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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50 此刻,枕屏边的观者身体处于放松的状态,不可能始终“盯着”枕屏仔细地看,对枕屏的描述就很少使用有关“看”的语汇,只不过是茫然一瞥,似幻似真。而这些丰富的意象的制造,从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称之为幻觉,这种形象遂成为幻象。若从心理学的角度将这种幻象解释为一种“迷惑”的后果,观者乃是“轻信”了这种视觉的迷惑,却又与枕屏的画家和观者不合。他们并不在意这画中之山是“真”还是“非真”——也就是模仿的相似程度,画家要寻求的是一种意义之“真”:模糊的物象让“法垢”被洗去,从而呈现出一种世界的真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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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52 这“法垢”是什么呢?为何用模糊的物象才能洗去?难道清醒时的理性,不足以让人认识到真相吗?东坡说“浮游云释峤,宴坐柳生肘。忘怀紫翠间,相与到白首”,道出了其中的真意。柳就是瘤,在《庄子·至乐》中,滑介叔左肘长瘤,支离叔问他:“你不讨厌这难看的瘤子吗?”滑介叔曰:“不呀,这有什么难看的。”他接着说:“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生命无非是假借于身体,而这假借之躯壳无非就是一堆尘土。一死一生,就是一昼一夜。滑介叔与支离叔在这“冥伯之丘,昆仑之虚”所观,不是万物,而是万物之化,他已经悟到,自己的身躯,也是这大化世界中的一个小小的阶段,那又何必为身躯上的小瘤而烦心呢?在枕屏间逍遥云游之时,迷醉中的朦胧物象看上去仿若蒙上了一层纱笼,然而,恰恰相反,观者通过这看不清的物象,揭开了理性所带来的障壁。这物象不在时空当中,不在感官当中,不在名利的结构当中,也不在真实的世界里;在对这些理性可知觉之物的遗忘当中,在这小小的枕屏中,以一种最亲近的方式与观看者的经验慢慢交融,最终彼此化为一体。东坡的枕屏观,不是一种“看”,而是一种“化”,不是用肉眼,而是将整个生命敞开地观看。在这一观看中,一切思虑都被忘却,一切功名皆归尘土,身体也不过是蝼蚁一般,根本分不清世界与我。这个枕屏的世界就是东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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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54 2. 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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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56 对于屏风的意象——当然主要是屏风上面的图画本身,诗人常常赋予某种回忆。诗人在安眠之处、朦胧之时,常常联想起往昔之事,将自身寓于这些回忆中。显然,这一图景不是他看到的、接收到的,而是其自身意义的流出,是通过人呈现出来的。这感觉或许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即便如此,诗人仍然使用了“忆”这个字。这个“记忆”与康德所言没有创造性的“回忆”不同,他回忆的,并不是自身的经验,而是文化的经验,世界的经验,心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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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58 一个很著名的“记忆”是关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是文人都曾在睡梦中邂逅的一个超然于纷乱尘世的家园。许多诗人都将枕屏中的图景以此作比,如潘大临在《题陈德秀画四季枕屏图五首》中说:“乱山深处碧波流,隔岸垂杨系小舟。无数桃花伴春梦,梦中还作武陵游。”在这落英缤纷的枕屏间,诗人仿佛成为那个捕鱼的武陵人,伴着空中散发的香气,顺着山间的清流,寻找属于自己的桃源。刘敞在《祠部王郞中送山水枕屏作》中也说:“枕上万峰合,苍苍惊梦魂。如浮武林水,卧向桃花源。”[105]桃源的书写是诗人对于陶渊明隐居生活之向往的隐喻。这面山水小枕屏是一位朝中官员送与集贤院学士刘敞的礼物,他们同朝为官,官员是他们共同的社会身份;但是在私下的交往中,当卸除了权力结构赋予他们的身份后,他们都变成了向往世外生活的文士。“杖屦几时士,茅茨何处村。悠然独往意,欲问复忘言。”刘敞此刻仿佛已经来到了南山的茅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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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60 桃花源或许不是陶渊明真实“经历”过的地方,任何接受这一“记忆”的诗人也都清楚这段回忆未必真实。韩愈在题写一幅《桃源图》时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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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62 船开棹进一回顾,万里苍苍烟水暮。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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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64 这是文人存留千年的一个梦,是真是伪已无所谓。然而,面对枕屏时,他们却禁不住要追忆这个前人梦想中的地方。他们“看”到了屏风上的图景,这图景在他们脑海中并没有形成一个“具象”,而是通过回忆成为一种“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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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66 显然,这不是一个真正的梦。枕屏边的诗人并没有睡着,他还能“看到”屏风上的世界,他知道那里有墨梅、芳雪、芦雁、渔叟……因而,我们无法将弗洛伊德的梦的理论用到解释中。但是,有趣的是,这个梦的确与弗洛伊德所言有神会之处:这些梦凝聚着诗人童年的记忆——并不是个体的童年,而是整段文化流脉的童年。意大利哲学家维科曾说,文明的童年就在一种诗意中、一种想象力中萌发。[107]诚然,楚辞《云中君》中沐芳衣华、环佩琳琅之帝廷,或是宋玉《高唐赋》中巉岩壁立、烟云霭霭之巫山,都充盈缥缈而伤惋的想象力,这些意象也常常出现于枕屏的题咏中,然而,唐宋的诗人所追寻的这个梦中之景,远不是“想象”所能解释。尤其当空蒙的野山瘦水、苍冷的寒雪孤雁成为枕屏上的意象时,这“梦境”看上去并不温馨美好,也不雄壮奇绝。这种记忆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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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68 “绳床竹簟曲屏风,野水遥山雾雨蒙。长有滩头钓鱼叟,伴人间卧寂寥中”,子由这首咏枕屏之七绝透露出,也许《庄子·逍遥游》中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最能切合这寂寞的感觉。惠子曾向庄子抱怨自己家的樗树一无所用,庄子回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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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70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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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72 “无何有”就是没有“有”,这是一个没有世俗的功利、价值甚至事物本身的地方。当然,这是一个梦境中的所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梦才是文人得以“逍遥乎寝卧其下”的自由世界。无用的屏风,以及上面寂寥的山水,带给这卧床上主人的正是如此一个无所忧害、无所困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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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74 在这个世界中,诗人消解掉了屏风和自己的物我关系,而臻于物化之境。《梅磵诗话》的作者韦居安有位乡人叫曹龟年,是个老儒,在乾淳年间以特科入仕。曹龟年诗作颇丰,当时还年幼的作者仅记其《咏墨梅枕屏》绝句,结句云:“莫道有香描不得,夜来梦蝶尚徘徊。”评曰“极切题”。[108]庄子梦到一只蝴蝶,竟不知蝴蝶是自己还是自己是蝴蝶。庄子云,这就是“物化”。龟年在墨梅枕屏边,梦到自己如蝴蝶一般,切近着这身边的小小一屏,亲吻着屏中的梅花,忘掉了自我的所在,而与这屏、这屏上的梅融成一体。南朝的宗炳年迈体衰,不能云游山水时,发出感慨“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于是“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109]宗炳最初是将山水直接绘于壁上,或者绘于屏风安置于室,不得而知。其实,没有比枕屏更适合以“卧游”两字贯之的艺术媒材了。南宋诗人陆游曾有诗云“小屏烟树远参差,吏散身闲与睡宜。谁似炉香念幽独,伴人直到梦回时”,又云“燕梁寂寂篆烟残,偷得劳生数刻闲。三叠秋屏护琴枕,卧游忽到瀼西山”。[110]“卧”于枕屏之内不是一种无奈之举,而“游”在山林之间也不仅仅是对自然的畅想。枕屏间的卧游,已不是宗炳意义上的通过观看的方式而得到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这卧游是在睡梦中游,在迷醉中游,在意境中游,游于山水,游于仙境,亦游于红尘,游于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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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76 屏风并不是一件容易被变作痴癖对象的物。枕屏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看上去不是一件把玩的东西,而是一个生活空间的营建者,与人的生活很亲密地关联在一起。入寝时,当人进入这个屏风营造的睡眠空间时,几乎不会想到它是一件物品。枕屏意义的生成伴随着它身上物品—对象性的消逝。它更像是一个共眠的伴侣,万籁俱寂时,人与屏风两两相忘,不再去顾忌美丑贵贱,只是在这样一个安然的环境中进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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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78 南宋画家赵孟坚也作过一首《枕屏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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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80 梦亲当思孝,梦君当思忠。梦得当思义,梦达当思穷。梦欲当思窒,梦逆当思从。更贵常安恬,杨花春昼风。[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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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82 这首枕屏铭可作为此节的小结。前三句,皆如陈淳《枕屏铭》一样将枕屏作为道德自律的箴铭,长记心中;最后一句语气一转,在枕屏之间,伴杨花春风,这种安恬的当下的愉悦感,恐怕比箴铭更加契合文人的心意。赵孟坚也正履践着这种安闲的自由。他在隐居广陈时,曾制一小船,将书画都置于船中,泛舟于江波之上,人称“赵子固书画船”。[112]为什么书画不在家赏玩,而一定要带到船上?这船上的水气一定不利于书画的保存,不小心书画还会落入水中,似乎并不符合一个爱画之人的做法。其实,这一书画船的世界,也是枕屏的世界。文人正是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实现一种与艺术相融的生活态度。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皆为我伴;书中之飘逸,画里之荒寒,也皆是我生命的片段。赵孟坚在临终时赋诗说:“百年处世欠三秋,事业都归水上沤。”[113]他在这逍遥的水上,亦在这安稳的枕屏边,体验着一种极致的惬意和自由,这才是他的“生命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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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84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918]
1705472485 第四节 梦境中的山水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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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87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919]
1705472488 (一)离离短幅开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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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90 床屏与枕屏上有各种物象,但最常见的是山水;在山水的各类图式中,最常用于枕屏的,是平远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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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92 史籍中记载的平远风格应自唐时始兴。宋人楼钥跋吴道子的一幅《山水平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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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94 延陵生丹青无不工,适兴作山水,尤深远有意趣。宦游三载,归心荡摇,渡口唤舟,殆属梦境。[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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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96 吴道子以线描著称,他的平远风格也应是勾勒而成,然他的作品对士大夫林泉之梦的唤起,却与宋之后的山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吴画虽有平远之意,仍难免画工之嫌,故苏轼在评价吴氏与王维时说:“吴生虽妙绝,尤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吴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袵无间言。”王维可谓唐代对后世文人山水画影响最为深远之人。宋代陈思《书小史》记载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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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498 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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