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470310
“位”是中国先秦以来最重要的政治哲学概念之一。孔子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41]位与政权有着密切的关系,位的高低直接关系到权力的大小。《荀子·正论》云:“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42]天子是位置最高的人,其至尊的位置和至尊的权力是同一的。在周代的仪式中,明堂内就已经体现了一种鲜明的社会地位,屏风正是这种地位的指针。《论语·为政》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重视德治的孔子,将政治的合法性比喻为天空正中的北极星。在明堂之内,屏风所在的位置正是北边的中央,立于此地的帝王,正如北极星一般,受诸侯礼朝,受万民敬仰。
1705470311
1705470312
以“位置”命名的屏风,也让这一位置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真正在仪式中“出场”。这件木制品,只在大朝觐、大飨射、封国、命诸侯这样的时刻而设,并且只设于明堂之中、户牖之间,在时间和空间的层面上都是被严格规定的,也因为这种时空的限定而将权力的“在场”呈现出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永恒的制度并没有这种仪式的当场更有效力,屏风在仪式中的在场,通过视觉化的呈现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此刻”的震慑。脱离了这个在场性的屏风,也许只是贮藏室内一件华美的、等待腐坏的木器,没有什么特别了。
1705470313
1705470314
2. 体系化的名物
1705470315
1705470316
在今天的居室空间中,家具的位置一般长时间地固定在一个地方;而在“扆”地设立的屏风,只在仪式的当场有效。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处在一个家具体系所制造的“氛围”当中[43]。在重大的礼仪仪式中,屏风并非是单独行使着象征作用,它必须与其他器物共同营造出这一“现场”:
1705470317
1705470318
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祀先王昨席,亦如之。诸侯祭祀席,黼筵、缋纯,加莞席、纷纯,右雕几。昨席,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筵国宾于牖前,亦如之,右彤几。甸役,则设熊席,右漆几。凡丧事,设苇席,右素几。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则纷纯,每敦一几。凡吉事变几,凶事仍几。[44]
1705470319
1705470320
有“黼依”出场的仪式是一个置身于公共视野的场合,它的时间性与空间性彰明在其器具体系的每个个体身上。每件器物都是最高规格的,几使用的是五几中的玉几,席则为三重之席,而“黼依”只有在此场合中才会显露身影。《周礼·司几筵》开头说:“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45]其用,并非指实用的功能,其最重要的“用”,便是在仪式中的“在场”,其意义以时间的方式呈现;其位,则指其所处的空间、空间的位置以及相对的关系不但被规定,而且直接涵摄了自身的意义。与现代社会中家具陈设的随意性不同,在礼仪制度的约定下,这些器具不但需要在仪式的此刻出场,甚至位置也不能有丝毫的偏差与变动。屏风在这两点上都表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
1705470321
1705470322
在时间上,它只在最重大的场合才会出现。屏风与王自身之间形成了一种“共时性”与“相似性”,它在所有需要出场的场合只有一种形制,身影是一贯的。而其他的几席则是“随事以时设”[46],在不同场合所用不同。在日常使用甚至一般礼仪中的否定,以及在真正使用时对自身的肯定,构成了“黼依”在时间中的霸权。在空间上,单独设于王位的“黼依”是这一场景中最为核心的器物,它的位置则是由更高层级的建筑,也就是“宫室”这一氛围所规定的,而后其余的器具根据它的位置而各自有所设置。屏风的特性之一是“可移动”,但仪式中的屏风的位置决不能移动,并不是出于任何方便的考虑,因为它就在这一器具体系的中央之位上。
1705470323
1705470324
除了几席系统之外,帝王身上所穿戴的衮冕,也是这一器物体系中的核心成员。《仪礼·觐礼》云:“天子衮冕负斧依。”衮冕的性质与黼依十分相近,不但只在隆重的仪式活动中才会出场,而且与权力中心更加密不可分。如果说几席、黼依仍然需要预先的陈设,与仪式的场合在时间上仍然有一定的错差,那么衮冕则是与权力中心的出现丝毫不差地共同出场和退场。相对于黼依而言,衮冕作为衣服的属性,决定了它更具有不可不用的特质,因而即便是在黼依已经逐渐消失的汉代以后,对于衮冕的约定和使用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1705470325
1705470326
郑玄注《周礼》:“依前为王设席,左右有几,优至尊也。”[47]无论黼依多么特别,黼依仍然是营造这一场景的全体器物的一员,与莞筵、纷纯、缫席、画纯、次席、黼纯以及左右的玉几一同构成了这一场景的整体,而这个整体才是权力等阶的最终象征符号。这一整体下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在这一场景中缺失。王权社会下的黼依、玉几与三重席,再加上冕服,在最庄严的仪式中,以一种器物的结构暗示了王权统治中严格的社会关系,一种不容侵犯、不容挑战亦在时间中永存的关系。
1705470327
1705470328
3. 南面而王
1705470329
1705470330
现在这一场景的主角还未出场,一切的道具皆因他的出现而设定。君王,政治权力结构中的顶点,终于要穿戴着“衮冕”,出现在这一臣下按照礼制精心布置的空间中。在诸侯全部依各自的位置列席之后,他缓步来到明堂户牖之间,来到这面为他而陈设的华丽黼依之前,背负黼依而立,身前凭玉几,南面而听,一个君王的经典形象由此诞生了。他的出现,让在场的所有器具不再是一件件“物”,而是与他的身体一起,共同透出了权力至高无上的光辉。缺少君主的凭依,它们便没有其“实现”(actuality)的象征意义,而仅仅具有一种“潜能”(potentiality)。“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这不是给器物的规定,是给君主的规定,给“人”的规定,但却真正令器物的意义得以完成。
1705470331
1705470332
“南面”是君主的这一系列动作中的高潮,黼依也由于他的面向而有相同的规定。这一面向的形成,最初与中国的地理环境有关。中国位于北半球,南面向阳,堂的建筑就是朝南,以使三面有阳光。《易·说卦》云:“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南面”一说,后来成为君主德治的代称。《管子·戒》中管仲教导齐桓公:“南面听天下而无骄色。”《荀子·成相》中赞曰:“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大戴礼记》记载武王登基,行端冕之礼时,尚父端冕奉书而入,负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48]这一朝觐礼仪的方向,成为一个贤德君王的语词符号。[49]
1705470333
1705470334
在这一场景下,黼依之特别之处,除了处于中心的位置,还在于它与“王”的关系最为密切。仍然是“司几筵”这句话——“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向)”,这中间缺失了一个最重要的主语“王”,也正由于这种缺失,才使得王的至尊形象弥漫在这段看似娓娓道来的述说之中。黼依是王最切近的器具,王背后的高大黼依也最能够带给前来朝觐的诸侯一种天威的印象。根据《燕丹子》和《史记》中“八尺屏风,可超而越”的说法,又《三礼图》云“(扆)从广八尺”[50],可知黼依近似方形,纵横八尺,按秦制约1.84米,高于一人,君王站立于黼依之前,从形象上给下方群臣诸侯造成心理上的压迫感。而且,《礼书》云“其制则左右有张容焉”,这是根据《荀子》“居则设张容负依”之说。因此古代的黼依可能一开始便不是独扇,而是两侧对称有翼的围屏。此屏实物便近似于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复原的漆木屏风,这面长3米的屏风,高度恰好为1.8米,两侧有翼可合(图1)。有趣的是,此屏正面的三个屏版中央还设有两扇小门,以便南面的帝王可以在仪式之后,以一种神秘的姿态,立即消失于公众的视野,而只留下华贵高大的屏风,暗示着那曾经威严的身影及其背后的王权。
1705470335
1705470336
1705470337
1705470338
1705470339
图1 漆木屏风 广州南越王博物馆藏
1705470340
1705470341
君王的身份通过君王身体与屏风这一器物格制上的对比,再加上四周规整的几席陈设,形成一种整体的图像,转化为权力等阶的印象传达给诸侯。《仪礼》中没有特别介绍黼依,只说“天子衮冕负斧依”,这一“负”字,是天子和黼扆之间关系的说明。负,也就是依靠的意思。但是,君王立于黼依之前,身体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倚靠着屏风,而是肃直而立,使身后的屏风与自身构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形象。设置黼依的实际作用是彰显了面南而立于其中央的身体,从而在视觉和心理上形成王权的威严之感。可视的身体的姿态,使得君王权力的象征意义得到实现。黼依是政治与身体之间的媒介,换言之,黼依与君王是一个权力的统一体,他们共同在臣民的心理上筑造这道不可逾越的界碑。在后世,“扆”逐渐成为帝王的指代,这与黼扆在礼仪中与帝王的密切性有很大的关系。在这些词汇中,屏风这件“物”的本体已经隐去,留下的只有具有至高权力的意义了。这并非是一种当场意义的缺失,反而是由于这种当场在象征效力上的鲜明,意义才会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去。
1705470342
1705470343
“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响应”,《汉书·严助传》中淮南王刘安赞武帝的这句话,正是本自《周书》,这也成为后世的许多史书对威权君主的描述。一面屏风、一个玉几、一个方位,一种形象,这一仪式中在场的景象是对王权的最高颂扬。
1705470344
1705470346
(三)图饰中的神权与王权
1705470347
1705470348
透过在一个器物体系之内的位置,礼仪的当场赋予屏风极大的荣光;同时,它当然不会忘记屏风内部的那个“角落”。无论是黼依还是皇邸,内部符号的彰目恰恰在暗示着符号自身的卑微,它的内容完全受制于这个空间的属性。
1705470349
1705470350
《周礼》中为“黼依”,这一词在《礼记》和《仪礼》中皆作“斧依”,所指同物。依为屏风之名,而黼文则是屏风上的纹饰。郑玄注为“斧谓之黼,其绣白黑采,以绛帛为质”。黼,是就色彩而言,指绣制的黑白之纹,出自《周礼·考工记》:“白与黑谓之黼”;斧,就绣于屏风之上的图案形状而言,贾公彦又补充云:“为金斧文,近刃白,近銎黑,则曰斧,取金斧断割之义”;二者合一,“黼”文与“斧”文皆指这一种图案。古代屏风上覆绛帛,也就是大红色的绢,因而后世帝王屏风也称为“丹扆”。其上绣黑白文的斧头,在靠近刃的地方绣白色,另一侧绣黑色。《周礼·考工记》中曾记载与“三礼”相互参证的一本图谱《三礼图》,为郑玄所编。这本图谱用图像示范了礼制上要求的各种服饰、器物、宫阙等的建制,可惜后来佚失。到了“尚古”之风日盛的宋代,学者聂崇义搜集考订了多种古代《三礼图》,并编纂了《新定三礼图》,历史中已经消失的黼扆图像出现在我们面前(图2)。
1705470351
1705470352
1705470353
1705470354
1705470355
图2 《三礼图》中的斧扆
1705470356
1705470357
关于“黼文”的解释尽管仍有一些争议[51],但还是得到多数训诂文献的接受。《尔雅·释器》云:“斧谓之黼。”注云:“黼文画斧形,因名云。”[52]在先秦这一图案只有天子才可享有。《礼记》中说:“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春秋时期有些大夫在中衣的领缘上使用丹朱色,并在上面绣黼文,这便是一种僭越礼制的做法。汉代孔安国注《尚书·顾命传》云:“扆,屏风,画为斧文,置户牖间。”[53]贾公彦疏《仪礼》云:“言绨素者,绨,赤也,素,白也。汉时屏风以绨素为之,象古者白黑斧文。”[54]屏风上绣黼色斧纹的传统,到汉代时依然在沿用,这是为了追慕上古时期的礼制中规定的图像符号。《周礼》云“凡王巾,皆黼”,无论是天子的冕服、饮食所用覆物的布帛还是丧葬用棺椁的覆帛上都绣有黼纹[55],黼文的装饰带来的肃重感充满了仪式的整个空间,具有醒目的整体性。
1705470358
1705470359
黼文的颜色与图案都显示了皇权象征的普遍意义。《晏子春秋》赞之云:“公衣黼黻之衣,素绣之裳,一衣而王采具焉。”黑白鲜明的黼文还代表一种刚断之意,《荀子·君道》言“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国家的治乱兴衰,正在这庄严而分明的色彩当中。如果说黼色表现的是先秦的审美观念,则斧文更明显地直接象征着权力的力量。郑玄注《仪礼·觐礼》云:“有绣斧文,所以示威也。”[56]邢昺疏《尔雅·释言》之“黼黻彰也”又云:“黼取能断。”[57]斧纹的决断之形、彰明之色,表现了统治者是非分明、刚断示威之意。
[
上一页 ]
[ :1.7054703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