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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51 3. 纯素:耳目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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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53 在个人的领域中,白居易觉得,只有素屏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他说:“你看见了吗?现今那些权贵们豪宅里,使用的都是锦缎织成的屏风步障,用昂贵的珍珠细软和云母这些金银珠宝装点起来,仿佛只有如此玲珑华贵的屏风才能让他们赏心悦目,然后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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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55 权贵家内过于文饰、可以悦目的华丽屏风,白居易觉得与自己不宜。并不是因为他负担不起,也不是因为他觉得它们不好看,而是他认为这些东西不适合自己的性情,这正因为它们太好看了。那些权贵们因为这些床前屏风好看,才能晏然寝卧于其中;为什么“悦目”的屏风反而会让白居易觉得不自在呢?这源于古代道家的“反视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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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57 老子对视觉反复加以批评,强调“为腹不为目”“五色令人目盲”。《庄子·天地》篇曰:“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这些都是对感官享受的批评,其中以对视觉的批评为先。视觉是所有感官中最自由的,也是最具对象性的,因而它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对象,这让视觉在所有感官中始终处于尊优的地位。[39]而视觉也是最能够带给人们审美愉悦的感官,包括心理满足以及由之而来的身体愉悦。它被认为是所有感官中最无利害的、最中立的,只有它符合康德对审美所要求的“无利害”。但这种无利害只是不会马上引起生理的反应,可视觉上的刺激引起的审美愉悦更容易演变为一种对美的欲望。“眼球经济”的来临正彰显了人类视觉的主体性,视觉为了自己的快感,以前所未有的野心疯狂侵略着自己的对象,企图使整个社会的价值以自己为准绳。老子与庄子反对视觉,正是看到了过分沾染视觉享受的危害性,人在这种追求中会放弃一切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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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59 对视觉的拒斥反映了文人对“装饰性”的普遍怀疑。太过华丽的装饰,无非就是通过繁复的形式以及优美的线条来取悦人的视觉,而这种取悦可能不断造成人占有与索取的欲望。这种观念深植于中唐之后的中国文化中。在南唐的宫廷中,糊屏风的绢布都使用黑色的,这样的屏风称为“皂罗屏风”;后来王安石为相时,也曾在府内以皂罗糊屏风。白居易之所以认为“悦目”之屏不能与庐山草堂相宜,正是因为炫目的颜色容易让人追逐外物,遮蔽内在的真意。老子所言“为腹不为目”,意思正是要诉诸本身的体验,而不以“目”去过分追索外在的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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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1 其实,庄子并不是单纯拒绝“目”的视觉性本身,“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乱耳,使耳不聪”,其症结不在感官本身,而在内心。《庄子·人间世》中有一段颜回和孔子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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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3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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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5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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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7 回曰:“敢问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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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9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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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1 所谓“耳”,就是感官的直接体验,视觉亦然;所谓符,就是一种象征性而非审美性的物的符号意义,庄子认为这就是物之为物、人物两分的始作俑者。颜回的“祭祀之斋”正是将事物或者道义看作某种高级的神圣化或者低级的实物化的符号,崇拜神圣性的祭祀之斋与追逐酒荤的不守斋,其实同样都是分别物我、远离真实世界的态度。在《素屏谣》中,这个“耳”就是权贵那追逐华丽的眼,这个“符”就是屏风上的名家笔迹。白居易认为,二者皆不可取。只有真正忘记感官,也忘记心中的那个“符”,以虚静之心,才有可能参见到没有迷障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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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3 《庄子·刻意》篇中还有“纯素之道”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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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5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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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7 白居易的“素屏”正是这样一件“纯素之物”,白居易正是这样一位能体“纯素”精神的“真人”。素屏使白居易脱去了名利的负累,因而其心也就无所驳杂,其神方能葆真而全。素屏的世界正是白居易的“心斋”。徐复观论庄子时曾说,“无用”与“和”是心斋的两个基本条件。[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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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9 “无用”就是素屏没有贵重悦目之装饰的散木精神,“和”就是其为明月清风与诗人相伴的齐物为一的态度。素屏虽是一物,然深受庄子哲思影响的白居易却赋予了它“天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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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1 4. 无用:价值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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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3 最后两句中,白居易感叹道:“素屏啊素屏,每一物都各有用处,每一用处也各有发挥之所。现在的你是以木为骨以纸为面,如果不在我的这庐山草堂中,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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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5 这是在说素屏是“无用”之物,似乎除了诗人的草堂,再无其他去处了。在上文中,白居易已经将素屏从艺术价值、视觉价值和商业价值中抽离出来了,这是对屏风在历史上和当时社会中“用处”的反省。素屏的意义正在这种对意义的否定和剥除当中呈现出来。在等阶社会中,尤其是商业被大力抑制的时候,“贵”常常和“权”联系起来,权力阶层是“贵重”器物的所有者和表述者。自汉代以来,屏风成为王侯将相居室内华贵的装饰品。如《西京杂记》中就记载了木画屏风、云母屏风、琉璃屏风、厕宝屏风、雕屏、玉屏等数种装饰性屏风,或材质贵重,或雕画繁复,皆以价值为要。与素屏一样,这些屏风都不是设在举行朝政的大殿内,而是被安置在私人寓所中,因而这些物品不是“公共权力”的产物,而是由这个领域的主人所有。然而这一私人领域本身并不能定义私人之物的属性。当屏风作为贵族的所有物时,一方面,它是个人的一种享乐品,因此所满足的是人对于物质的欲望;另一方面,它的意义从这个私人空间中延伸出来,指向了这一空间的观看者。据《西京杂记》载,“汉文帝为太子时,立思贤苑以招宾客。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馆皆广庑高轩,屏风帷帐甚丽”[41]。因而这些贵重的装饰,仍然是公共交往中固有的一种身份象征,它营造了一种权贵的氛围,不但能够彰显个人的尊贵,还能在这种尊贵所暗示的权力中获得交换利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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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7 有时,屏风身上被赋予的权贵特征并不那么明显,甚至某些时候看上去还很接近文人的情怀。如河北曲阳发现的五代王处直墓葬中,墓室北壁中央与前室东耳室均绘有水墨山水,其风格近于董源的平远笔法[42],悠远而恬淡。墓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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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9 素尚高洁,遐慕奇幽,观夫碧甃千岩,笼万物,春笼万木,白鸟穿烟之影,流泉落涧之声,实遂生平之所好。[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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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1 墓主人王处直是唐末五代初义武军节度使,晚年被幽禁时倾心佛门,“营畔依依愁细柳,窗间寂寂掩鸣琴”,看上去,这是一位相当风雅的将军,怀有深厚的文人情怀。然而,墓志中描述墓主人受封赏加太尉兼侍中时,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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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3 持国玺之荣,隔云屏之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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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5 墓志结尾处的铭文曰:“入掌鸿钧,出临巨屏,帷幄运筹,蓝梅在鼎。”[45]在墓志这两处出现屏风的语句中,都将室内外的屏风与权贵地位联系起来。这不禁让人怀疑墓室中的这面屏风,究竟是为了与白居易一样,做惬适的林泉之想,还是为了炫耀自己官阶之高、权位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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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7 无疑,白居易的素屏对这样的价值持绝对拒斥的态度。他说,甲第与王宫中的步障银屏风,饰以珠钿,贴以云母,华贵玲珑,却不能与庐山草堂“相宜”。他当然并非觉得草堂配不上这华贵之物,而是认为这些所谓的价值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价值。在他看来,这些外在的价值,在戕害“物性”本身;富贵者表面上能“晏然寝卧”于其中,正是由于他们无止境的物欲,只有在这些昂贵的器物之间,他们才睡得着。过于看重物的价值,只会被物所迁,而忘记自己的真性。诗人眼中的真性,正如歌谣中比喻屏风的清风、白云,是不能以价值衡量的事物,也是对人的欲求无可满足之物,但它们所营造的“适”的气氛,对诗人来说是无价的珍宝。诗人特别强调素屏是以木为骨、纸为面,不加雕饰,这样极其简朴的材质,赋予了素屏这种珍贵的“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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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9 在另一首《蟠木谣》中,白居易也表达了相似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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