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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名小说家也是名记号学者艾柯说,生命,是从有了界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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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他者,“我”这个主体却是个浑然的存在,视觉等等感官和思维的拥有,使我在六尺之躯的物理结构之外,同时也拥有一种非物理的、广漠时间空间的流动本质和穿透本质,这种“万物因我而存”,或谦逊点,“万物同我而存”的“合一”感,让“我”太像个不成形状的、四下流窜的原生质,不容易架起界线,分割内外,命名遂反而被延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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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线要如何出现呢?和万物命名那种“要有光,就有光”的利落方式不同,“我”的界线则是“被迫”的——“我”不死心地试探,持续地渗透,从而一再地撞到他者命名完成之后所竖起的界线之墙,自东往西,由南而北,“我”遂四下借用四面八方他者的既成界线,一点一滴的,一截一段的,大致收拢成自身克难式边界并不得已承认之,这才完成自身初步的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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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我”的初阶段命名,总是笼统的、过大的、非特征性片面指称的(“我”习惯用万物的某个别特征来为万物命名并记忆,但由于“我”对自身的全面性了解和掌握,使它无法忍受沿用这样挂一漏万的命名方式对待自身),带着一种天真未解世事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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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美国西南最大印第安之国纳瓦霍,他们当然不一开始就称自己印第安人或纳瓦霍,他们叫自己Diné,勉强翻译出来就只是很笼统的“人民”或“人”之意;他们称自己世居这块四面圣山(相传由神和“第一个男人”仿地底之前一个世界所建)所围拥的荒漠土地为Dinetáh,意思也一样就只是“土地”。中国之自称“中国”的自我命名大致上也是这样子,“中”是个相对的、因他者的存在甚至包围才得以标示的命名,相对什么?相对于东西南北那些你得承认他们独立存在、不受你管辖拥有、不随你意志而动、不能再骗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异国;而这些异国异族所居的人形活物,我们也可毫无犹豫命名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类的,而我们自身仍只是单单纯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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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天皇也是至今没姓氏的(姓氏的起源也是人的一种再区分命名),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日本当年开国时系由天孙下凡统治,本质是神,是根本不必也不可有姓氏的日照大神子裔。但其实一直不必有姓是因为日本极特殊的历史,搞不好还是人类历史独一无二的,日本的天皇从没被推翻没被更替过(被杀被囚被侮辱被看不起是常有),万世一系,石上生青苔,没有对照的他者存在,因此就可以不必命名区分。像中国就没办法维持这混沌的自大,因为一再改朝换代,谁也不再拥有命名之初的本质性至高无上,尊贵只是风云际会一时一地的,平等才是人世间的最终极本质,因此别自欺欺人了,趁还可以赶快为自己找个神气些而且别人肯承认袭用的好姓氏好命名,你不自己来,就换别人为你命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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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第一人称的“我”也是不必有名有姓的,我们后来得知他的种种,往往是借由他人之口讲出来的,甚至借由他人和“我”的诸多交织纠葛关系透显出来的——除非像比方说中国老戏曲的那种老手法,上台人物总先要来一段自我告白,交代自己姓啥名啥、何方人氏、年龄大小、婚姻暨家庭状况、做何营生以及正在烦恼何事云云,让民初那批乐于讥笑旧中国的读书人多一事可挖苦,说从前的中国人可真是健忘,每天早上醒来都得先把自家资料复习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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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统的“我”的命名通常不会是命名的完成,而通常会持续地挤压而收束下来——受什么挤压?受“硬实”的他者。随着新命名的不断发生,所呈现的景观会有点像城市的成长,新的人为建物不断占领闲置的空地,“我”的空间便不断萎缩,最终它不能再幻想自己是所有无主土地的领主,它只是特定房屋、特定一方土地的所有权者,和众生基本上共存于某种平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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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名过程,大致便是这样一个由上而下、由膨风而紧缩、由模糊而清晰、由惟我独尊而众生平等的坠落过程,这同时也是“我”自我反思自我发现的过程,借由他者坚实的存在,推人及己,认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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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那个神气不可一世的命名可能还存留下来,像“中国”,但意义已因界线的改变而政变,沿用不察,只是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符号中的一个而已,平行列举,依字母顺序排行索引;或者有新的主体命名(如新国家的建立),在平等的现实景观中,你当然依然可以叫唤自己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漂亮名字,在不冒犯不侵扰别人的命名条件下,但我们晓得,通常它会顺服历史的线索或结论,沿用(容或小小的变形,动点手脚)既成习惯的称谓。方便行事,而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往往会发现,这个自我命名的真正来历常来自他者,因历史的偶然而成立,就像两百年前新大陆移民英勇独立建国,而他们的“美利坚”,原来只是一位西班牙老船长的名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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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故事 10 奇怪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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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我们看过了聪明的字、美丽的字、下贱的字、可怕的字、异想天开的字,因错看错觉而生的字,甚至还有预告了三千年后本雅明论述的字,燕瘦环肥贤智愚庸,这里,我们来看一个奇怪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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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是“尾”,尾巴的尾,我记得当时我乍见这个字的甲骨造型时几乎当场傻住了,它画的居然是一个人,臀后伸出一根美丽的长尾巴来,怎么会想用这方式来表述尾巴呢?自然界有尾巴的动物俯拾可得,为什么要找上在进化路途上早已和尾巴告别的人类自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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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心中瞬间浮起来的有两个画面,或更准确来说,两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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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是老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因斗鸡事件杀人并出发建造马康多村之前,彼时他和欧苏拉刚结婚,但因为他们是表兄妹,而两边家族几百年杂婚,便曾有生出“大蜥蜴”的可怕先例,“欧苏拉的一位姑姑嫁给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的叔叔,生下一个儿子,终身穿松垮的袋形裤,独身活到四十二岁,流血致死,因为他生来就有一根状如螺旋锥的软骨尾巴,尖端还带一小撮毛。这段猪尾巴不容许任何女人见到,后来一位屠夫朋友好心帮忙,以大菜刀替他切除,他竟因此而送命”——也因此,新婚后一段时日,两人的夜间活动变得很滑稽,欧苏拉总要穿上帆布、皮绳外加铁扣的贞操裤,以防丈夫强暴她,每晚,“夫妇常惨兮兮厮斗几个钟头,扭打似乎取代了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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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是内举不避亲,朱天心为年幼女儿《学飞的盟盟》中的《盟盟的马儿》一文,这篇短短的文字记录了当时女儿的内向和对马的喜爱:“如此容易不好意思、怕人注意、更怕人讪笑的盟盟,好天气时,每天仍然骑着马儿上山。秋天的时候,入山前的基本动作是:折两枝盛开的五节芒或狼尾草,一枝插在外公的裤腰上,一枝插在自己的裤腰上,摇摇摆摆更是两匹俊美的大马儿了。山路上,遇到同校的同学喊她,她一脸严肃地谢绝同学的邀约:‘现在不行,我要去放马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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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对我个人而言这个字漂亮起来鲜亮起来了,见字如见人,它帮我带回来遗失在十年之前某处时光缝隙之中那个傻气认真、才念幼稚园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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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究竟是大蜥蜴一样的布恩迪亚家族近亲通婚的畸形儿呢,还是秋日午后插着五节芒或狼尾草的女儿昔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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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来说,答案可能接近后者。我们稍加留心绝不难看出来,字中那个怪人所生长的奇怪尾巴,其实我们应该觉得似曾相识,类似的图形也出现过“無”字那个人的手上,这里帮大家回忆一下,免得还要费劲去翻找——无,即“舞”的原形字,,这个大喇喇起舞的人,双手拿的,不就是我女儿裤腰上插的五节芒或狼尾草?不就是“尾”字怪人的怪尾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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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似乎可合理地推断,这不是真的尾巴,以返祖般的记忆人类的从来之处,或悲伤地牢记一则曾有的人伦惨剧以为戒,而是某种人造物,可装卸的,大约仍是节庆或祭祀时的某种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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