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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1 墓主人王处直是唐末五代初义武军节度使,晚年被幽禁时倾心佛门,“营畔依依愁细柳,窗间寂寂掩鸣琴”,看上去,这是一位相当风雅的将军,怀有深厚的文人情怀。然而,墓志中描述墓主人受封赏加太尉兼侍中时,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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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3 持国玺之荣,隔云屏之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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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5 墓志结尾处的铭文曰:“入掌鸿钧,出临巨屏,帷幄运筹,蓝梅在鼎。”[45]在墓志这两处出现屏风的语句中,都将室内外的屏风与权贵地位联系起来。这不禁让人怀疑墓室中的这面屏风,究竟是为了与白居易一样,做惬适的林泉之想,还是为了炫耀自己官阶之高、权位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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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7 无疑,白居易的素屏对这样的价值持绝对拒斥的态度。他说,甲第与王宫中的步障银屏风,饰以珠钿,贴以云母,华贵玲珑,却不能与庐山草堂“相宜”。他当然并非觉得草堂配不上这华贵之物,而是认为这些所谓的价值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价值。在他看来,这些外在的价值,在戕害“物性”本身;富贵者表面上能“晏然寝卧”于其中,正是由于他们无止境的物欲,只有在这些昂贵的器物之间,他们才睡得着。过于看重物的价值,只会被物所迁,而忘记自己的真性。诗人眼中的真性,正如歌谣中比喻屏风的清风、白云,是不能以价值衡量的事物,也是对人的欲求无可满足之物,但它们所营造的“适”的气氛,对诗人来说是无价的珍宝。诗人特别强调素屏是以木为骨、纸为面,不加雕饰,这样极其简朴的材质,赋予了素屏这种珍贵的“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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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9 在另一首《蟠木谣》中,白居易也表达了相似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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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1 蟠木蟠木,有似我身;不中乎器,无用于人。下拥肿而上辚菌,桷不桷兮轮不轮。天子建明堂兮既非梁栋,诸侯斫大辂兮材又不中。唯我病夫,或有所用。用尔为几,承吾臂支吾颐而已矣。不伤尔性,不枉尔理。尔怏怏为几之外,无所用尔。尔既不材,吾亦不材,胡为乎人间裴回?蟠木蟠木,吾与汝归草堂去来。[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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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3 其中的寓意,来自《庄子》中散木的故事。一匠人携学徒走至一参天大木旁,此木高可比十仞之山,大可做数十船,其叶遮天蔽日,观者络绎不绝。但是老匠人毫不以为意,脚步不停,继续前行。徒弟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看这一稀世大木。匠人回答说这是散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47]。正因为“无所可用”,没有日常的功用,这块木头才没有变成“木材”,而成为一棵“树”,成为它自身,也成其千年之寿。《蟠木谣》中“尔既不材,吾亦不材”正是《庄子》中散人与散木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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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5 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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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7 “相物”就是相对待,以物而待。我与你这散木,都是天地中一物而已,但是怎奈我们要相互看作物?怎奈我们在使用对方之物性?这种对待,割伤了物之原性,也即物之大用,失却了与天地万物亲近的机会。老子云“大制不割”[49],庄子云“以物为量”[50],正是要消除由于物我之间的对象性而产生的物性自身的损伤。这张蟠木几,这张素屏,也正因为“无所可用”,才可能成为人真正的生活伴侣,而不是人观看或使用的对象。刚遭受诬蔑贬黜的白居易觉得自己也是无所用之人,不过,这并不是自我解嘲之语,深谙《庄子》之理的白居易,已经知道自己在无用之中、在“赋闲”之时,才能真正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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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9 这首《素屏谣》的文本对素屏这件器物进行了一种否定性的阐释。作者并未直接陈述素屏的用处,而是在一一否定了它在社会视角内的现成用处之后,提出了素屏“无用”中的“大用”。意义在这种反思中得以生成,生成于主体之间。这首歌谣不是告诉读者应该如何用一个“客观的”视角去观察和评判素屏,而是呈现出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与素屏共生的空间。素屏并不是一件外物,而是诗人自我的延伸。这种意义的延伸,不仅仅在素屏上,也在由素屏、蟠木几和朱藤杖共同构成的一种“融适”的气氛中。这种氛围在庐山草堂的内外扩散开来,建起诗人的自我与天地万物的一道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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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1 白居易对素屏的观照,跟他对《庄子》思想的接受有直接的关系。[51]《咏意》一诗可视作他的庄子观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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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3 常闻南华经,巧劳智忧愁。不如无能者,饱食但遨游。平生爱慕道,今日近此流。自来浔阳郡,四序忽已周。不分物黑白,但与时沉浮。朝餐夕安寝,用是为身谋。此外即闲放,时寻山水幽。春游慧远寺,秋上庾公楼。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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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5 这是在生活世界中的自由。素屏卸下了所有“功用”,荡涤掉了一切“黑白”,洗练了一身“富贵”,与同样如此的白居易在这一个“生活”的世界中自在遨游。再次回看白居易在《草堂三谣并序》中所言:“时多杖藤而行,隐几而坐,掩屏而卧。安息之暇,笔砚在前。”《三谣》并非仅是记录他的三件物品,而是呈现着他的整个生命体验,寄予着他对世界和自我的态度。庐山草堂内这三件“无用”的器具,共同营造了一种文人的氛围。这一氛围不但是由草堂的主人所生发的,也将这位主人的日常生活萦绕其间;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在他们各自的“无用性”中消失了,而他们也在彼此的“相宜性”中完成了一个主体的建立。主体,无论彼时有何种身份,他在这个物我与共的浑然整体中获得了自由,这就是“文人”的意义。从素屏这件小小的器物身上所见,文人并不是某种社会关系中的个人身份,也不是由个人所具有的能力定义的,而是通过一种意义在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这种呈现是在一个个人的领域中。所谓这个整体空间的物质形态,如环境的清幽固然是意义生成的一种条件,然而并不是必要的,无论是否在一个“地理”上的私人空间中,这一空间中的主体才是其意义的生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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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7 南宋的陈著在《沁园春·咏竹窗纸枕屏》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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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9 小枕屏儿,面儿素净,吾自爱之。向春晴欲晓,低斜半展,夜寒如水,屈曲深围。消得题诗,不须作画,潇洒风流未易涯。人间世,但此身安处,是十分奇。笑他富贵家儿。这长物何为著意迷。便绮罗六扇,何如玉洁,丹青万状,都是钱痴。假托伊来,遮阑便了,免得惊风侵梦时。何须泥,要物常随我,不物之随。[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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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21 此词几乎可以看作是白居易《素屏谣》的重新谱写。一切的装饰,都容易变作功利的借口,只有剥去名利之外衣,才是真正可以伴我入眠之物。这屏风之为“长物”,意思是多余的物,而这多余,正是“无用”之意。无用的屏风,置于家内,却能带来一种人间难得的快适与安宁。词的尾句“要物常随我,不物之随”,点出词人对枕屏的态度。物要常常追随我,我不能去追随物:我不能去追随物,是说我不能和物之间形成一种对待的关系;物要常追随我,指的是物与我相伴,相与生息偃仰,同处于一个生活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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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23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913]
1705472224 (三)白氏屏风的视觉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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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26 在文人肖像画史上,中唐白居易可谓是一个典范式的人物。他并非一位有名的画家,但是由于个人的才学与品格,成为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敬重有加并以之入画的人物。白居易年仅三十七岁就成为左拾遗、翰林学士,至元和五年(810)便“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54]。按照唐宋时期的惯例,在集贤殿放置的臣子肖像一般都绘制于屏风上,以方便观览和挪移。可以想象,当时意气风发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白居易,与先贤名臣、当朝重臣的肖像屏风一起,被肃正地列置于集贤殿的盛况。自此之后,不仅常常有“好事者”绘制白居易的肖像,白居易自己也对写真颇为自得,数次面对写真图写下诗篇,以感慨岁月流变而致容颜的衰颓。集贤殿写真三十多年后,到会昌二年(841)他七十一岁时,再次罢官为白衣居士,又“写真于香山寺藏经堂”,观今照昔,感叹“形容非一,世事几变”,故写诗以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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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28 昔作少学士,图形入集贤。今为老居士,写貌寄香山。 鹤毳变玄发,鸡肤换朱颜。前形与后貌,相去三十年。 勿叹韶华子,俄成皤叟仙。请看东海水,亦变作桑田。[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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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30 这一次写真似乎是他个人所为,然后寄奉给香山寺,当然应是早先受了寺中人所托。尽管仍在感叹时间对容貌的摧残,但是此时白居易的人生态度,并不是只有因光阴流逝而生的消极慨叹。他在另一首《自咏》诗中写道:“须白面微红,醺醺半醉中。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卧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仍闻好事者,将我画屏风。”[56]由诗中可知,在他晚年,仍有不少好事之人将他的形容图绘在家内的屏风上。从诗中的语气来看,此时的他仍不改对年轻时写真的自得情怀,只不过已不再是由才华被重用而生出的骄傲,而是一种看空世间万事万物的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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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32 与收藏在书房一隅的卷轴画不同,将肖像画绘制在屏风上正是要日日观省的,或是作为宗教偶像用以崇拜,或是作为传说中的保护者用以祈福,或是作为自家先祖用以瞻仰。而彼时之人,竟将一位当朝文人的肖像绘在屏风上,这一方面可以看到白居易在当时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可得知那时的社会已经将白居易“文士”的风貌作为一种人生的典范。这种典范的意义并没有因为肖像主人的仙逝而淡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为一种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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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34 在白居易身后,追慕他的画家并没有继续用“肖像”的模式,而是着重表现他闲适生活的场景。对于以“文人”这个身份流芳于世的人物而言,他所被认同的,并不是一种在世的功业,也不是一种神祇般的权力,而是一种“生活”的方式。白居易之所以成为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的神话,正是由于他看似闲淡的“生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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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36 在后世,白居易诗歌中所体现的生活,多被后人作为绘画的题材。宋代《诗话总龟》中就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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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38 (白居易)诗词多比图画。如《重屏图》,自唐迄今传焉,乃乐天醉眠诗也。……且诗之所以能尽人情物态者,非笔端有口,未易到也。诗家以画为无声诗,诚哉是言。[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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