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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11 从这些简单的事实,我们便该把人无心地、被动地摹写自然的天真图像给弃去,顺带地,我们也应该由此对造字人的基本形象有所调整——他们绝不是初来乍到,如童话中睡美人般睁眼第一次看世界那样的人们,相反的,他们之前已和地球相处了几百万年之久,已经用过非文字式的图像一再摹写过眼前的世界,也知道用绳结或刻痕来封存记忆,因此对某类和某种程度的符号使用并非全然陌生。此外,他们使用语言已有数百万年时间,极可能,也断续思索了几百万年时间。因此,在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和疏疏密密的星空底下,已有他们口传耳闻、代代增添修饰的神话和传说,对他们自身的处境,以及和自然界的关系作了程度不一的猜想、询问甚至相当的“结论”,他们大概也一定有自己的音乐和舞蹈,这是另一种情感和思维的载体和符号云云。是带着这些东西而来、并非两手空空的人们造的字,创造出一种和他们的老语言接轨松紧程度不一的新的符号系统来,而面对造字启动这样未曾有过的新工作,他们势必也像列维–斯特劳斯的修补匠一般,一再回头检视自己已有的各式材料,只要堪用,自然毫不吝惜拿出来用做造字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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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13 因此,“雷”字的田形符号是老材料,“虹”字的吸水龙头也是老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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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15 还有没有呢?应该还很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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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20 比方说,数字的记叙方式,一般认为便来自于古老契刻的记忆,因此“一”画一杠,“二”画两杠,“三”画三杠,“四”呢对不起仍然画四杠而成为,到“五”才有了契刻的省时兼易辨识(不必傻傻去数)符号性处理,刻成为,同理,“六”则刻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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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24 其次,则是结绳记事的应用,像甲骨文的“兹”字作双形,或“系”字,作等等,有可能只是绳索织线的直接摹写(我比较相信此说),但也有人坚信这正是昔日结绳记事的符号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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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26 我自己觉得比较有趣的是甲骨字对骨头的呈现方式。我们谁都看过海盗旗吧,画一个有着三处黑色窟窿和森森白牙的头骨,下面则交叉着两根哑铃状的长骨,应该就是我们为数两百多块骨头中最长的大腿骨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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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28 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图像的讯息传递,你得找出最特别、最照眼明白的部分,才能降低“误读”的机率,如果你穷极无聊想用比方说耳朵里某个奇形怪状的小骨头来表现,担保你十个人看有十种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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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35 甲骨文的“骨”字不少,大致皆做形,肉眼第一感几近不可解,但我们来看由此所衍生“死”字的其中一个造型,左方很清楚是一个哀痛逾恒的跪着的人,低头对着右边的朽骨,用此种方式来表达死亡毋宁是很奇怪的很魔幻的。因为一来时间感十分诡异,人要死成这副德性需要多长时间的剥蚀?不客气来说,左边那个人的哀伤也应该“很人性”地淡漠了才是;二来朽骨的存留,较容易保有的仍是头骨、脊椎、肋骨和四肢部位这些大件的,因此我们可以讲这个死去的人死得极抽象极符号,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死法而不是十九世纪大写实主义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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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37 答案何在呢?我想,除非彼时的人有着不同于我们的“共识”,皆符号化地认定骨头的表现方式就是这样子。而这个共识又从何而来呢?应该就是来自对骨头使用于占卜行为的熟悉,也就是说,甲骨文的骨头早早放弃了写实,而以甲骨文本身为典故来造字——听起来像个绕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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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41 我们就来看“占”“卜”二字。“卜”字先来,它是骨头上出现的裂纹(烧炙的或自然的),呈。“占”字更好玩,是为,是块状的骨头上的裂纹,再加上“口”的会意,说明还是得有通灵的人一旁解兆,作为神界和人界的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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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44 此外还有“祸”字,仍表现了死亡的意象,而呈,注意仍是平板状骨头,而视觉焦点仍是卜状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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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47 因此,我们或多或少就晓得了“死”字中的亡者为什么长那样子,尤其是上方的天线状诡异图像,极可能不是骨头的任何树枝状残余,而是添加上去的抽象性裂纹符号,彼时人们一看到这个,便完全明白下面那块就是代表亡者的骨头,而不是木板房屋什么的,就像今天我们看到海盗旗式骷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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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49 也因此,有关造字起源的种种猜测,除了不负责任地推给仓颉一人而外,其他还有诸如“契刻说”、“结绳说”、“占卜说”、“八卦说”等等,但我个人宁可相信,这些都是大造字前人们的经历和成果,只要还用得上,都会被纳入造字的工程之中——就实质层面来说,这些成果直接化为建构的材料,就像我们上面看到的那样;就思维层面来说,这漫长的摸索经历,积淀为记忆,改变了或说整体构成了人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以说,彼时造字的人们是有备而来,有着为期达数百万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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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51 从脚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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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53 把契刻、结绳、占卜等等都降成汇为大河的支流百川,这当然也没能解决造字之所以启动那个最要紧但总是失落的环节,这一难题仍在,而且极可能还会一直存在下去,像个永恒的谜,但不能妥帖解决并不意味着不能再认真想下去,或说想也是白想没有意义——我们人生现实的诸多难题,像爱情、家庭、宗教以及生死等皆不见终极答案,可是想还是要想,否则就叫做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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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55 中国古来的一则造字神话,便是对着此一难题来的,我们可以从《说文解字》中找到,那是记在段玉裁的序文之中:“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初造书契。”这里,最有趣的讯息是,大造字的最原初启示,不是某一头奇异的兽,某一只罕见的鸟,或某个突如其来的特殊事物实体,而是事物鸟兽走过留下的痕迹,留下的脚印。你如果是一名有经验够水准的猎人,不难从遗下的痕迹和脚印,回溯到这个已不在眼前的实体,知道它的大致长相、块头大小、何时行经这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像美国当代著名推理作家东尼·席勒曼笔下的两名印第安纳瓦霍族神探乔·利风副队长和吉米·契警员,他们都是一流的追踪专家,在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的岩山沙漠之间,他们甚至可以不要脚印,只要从灌木丛或某株野草野花被踩过被啃过被碰撞过的样子,便能告诉你这是人、鹿、土拨鼠、叫Coyote的当地特种野狼或他们视为比人更伟大更高阶的野牛,何时从此地通过。“每一种活物留下的痕迹都不同”,这就是印第安追踪专家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的翻译——惟一的差别是纳瓦霍人没因此造字,他们属于那只有语言的百分之九十五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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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57 有造字而且可能还是最早造字的北非古埃及人,无巧不巧的是他们也把造字的功劳推给单一的对象。他是传说中名叫图特(Thoth)的神,图特神人身,但有一个朱鹭的鸟头,左手拿书版,右手执笔,掌管知识和魔法,并教导埃及人写字、计算以及制定历法——有学者从图特的造型推断,这正是古埃及人从尼罗河岸边软土上的鸟类脚印得着启示开始造字的神话变形。我们无从判断这个推论对不对,但我个人很喜欢其间所传递出的同样讯息及其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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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223059 造字,尤其是作为造字开端的象形字,于是不那么依样画葫芦,不那么理所当然直接摹写,其间的这样曲折思量,某一部分解释了它为何“迟到”了数百万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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