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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天赋下面隐藏着怎样的心理机制?我们的心理相似度空间为何会和宇宙的这一部分相互吻合?植物和动物是一种特殊的物体,如果要对它们进行正确的推理,心智就必须将它们与岩石、岛屿、云朵、工具、机器和金钱等物体区分开来。这里涉及四个根本区别:第一,每个生物体(至少是有性繁殖的生物体)都属于一个由相互杂交的个体所构成的群体,这些个体都已经适应了某种特定的生态系统,因此,它们可以依据相对统一的结构或行为来划分成不同的物种,例如所有的知更鸟都大同小异,但它们都与麻雀不同;第二,具有亲缘关系的物种来自一个共同的祖先,而这个祖先又属于进化树上的某个分枝,因此它们又可以归属于一个个互不重叠、层次分明的门类,例如,麻雀和知更鸟同属于鸟类,鸟类和哺乳动物同属于脊椎动物,脊椎动物和昆虫同属于动物;第三,由于生物体是一个具有自我保护功能的复杂系统,完全由动态的生理过程所支配,这种生理过程即便不为我们所见,也仍然在发挥作用,例如,生物体的生化组织能够使它长大、移动,当它死亡后,这些组织也就不复存在;第四,由于生物体拥有两种不同形态:“基因型”(genotype)和“表现型”(phenotype),因此在它们生长、变形以及繁殖的过程中,始终存在着一个隐含不变的“本质”,比如说,无论是毛虫、虫茧还是蝴蝶,它们从本质上说都是同一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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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的是,人们对生物的天生直觉似乎与生物学的这些核心要点高度吻合,即便是还不识字,也从未踏进过生物实验室的小孩也拥有这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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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布伦特·柏林(Brent Berlin)和斯科特·阿特兰(Scott Atran)研究过动植物群的民俗分类。他们发现,普遍来说,人们对当地动植物种类的分类与生物学的林奈分类法(种-属-科-目-纲-门-界)中的“属”形成对应关系。此外,由于大多数地区都拥有来自任何一个属的单一物种,所以这些民俗分类通常也和林奈分类法中的“种”形成对应。再则,人们也会将动植物的种类划分为更大层级的“生命形态”,例如树、草、苔藓、四足动物、鸟、鱼和昆虫,这些分类大都符合生物学中的“纲”。与生物学的专业分类一样,民俗分类也有着严格的等级性:每个植物或动物都只属于一个“属”;每个“属”都只属于一种“生命形态”;每种“生命形态”要么是植物,要么是动物;植物和动物都属于生物;每个物体要么是生物,要么是非生物。这种分类为人们直觉的生物概念提供了一套独特的逻辑结构,使之与人造器物等其他概念的区别开来。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不会把一个动物既划归到鱼类又划归到鸟类,但他们却很容易接受一个轮椅既属于家具又属于交通工具,或者一台钢琴既属于乐器又属于家具。这也使得人们对自然物种的推理方式与人造器物不同。人们会推论说,鳟鱼是一种鱼,鱼是一种动物,所以鳟鱼是一种动物。但他们却不会相应地认为,汽车座椅是一种椅子,椅子是一种家具,所以汽车座椅是一种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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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生物的特殊直觉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前面说过,人类婴儿绝对不是只拥有一些反射反应的小肉球,只能整天躺在护士的怀里哇哇大哭。虽然3~6个月大的婴儿还根本不会走路,甚至还不能完全看清东西,但他们已经能够了解物体的属性、可能的运动方式、它们之间如何相互影响、它们拥有的一些特征(例如可压缩性)、它们的数量以及加、减之后的变化。婴儿大概在周岁之前能察觉出生物体和非生物体的区别。在婴儿眼中,这种区别表现为无生命的物体必须在其他物体的物理作用下才能发生移动,而人和其他动物却能自行移动。例如在一个实验中,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史培基(Elizabeth Spelke)让一个婴儿反复观看以下场景:一个球滚进一块帘幕背后,然后另一个球从帘幕的另一边滚出来。经过多次重复之后,婴儿逐渐对此感到厌倦。此时把帘幕移开,如果婴儿看到的情况符合一般的预期,即一个球在另一个球的撞击下发生滚动,他只会稍微兴奋一下,不久又变得无聊起来。这很可能是因为这种情况正如他心中所料。但如果在帘幕移开之后,婴儿看到的是一个神奇的情景:第一个球在没有碰到第二个球时就停住了,而第二个球莫名其妙地自发滚动起来,他就会一直盯着这个球看。重要的是,婴儿预料到无生命的球和有生命的人有着不同的运动规律。在另一个场景中,实验人员将球换成了人,一个人走进帘幕背后,另一个人从帘幕后走出来。当帘幕移开后,如果婴儿看到的是一个人停下来,另一个人站起来开始走动,他们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但如果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撞出来,他们则会吃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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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孩子进入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对各种生物依其内在本质以类相属的现象已经有了微妙的理解。心理学家弗兰克·凯尔(Frank Keil)曾经用下面这些古怪的问题来挑战孩子们的思维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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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拿来一只浣熊(给孩子看浣熊的照片),剃掉它身上的一些毛,并把剩下的毛都染成黑色,再在它的背心处染上一条白色条纹。此外,他们还通过手术将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气囊植入浣熊的身体,就像臭鼬一样。经过这番折腾后,这个动物看起来像这样(给孩子看臭鼬的照片)。请问在手术之后,这个动物是一只浣熊还是一只臭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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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拿来一个咖啡壶(给孩子看咖啡壶的照片)。他们锯掉壶的把手,封住壶的顶盖,拿掉盖上的旋钮,堵住壶嘴,并把它锯下来。他们还锯掉壶的底部,在下面黏上一个金属的铁盘。他们在壶中插上一根管子,然后再开一扇小窗,在里面装满鸟食。经过改造后,它变成了这个样子(给孩子们看喂鸟器的照片)。请问在改装之后,这个东西是咖啡壶还是喂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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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拿来玩具(给孩子看一只玩具鸟的照片)。如果你给它上紧发条,它的嘴巴就会打开,它里面的机器就会播放音乐。医生给它做了一番手术,给它插上真正的羽毛,让它看起来又漂亮又柔软,给它装上一个更好的嘴巴。然后医生把它的发条卸下来,再放入一个新的机器,使它可以拍着翅膀飞起来,还会叽叽喳喳地叫(给孩子看一张鸟的照片),请问经过手术之后,它是一只真鸟还是一只玩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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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咖啡壶这样的人工制品变成喂鸟器,孩子们可以接受其形式上的改变:喂鸟器就是一种用来喂鸟的器具,所以那个东西就是喂鸟器。但对于浣熊这样的自然物变成臭鼬(或者一个西柚变成橘子),他们就心存疑虑,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浣熊身份”固守于臭鼬的外形之下,因此他们不太可能把这个新的动物当作臭鼬。而对于人工制品和自然生物之间的“越界”,比如说一个玩具鸟变成真鸟(或者一只豪猪变成刷子),孩子们的态度则非常坚决:鸟就是鸟,玩具就是玩具。凯尔的实验也显示,如果孩子听说一匹马拥有牛的内脏,它的母亲是牛,孩子也是牛,他们会感到很不舒服。但如果是将一枚硬币熔化之后做成钥匙,再将这把钥匙熔化之后做成硬币,孩子们却可以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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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生活于其他文化之下的成人也有相同的直觉。有人向大字不识的尼日利亚村民提出了下面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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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学生拿来一个木瓜(给村民看木瓜的照片),把一些尖尖的绿叶插在它的顶部,然后给它贴满带刺的小贴片。现在它看来像这个样子(给村民看菠萝的照片)——请问它是一个木瓜还是一个菠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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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的典型回答:“它是一个木瓜,因为木瓜有木瓜的结构,这是老天爷给的,菠萝有它自己的根源。它们不能变来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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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也能意识到动物种群拥有更大的分类,而且他们的分类遵循的是类别成员的共同属性,而不仅仅是外表的相似。苏珊·吉尔曼(Susan Gelman)和埃伦·马克曼向一群3岁的孩子分别展示火烈鸟、蝙蝠和画眉鸟的图片,其中的画眉鸟看起来更像蝙蝠,而不太像火烈鸟。他们告诉孩子们,火烈鸟给它的小孩喂捣碎的食物,而蝙蝠喂它的小孩吃奶,然后问孩子们画眉鸟喂它的小孩吃什么。在不告知其他信息的情况下,孩子们会依据外表的相似性回答“吃奶”。但只要说明火烈鸟和画眉鸟都是鸟类,孩子就会把它们归为一类,认为小画眉鸟也吃捣碎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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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们拥有植物学的本能,那不妨想想人类的一个最为奇怪的举动:赏花。种植花卉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产业,专门为了满足人们装点居室和公园的需要。一些研究显示,给住院的病人送花不仅是一种温暖的问候,它的确能改善患者的心情,缩短康复的时间。人类很少把花当作食物,因此投入这么多人力和物力用来养花似乎有点儿小题大做,不可理解。但如果我们是天生的植物学家,这个现象就很容易解释了。花卉是植物信息的微缩格片。在没有开花的时候,植物总是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花卉常常是辨认植物品种的唯一标志,即便对专业的植物分类学家来说也是如此。花卉也预示着收获果实的季节和方位,以及果实和种子所在的确切地点。在没有“四季沙拉”可供享用的原始环境中,记住花卉的种类,寻找花卉的地点,显然是个有用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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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直觉生物学和生物学教授在实验室里所从事的研究有着很多不同,但专业生物学很可能是以直觉生物学为基础的。民俗分类法显然是林奈分类法的前身,即便在今天,专业的分类学者也很少否定土著部落对当地物种的分类。人们本能地认为所有生物都拥有一个隐秘的本质,并受到一种隐秘过程的支配。毫无疑问,正是这种想法促使第一位专业生物学家将动物和植物带进实验室中,置于显微镜下,以此探究它们的本质。然而,如果有人把椅子带进实验室里,切下一小块放在显微镜下进行研究,并宣称自己企图通过这种方法找到椅子的本质,他一定会被认为是神经错乱,也没有人会资助他的研究。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科学和数学都可能受到直觉的驱动,这些直觉来自于各种先天模块,比如数量模块、力学模块、心理地图模块甚至法律模块。像物理类比(把热比作流体,把电子比作粒子)、视觉隐喻(线性函数、矩形矩阵)、社会和法律用词(吸引力、遵从法律)都在科学领域得到普遍运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再顺带补充一点,不过这一点本来是可以写成一部书的:我猜测人类其他的“文化”活动(竞技体育、叙事文学、园林设计、芭蕾舞)大多都是为了运行和促进我们的心智模块而发明出来的,而这些心智模块起初都是用来执行特定的适应功能——即便这些文化活动的产生看起来都像是“博尔赫斯式”(Borgesian)的随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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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本能: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 不同的语言,相同的心智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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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语言本能的存在意味着人类心智装载着适应性的计算模块,而不是一块白板,一团蜡块,或者标准社会科学模式所认为的一台通用计算机。但是,标准社会科学模式为我们提供了人人生而平等的普世理念,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如果抛弃标准社会科学模式,我们是否就一定要被迫接受与之相反的观点,例如“生物决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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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从最浅显的道理说起。首先,人类的大脑有它自己的工作原理。希望它以某种方式运行,以便能为某些道德原则进行辩护的做法既违背科学,也有损道德,因为如果科学研究得出的是相反的事实,那么又该如何看待这些道德原则?第二,在心理学上,还没有可预知的发现能够印证道德和政治上的那些不言而喻的真理,譬如“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等。最后,彻底的经验主义未必是一种进步的人道主义学说。白板一样的心智正符合独裁者的愿望。有些心理学教材会提到这样一些“事实”:斯巴达人和日本武士的母亲在得知儿子阵亡的消息时会露出微笑。但书写历史的通常都是将军,而不是母亲,所有我们可以不必在乎这种难以置信的说法,但其背后的目的却是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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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清这些问题之后,我想再阐明“认知本能”理论对遗传和人类所具有的意义,因为这种意义与许多人预料的正好相反。遗憾的是,人们常常纠缠于下面这两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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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先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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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之间的共性是先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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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观点有着巨大的区别。以腿的数目为例:有些人之所以比别人少一条腿或两条腿,100%是由环境造成的;而所有正常人之所以都拥有两条腿(不是八条、六条或没有腿),100%是因为遗传。但是,“普遍人性是先天的”这个观点,常常和“个体、性别和种族之间的差异是先天的”这个观点纠缠在一起。我们能够了解这两个观点为什么会被错误地相提并论:如果人类心智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先天的,那么它们之间的差异也就不会是先天的,因此最好的情况是心智并没有先天结构,这样一来,体面的平等主义者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但是倒转过来说,这个逻辑却并不成立。每个人的心智完全可以具有同等丰富的先天结构,它们之间的所有差异都可能是源自后天的知识习得,以及漫长的生活经验所积累下来的细微变化。所以说,即便是那些喜欢将科学和道德混为一谈的人(这在我看来并非明智之举),也不必为探索先天的心智结构而倍感警惕,无论最后得出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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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之所以容易混淆天生共性和先天差异,原因之一是行为遗传学家(专门研究遗传缺乏、同卵双胞胎和异卵双胞胎、收养子女和亲生子女的科学家)将“遗传率”(heritable)一词霸占为专业术语,特指某一物种中与遗传差异有关的特定性状的方差比。这个意思不同于我们日常所说的“遗传性”,即拥有某种先天结构或组织的性状,这种结构或组织受到基因信息的规定。因此,有些性状通常是源自遗传,但“遗传率”却为零,例如一个人出生时有几条腿,或者一个人有怎样的心智结构。反过来说,有些性状并非源自遗传,但“遗传率”却达到100%。假设在某个社会中只有红头发的人才能成为祭司,那么祭司的职位就具有很高的“遗传率”,但它与生物学上的遗传性却没有丝毫关系。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会被“智商的遗传率为70%”这样的说法弄得晕头转向,特别是在报道此类消息时,新闻杂志总是将它们与认知科学对心智运作机制的研究扯在一起——没办法,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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