜀地交通闭塞,所以蜀语经历的语音学转向相对滞后,因此保留下大量的秦汉官话的语音词汇,这些保留在蜀地的秦汉官话的语音词汇,对几百年后的南北朝人士来说,已成了难以理解的蜀地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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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方言与官话背离的趋势到唐宋时期越发明显。唐代有一位叫胡曾的诗人,在唐懿宗咸通年间先后作为剑南西川节度使路岩、高骈的幕僚留居蜀地。这位湖南邵阳籍诗人在蜀地成家立业,还娶了一位漂亮的蜀地女子。女子口中的蜀语,便成了夫妻间调笑嬉戏的话题。胡曾还就此写了一首诗(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98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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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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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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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叫《戏妻族语不正》。诗里保留了中晚唐时期蜀地方言的一些语音特点,如蜀人把“十”读作“石”,把“针”读作“真”,把“阴”叫为“因”。在今日普通话里,这三组字的声音是相同的。但在胡曾所处的年代,这三组词之间是有着明显音韵差别的:“十”为辑韵,“石”为昔韵;“针”为侵韵,“真”为真韵;“阴”为侵韵,“因”为真韵,这三组词的韵与韵摄均两两各不相同。胡曾说蜀地“语不正”的论调,仿佛又把蜀地闪回到了“左言”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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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语言学背景下,唐代来四川做官的诗人李商隐便写了史上第一本四川方言专著《蜀尔雅》。四川方言专书的写成,正说明了唐代蜀地方言与官话的背离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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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宋代,蜀地方言变得越发难懂了。这从南宋朱弁《曲洧旧闻》记载的一件小事可以看出来:某日,苏东坡带着刚起草好的《司马温公神道碑》来拜访晁补之。在晁补之的要求下,东坡用一贯说的家乡话把碑文朗诵了一遍。朗诵中羼杂蜀音令人费解,晁补之在对照原稿、审断文字后方才完全明白。尽管现在看来,《司马温公神道碑》里并没有一个蜀语词汇,但是东坡用蜀地方音来读,便让人难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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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蜀语读音让人费解,宋代的蜀语词汇也让人费解。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讲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陆游曾读苏东坡的《牡丹诗》,对里面的“一朵妖红翠欲流”不能理解:既然是红牡丹,怎么会是“翠欲流”呢?后来,陆游做官到了成都,他看见成都大街一个铺面门前写着“郭家鲜翠红紫铺”,问了当地人,才知道在蜀语中“鲜翠”就是鲜明的意思。他这下才明白苏东坡诗中是用了家乡方言。陆游不禁感叹说,要不是来到成都,终究是不会明白这个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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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语难以理解,这对于曾任四川制置使的范成大来说深有体会,因此他说“蜀人乡音极难解”。这句话的背景是他在《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诗“耳畔逢人无鲁语,鬓边随我是吴霜”作的注释:“蜀人乡音极难解,其为京洛音,辄谓之虏语,或是僣伪时以中国自居,循习至今不改也。既又讳之,改作鲁语,尤可笑,姑就用其字。”1921年6月14日,胡适访友归来,边坐车边翻阅《范石湖诗钞》,在看到《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这首诗和诗注后深有感触,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此可见宋时四川土音必与今日大异,今则蜀音为全国最易解的音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的日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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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唐宋的蜀语仍然难懂,但是已经不再像汉代前那样自甘于不正的“左言”地位了,蜀人反而把京洛一代的方音,叫做“虏语”——蛮子话。后来他们又觉得“虏语”这个定义有问题,便从谐音改字叫“鲁语”。故范成大《送同年朱师古》诗注称:“蜀人以中原语音为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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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的记载是确有其事。在宋代的两个四川籍和尚这里,便出现了“鲁语”这个词汇:宗显禅师(今四川三台人)跟着法演禅师(今四川绵阳人)云游四海,参禅悟道。多年后宗显向法演辞别回乡。临行前,法演送了他一首偈子:“离乡四十余年,一时忘却蜀语。禅人回到成都,切须记取鲁语。”(《罗湖野录》卷3)偈子的禅意不是我们讨论的范围,却说偈子中将“蜀语”与中原语音——“鲁语”对等而言,彰显了当时蜀人自信的心态。蜀人这种自信的心态,是唐宋两朝蜀地发达的经济与文化给予的。经济上,在全国位列前茅,有“扬一蜀二”之称;文化上,出了大文豪如陈子昂、李白、苏东坡等辈,出了状元尹枢、尹极、陈尧叟、陈尧咨、苏易简;而在政治上,蜀人也高居显位,如武则天(皇帝)、杨玉环(贵妃)、王珪(参知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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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司马相如一到长安便学说官话,而苏东坡在外做官多年,至死不改家乡方言,可见唐宋时蜀人的心态,以生为蜀人而自豪,以保有蜀语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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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文化在元代受到严重打击而一蹶不振,到明朝中期,杨慎为提倡蜀文化而在文章中大量涉及四川方言。但是研究四川方言集大成者,还得算明代后期的蜀人李实。作为第一部现存的地域方言词典,《蜀语》大有继承《方言》的意味张维思先生称:“《蜀方言》,明代蜀人李实撰。其文字雅驯,有远绍子云之志。”张维思:《现代四川方音中之古音》,《学思》1942年第10期,第19页。在《蜀语》记录的562条词汇中,大多数都保留到了今天。比如《蜀语》记载山顶雾曰山戴帽。谚曰“雾沟晴,雾山雨,凡雾在山颠必有雨”,在今天峨眉山市还有“山戴帽,雨将到”“二峨山不戴帽,大峨山枉自照”的谚语。又比如《蜀语》记载“干肉及饼曰巴,牛肉曰牛干巴”。今日攀枝花市也有“牛干巴打狗——有去无回”的歇后语与之相对。又比如《蜀语》记载“老不聋聩,疾不沉重,皆谓之新鲜”。今日成都儿歌里还有“不新鲜来不新鲜,心想成都耍几天。一出东门天涯石,二出南门五块砖”的句子。从《蜀语》记载的语音词汇与今日四川方言的对比来看,元明以来,四川方言已经完成了从中古音到近代音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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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近百年间,四川方言也是动态发展着的,对于这一点,笔者有亲身体会。四年前,成都市文联要整理出版《李劼人全集》,朋友承担了整理部分李劼人先生手稿的工作。在帮助朋友整理《〈死水微澜〉人物表》时,遇上了一个生词“护脚毛”。原文在介绍男主人翁罗歪嘴时说:“他的码头大爷为朱大爷,已因罗案逃亡走死破家。他的护脚毛: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护脚毛”为何物?笔者从未听闻。翻阅小说《死水微澜》,这个词在正文中也有提到《死水微澜》第五章第十五节提到:“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张占魁等几个当护脚毛的。”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1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页。按小说的人物设计,罗歪嘴是天回镇码头的袍哥大爷,张占魁、田长子是他的手下。按照这个关系,用笔者接触的四川方言来说,张占魁是罗歪嘴的“兄弟伙”或“贴心豆瓣”。再查阅方言词典,《成都方言词典》和《成都话方言词典》都已经将这个词省去了,倒是《四川方言词典》还记录着:“护脚毛,喻指依附别人作走狗的人。”笔者问九十高龄的祖父,回答说“护脚毛”就是“贴心豆瓣”,就是手下的兄弟伙的意思。祖父还说,这是民国时一个常用的词汇。这个曾经流行一时的词汇,随着四川袍哥组织的销声匿迹,现在也已经淡出人们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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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死水微澜》成书到现在,已经相隔了大半个世纪。在这期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方言语词的新陈代谢自然也在所难免。李劼人先生在创作和修改《大波》的前后二十年间,就已经明显感到某些方言词汇的消失。他在为自己小说中出现的四川方言词“二簸簸粮户”作注释时说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2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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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户即地主,簸簸即盛谷物的簸箕,二簸簸即二号簸箕,非头号簸箕。簸箕不大,盛谷物不多,则此地主便是小地主了。这语汇现在虽尚流行,但流行面已不甚广,将来可能消灭,缘土地改革以后,粮户这个名词已经少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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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文人敏锐洞察力的李劼人先生,敏感地意识到了“二簸簸粮户”这个词汇在新中国土地改革前后,从“流行”到“少用”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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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这则方言词汇注释揭示了一个客观法则:词汇会伴随它所依附的社会存在相始终。一旦词汇存在的社会基础瓦解了,它也就如花失去土壤一般跟着零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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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些方言词汇随着时代的演进而“零落成泥碾作尘”,但它们却“化作春泥更护花”:一种方言由当地流行的口头话,慢慢被淘汰后,沉淀到当地的语言底层,转变为词根,再生发出新的方言词汇。以下就以“毛”为例加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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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四川的年轻人称没有为“毛线”,这个词还作为网络语言被广为运用。比如网络上时常会遇到这样的对答,问:你吃了饭么?答:吃个毛线!“毛线”这是个新起的四川方言词汇,是一种意为没有的戏称,用在否定句中。而它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它的出现与古代蜀语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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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在宋代是个蜀语词汇。苏东坡就曾用它来戏弄同僚刘攽,这个故事后文将提到,此处从略。直到明末四川人写的《蜀语》中,仍然说“乡语谓无为毛”——这是蜀人自己的记载。而在外省人那里,则记录为“蜀音谓无曰毛”(褚人获《坚瓠四集》卷1)。宋明时期,蜀人称无为“毛”,今日这个词已经不再使用了(这个读音和意义还保留在现在粤语中。粤语的“冇”,便是“毛”的生造字:“有”中无“二”,意会为没有),但它却作为一个词根保留在了四川方言的底层,从而生发出了“毛线”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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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四川形容人起了坏心眼儿有个歇后语,叫“老鼠子带连夹棒——起打猫儿心肠”唐枢:《蜀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页。这句歇后语到今天却变成了“老鼠别左轮——起打猫儿心肠”。从连夹棒到左轮手枪,老鼠对付老猫手段的变化,说明了方言也在随着时代变化。从方言的历史变化中,也可逆推出时代的演进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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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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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北方方言西南官话的一支,四川方言的地域范围大致包括了四川、重庆以及周边省份临近地区。正如四川有很多客家话方言岛一样,在川渝文化圈之外,还存在着零星的四川话方言岛。下面就说说这些方言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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