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438868
1705438869
1705438870
1705438871
1705438873
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 馈赠规则和互惠的变化
1705438874
1705438875
进行田野工作之前，我读了大量关于礼物馈赠和社会交换的人类学、社会学以及社会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一方面，特定的社会交换体系中互惠的核心性位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时，我也对互惠原则的普遍性感到疑惑。更确切地说，我对人们是否总是按照同一种互惠原则行事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1705438876
1705438877
最终，在阅读阿尔文·古尔德纳关于互惠规范的论文时，我受到很大启发。古尔德纳强调互惠的普遍性，但他也关注它的变体。“我想互惠规则是一个和乱伦禁忌同等普遍而重要的文化因素，尽管，它的具体程式会随着时间和地点的不同而变化。”（Gouldner 1960：171）的确，尽管互惠作为一个抽象原则也许存在于每一个社会，但事实上在社会生活的特定情境中它如何调节人的行为仍然不得而知。于是我开始探究赠礼、受礼和回礼的具体活动，逐渐发现下岬村民中有四种通行的礼物交换规则，其中每一种都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互惠原则。
1705438878
1705438879
第一个规则是，常人总是以互惠的方式与他人往来。这种互惠以长期的赠礼、受礼和回礼的义务为特征，正如谚语“礼尚往来”所捕捉的含义——这里，这个礼意味着礼节、仪式、规范和前述的礼物；尚作为一个动词意味着支持或提倡；往来是一个名词，字面的含义是来和去，或相互作用。因此，“礼仪制度提倡人们之间的互惠往来。”
1705438880
1705438881
这个说法的起源，其书面形式可以追溯到两千年以前。儒家经典《礼记》在如下这个著名的段落中解释了它的含义：
1705438882
1705438883
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Legge[trans.] 1885：65）（《礼记·曲礼上第一》，转引自［清］朱彬撰《礼记训纂》——译者注）
1705438884
1705438885
这段陈述旨在强调社会往来在维持社会和谐方面的必要性，但它最有趣的一点在于，它直接将送礼行为与礼的观念联系起来。礼的观念广为人知，因为它构成了“儒教的基本概念”（Weber 1968：156），并为在日常生活中规范人们的行为提供了一套规则，所以它在传统中国文化中扮演了一个核心性的角色。理论上一个人应根据礼的要求来调整他或她生活品行中的一举一动。通过强调作为互惠范例的礼物交换的正确形式，《礼记》把礼的实践具体化为赠送与收受行为，并赋予礼物馈赠以最高的价值事实上，这段话被无数次引用，它已成为中国民间文化中的一句格言。现在，普通中国人以“礼尚往来”来解释他们的随礼动机已经是十分常见的事了。
1705438886
1705438887
我的研究中最重要的关怀倒不在于了解古语的本义，而在于理解这些观念在何种程度上呈现于人类生活中。在我调查的早期，这一古语似乎在村民们的行为中完全得到了反映，许多受访者用“礼尚往来”的谚语解释他们的随礼活动。不过，当我听见他们再三引用这句话，因而要求他们写下这个谚语时，他们写下的却与原话不同。
1705438888
1705438889
村民们的写法在第二个字上与古文不同。无一例外地，他们将第二个字——动词“尚”（支持、提倡）——写成了它的同音副词“上”。尽管发音仍然一样，但这个短语的含义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习语来说，副词上所挨着的第一个字礼，应当被理解为“礼物”而不是“礼节”。因此，村民们眼中的“礼上往来”意味着“人们以礼物交换的方式来往”。
1705438890
1705438891
如前所述，《礼记》中的原初段落是从馈赠是互惠原则的范例这个意义上强调礼物交换之重要性的。下岬村民显然进一步把它转化成了礼物交换的具体规则，而忽视了其中对社会秩序的原初关怀。不过，尽管下岬村民们已改变了古义中礼尚往来的着重点，它的实质——互惠原则——仍得以保持，并继续作为日常生活交往中的基本原则而起作用。
1705438892
1705438893
礼物馈赠的第二个规则是，无论在亲属意义上还是在社会意义上，随礼不能打破现存的社会地位等级体系。用村民的话来说，一个人必须知道，哪一类的礼物适合哪一类的亲戚朋友（对什么人，随什么礼）。我最初是在抄录礼单时发现这个规则的，因为我注意到，在一个仪式化的情形中，同一类的亲戚通常送类似的礼物。而且，他们的名字在礼单上通常聚集在一起，这表明他们可能在同一时间来送礼。
1705438894
1705438895
我的假定被村民们所证实。他们告诉我的确存在着送礼的标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规则。比如，在1990——1991年，参加内弟婚礼的标准礼是50元，而对一个屯亲而言，最多送十元。除非有十分特殊的情况，人们通常遵循这些标准，一份无论过多还是过少的礼金都表明了送礼者的无知。更重要的是，一份不合适的礼物可能冒犯受礼者和其他送礼者。60年代早期出现过这样一个例子，一个搬到城里的年轻人想在下岬的一个婚礼上炫耀自己的大方，他拿出了一份比常规的礼物价值高三倍的礼物，这种行为被主人和村民们理解为他对自己成功的炫耀，而这是令人不悦的毛病。面对这个年轻人不同寻常的大礼，和他具有同样亲属身份的人的礼物便相形见绌了。最后，这个年轻人的父母为儿子的鲁莽行为而道歉，最有趣的是，他们把他这种失当的行为归咎于他还太年轻，不懂礼。
1705438896
1705438897
为了遵守规则，避免由于无知而带来的尴尬（像上面这个例子），许多村民愿意与同等身份的人一同去参加仪式活动，尤其是参加村外的仪式活动。因此，他们的名字在礼单上总是聚集在一起。
1705438898
1705438899
受访者们也告诫我不要拘泥于送礼的固定标准，因为还有第三条规则，地方上称为“礼从往来”，或“根据以往的相互关系来置礼”。这里，第二个汉字从意味着“跟从”、“根据”或“基于”，往来不仅意味以前的礼物交换，而且意味着双方之间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往来。如果A曾帮助过B，那么B也许会希望，通过提高他或她的礼物价值或在自己不需送礼的情况下随礼，创造出一种新型的交换关系。所以礼需要依从以前的往来。在这条规则下，村民们能调节他们相互之间的馈赠关系，一些非同寻常的社会交换可以通过往来模式的变动来解释。
1705438900
1705438901
第四条规则涉及到回礼的方式。村民们一致认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应避免把礼物交换视为还债。最通常的方式是略增回礼的价值。具体的例子可见第4章中的表3，这个图表记录了主人刘某和他的亲友间几项双向交换情況。比如，1991年3月刘给他的干表兄送了30元钱的礼物，三个月以后，后者在刘为父亲祝寿时回了40元钱礼。另一个既是刘的朋友又是其邻居的人，为刘的父亲过寿送了20元钱礼，五天后，这个人的妻子结扎，刘认为隔了这么短时间，不管他增不增加礼物的钱数，回赠一份礼金都不太妥当。和妻子商量一番后，刘带了29个鸡蛋（一个象征健康和长寿的数字）、四听罐头和一条毯子——共花了25元钱——去送给他朋友。
1705438902
1705438903
值得注意的是，刘对两次交换之间的短暂间隔感到十分别扭，因为如果处理不当，这会给人一种还债的印象。从客位的角度来看，我们也许可以说，下岬村民不愿理清他们之间礼物交换的往来账目，这样他们就能保持与他人的积极往来。正像布迪厄所指出的，“在任何一个社会可能都能观察到，如果不想造成侮辱，回礼必须被推延并有所不同，因为立即回送完全相同的物品显然等于是一种拒绝”（Bourdieu 1977：5）。
1705438904
1705438905
当一个人通过增加价值来置办一件不同的回礼时，他不能增加太多，以免对受礼者造成异常的压力。用地方话来说，也就是礼大压死人的意思。正如一个老村民所说：“如果你回一份太大的礼，你就是在给受礼者制造麻烦，因为他下次不得不增加礼物的价值来还给你，如果这个人又恰好手头拮据，不能回一份更大的礼，他就会恨你的礼物。”[1]
1705438906
1705438907
显然，互惠的原则充当着下岬村中礼物交换的基本原则，但是这个原则的实现会依据许多动态因素而变化。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比如在准备一件合适的回礼时，送礼的四条规则显得相互冲突。要概括这四条规则只会带来混乱。每当我与村民们谈及这个话题，他们总是向我提供一些不合乎这些规则的例子，并警告我不要拘泥于这些规则。在他们的开导下，我逐渐意识到，下岬村（也许是整个中国的农村）多数的社会交换规则可能而且经常是在众多因素的影响下，根据特定的情境发生一定程度上的变动。无疑，发现这些情境和因素，是理解中国文化中社会交换性质的关键。
1705438908
1705438909
在这方面，翁大叔，一位渊博、明智的72岁老人提出了十分宝贵的意见。翁住在下岬村以北数里的一个村子里，是这一地区远近闻名的仪式专家，他从事这个受人尊敬的行业已有四十多年了。我拜访他之前，就已经听说了许多关于他如何热衷、擅长于仪式程序、民间信仰和日常生活中的礼节的故事。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笔记本，以便把他在各种场合碰到的不同习俗、仪式细节和精彩的仪式演说记录下来。翁甚至有一个私人档案，其中记载着村里年轻人的基本情况——比如生日、个人特征和家庭背景等，以便随时担当婚礼的主持。在我访谈期间，他给了我下面这个建议：
1705438910
1705438911
随礼是一件既简单又复杂的事情。说它复杂，我是指存在许多规则、规矩和礼数细节。我已经在这些事情上忙了一辈子，但我仍然不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如果你不知道所有的规则，没关系，记住一件事：随礼是一种表达人情的方式，而人情就是人的感情。每个人都懂点人情，所有送礼的规则必须合乎人情。人情是基本的规则。依从人情，你就不会犯错误，这简单得像母鸡下蛋。
1705438912
1705438913
[1] 当我参与村里的随礼活动时，总是对送大礼格外小心，因为我不想令受礼者担心以后回不起我的礼。通常，我遵照朋友间礼物交换的地方标准来随礼，把礼物价值控制在平均水平上。不过，当我探访我的老房东时，送礼则要随心所欲一些。70年代时，我在她家住了七年，送给她的礼当然要反映出我们以往的好关系。在这个例子中，第三条送礼规则盖过了第四条。
1705438914
1705438915
1705438916
1705438917
[
上一页 ]
[ :1.70543886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