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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台湾最好学博学,也最聪明犀利(这两样是连动的,年纪愈大你就愈晓得是这样子,绝不侥幸)的年轻文学评论者兼小说家黄锦树,曾准准地指出来,在文字和指称的事物实体之间,有一个“转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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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们尝试地来解释文字这个必要的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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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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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指称力量,通常不展现于所要指称的实体就好端端杵在眼前之时——当满天闪电雷声交错纵横之时,当雨后黄昏那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又弯过天际之时,当麋鹿成群正撒开它们精致削细美好的四脚奔跑之时,你不真的需要文字,你真正需要的是手指头食指,这是《百年孤独》里新马康多村建造之前马尔克斯写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头去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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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太多太多次了,我们最需要它在,好让我们方便伸手指出来时,它却总是躲藏缺席,“当我最需要你的那一刻,你在哪里?”——如此悲愤,便不仅仅是哀恸的被放鸽子情人所独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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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怎么办好?这时你就得要有某种“咒语”,好叫唤出隐身于彼此记忆中那个共同的东西,如同阿拉丁召唤出神灯中的精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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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文字是咒语,叫唤出记忆;文字是谜题,让听者猜出答案;文字是譬喻,让接收讯息的人从已知去导出未知;文字是履霜而知坚冰至,一点寒霜,不必真等到完整的冬日夹带漫天冰雪而来,就让人在心头重建出白色雪国模样而打起寒战——文字可以什么都是,就不必要是指称事物彻彻底底、纤毫毕露的摹写,它的讯息接受者,不是只长一对眼睛的怪物,而是有记忆而且会思维的人,他多少会联想,会触类旁通,会在一个图像一个讯息进入眼底那一刻,脑子像磁石般自动吸来数量不一深浅程度不一的其他相关图像和讯息,他不是脑子空空或甚至没脑子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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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的转喻过程之中,记忆,尤其是发文者和受文者共同的、重叠的那一部分记忆,是最重要的,这是文字讯息的交易场所,异质的、未知的、陌生的讯息在这里被“兑换”为彼此同质的、已知的、熟稔的通用讯息,一如异国的货币被兑换成本国的通货一般,转喻,就是在这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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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当这个共同记忆愈大愈深厚,文字负载的所需讯息量就可以相对地减低,文字也就能愈节约地使用——我们不难在生活中听到或自省到诸如此类的对话,比方说发生在寻常夫妻双方之间:“那个结果你今天有没有去跟那个谁要?”“没有啊,因为我才要去就接到电话,说照原先那样就可以了,其他三个人应该不会再坚持要那样。”这个顺利完成一切必要沟通的两句家常对话中,所有最关键的讯息部分,包括要的东西、要东西的对象、忽然打电话的人、最原初的处置方式、另外三个人是谁、其意图改变的处理办法,乃至于整个事件的呼之欲出图像,全是代称的,节约的,对旁人(未拥有如此共同记忆者)而言隐藏的方式来表述,但对这对夫妻而言,一切再坦白不过,像摊好在太阳光下无一丝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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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正因为异质陌生未知的讯息得仰赖共同记忆的转换,难免令我们警觉起来,这所谓共同的记忆是完全重叠密不透风的吗?你记忆中的绿色和我记忆中的绿色是完全一样的吗?另外,逸出共同记忆之外那一部分残余的、得用想像力来补满的讯息和图像,你想的和我想的会一样吗?是不是一定有转换不过来的碎屑掉落于缝隙之中呢?——这些怀疑看来都是对的、必然的,这正是文字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文字传递讯息沟通讯息途中不可能消除的“测不准原理”式误解,它大多数时候难以察觉,但不会自动消失,而是安静堆叠起来,在能量累积足够时爆发出来,以变动地形地层的方式改变文字的发展和使用形貌,当然,也往往以同样暴烈的方式发生在自以为彼此了解、彼此坦诚没秘密没欺瞒的甜蜜夫妻之间,莫名其妙忽然造成家居方式及其形貌乃至财产分配的可怖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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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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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文字的转喻和共同记忆的依存关系,我们便不难理解乃至于可以坏心眼操控文字所隐含的权力本质部分了——它最极致的一端便出现所谓的“密码”。密码其实便是一种对共同记忆的操控魔术,它以秘密的约定方式,把某一部分共同记忆建造起来并封闭,好排他性地独占这个共同记忆,让转喻私有化,让讯息只容允许的少数人拥有,从而寡占讯息所必然携带的权力。最需要也最会操弄密码的,在人类漫漫历史之中,一是以战争为权力争逐手段的人,用于战阵之中好从权力斗争场域中脱颖而出;另一则是宗教的祭司僧侣,用以隔离世人,好独享上帝的启示乃至于人间的知识。这绝非偶然或者巧合,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权力的如此操控方式由来已久,如果你想要找出人类历史上最狡猾最残酷最对权力不知餍足者,很简单,顺此文字逻辑找到并瞄准这两个领域就行了,绝不可能漏失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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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权力和讯息的依存、共生、替换关系,在今天已是常识,不用我们引述新马批判理论,不用读罗兰·巴特,只要看电影就行了。杨紫琼所演邦德女郎的“007”《明日帝国》中,那位仿默多克的丧心病狂报业巨子所洋洋自称的便是,以前权力依靠的或者是飞机坦克原子弹,如今则是“讯息”——当然,电影中绝不允许他得胜,一定要死得很惨。比较有趣的是,取名“明日报”的,不管在好莱坞的虚构英雄剧场,或在台湾的人生现实之中,皆不约而同以垮台收场,不晓得这是狂妄冒犯上帝的惩罚呢,还是人们意图控制不可知明日必然失败的某种历史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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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共同记忆所形成的文字密码意义,若我们把它降到文学上来,便容易得到多少有点令人灰心的图像——文学的书写,从文字的选择那一刻起,事实上,你已相当程度地将眼前的人划分开来。像昔日出埃及的摩西面对滔滔红海一般,一边是和你的书写有着基本共同记忆可解码的人,另一边则是不具共同记忆如东风射马耳的人,沟通和断裂在同一刻发生,这也难怪好的文学一直有“瓶中书”的苍凉感受,把讯息封存瓶中,留给远方你不识不知的有缘共同记忆之人,这可以不必有丝毫权力独占的意识,不必有任何倨傲之心要分别人的贵贱智愚,而是文字讯息的密码本质,你选择使用文字传递,它便不待你发动,自己去分割受众,自己去找寻解密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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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来愈难解码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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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的如此密码光谱之中,一般性的使用文字当然在最底层,希冀它的解密作业最简明易行——因此,它所赖以建构文字的共同记忆基础,得竭尽可能求其最大、最普遍,最好是所有人的最大公约数。尽管理论如此,但彻底不遗漏一人的最大公约数是不存在的,因此,文字的辨识仍得仰赖学习,好补充漏失的记忆分享,而学习失败的终极例子,便是丝毫不具解码能力的所谓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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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极可能便是文字始生的象形字,和单纯的实物写生绘图最大差别所在:象形字是文字,不需要完整交代纤毫不漏的图像,它是痕迹,是脚印,是线索,是密码,只要快速地、节约地捕捉到完整事物或概念最独特、最不易混淆的部分就可以了,但这个特色得是寻常人等照眼可看出来,最好就是周遭熟悉的事物(最大共同记忆),因此,上看日月星辰,俯察鸟兽虫鱼,文字很方便从这个所有人共有的、重叠的,万一还看不懂等明天日出有光亮时还来得及指给他看的东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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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脚的兽类之中,牛的特色他们判断是那一对大角,因此甲骨文只处理这个,不及身体和四肢,;同样的,羊也是那对角,但长法不同,因此甲骨文分别为;此外,马的特别之处是它的聪明大眼睛和风中飞扬的鬃毛,因此,四肢方面简化成两肢也就交代了事信息完整了;鹿也是角,但它是壮丽的树叉形状,,也一样只用两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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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月亮,最特别是自古难全的阴晴圆缺现象,造字的人当然不会选用它最饱满最神气的浑圆时刻去跟更浑圆更光亮的大太阳竞争,也不会选用“月亮像一根眼睫毛”(港产名小说家钟晓阳语)的乍乍纤细新月时分故意混淆视听,他们用西瓜切片式的半圆形状,,只因为这才是月亮在自然界实物形态上最特殊、最单一标志的商标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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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明白易懂的眼睛第一感图像部分数量极有限,很快会用完,边际法则的作用,逼象形字不得不往较精致、也解码者日稀的寂寞路上走去,这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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