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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84 看上去诗人对绘这幅枕屏的画家颇是欣赏,不但认为他表现冬昼景物的功力不俗,还将其画的芦雁与五代名家崔白相比。在这张枕屏上看到的黄芦寒雁,让诗人感到此身仿佛来到了潇湘洞庭的缥缈水云间。最后一句中的“江乡”正是江南水乡之意,潇湘的意象与江南的情结再次融会为一体。芦雁的母题也是文人屏的常用之笔,宋代画师宋迪以平远风格写就的“潇湘八景”中正有《平沙雁落》一幅[153]。传明代仇英的一幅《临宋人册页》中,主人坐榻身后的卧屏上是一幅《汀洲芦雁图》。画中的这位主人将自己的肖像画轴挂于屏风上,或许也是以此图像的互动表示“身到潇湘间”的卧游情怀,其实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文士身份。这幅画后来又有摹本,其中之一就是被乾隆皇帝以自己的形象换上重画的一幅,乾隆还亲笔题了诗,在这位君王心里,这种江南意象的屏风正是一位品格高洁的文士的象征(图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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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89 图51 仇英 临宋人册页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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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91 潇湘与江南意境,固然是源于文人对于精神故园的依恋,但它在诗画中的呈现,则与枕屏以及平远画风有着莫大的关联。与人的身体无限亲近的枕屏所暗示的“梦”的情境,正是文人于梦寐中寻找的江南烟雨、潇湘云水。在这个似梦非梦、如醉如醒的状态中,回眸间望见床边小小枕屏上一段萧然远去的逝水、几峰极目张看的远山,人在视线的寻觅中,仿佛被画面中的景物引入了此间的情境。原来,梦中苦苦寻觅着的那片心灵的故乡、那片桃花源,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是用眼睛“看”这幅枕山,而是在迷醉中无所方向、无所欲求地“游”于其间。在这里,可以超然忘却世俗身份的负累与国家兴衰的担责,而仅余一个在这山水之间披着破蓑的醉翁,独自在一片疏远的寒江中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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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93 这就是枕屏观看者的“自我”,这个“我”不是现实中的“我”,而是一种被发现的“我”。在世情中的我,与物有着隔障,看似控制着世界,却被万物所役使。这位潇湘云水间的老翁,是附于天地间的自我。万物的界限溶解了,就在这枕屏间,就在这山水间,一个独立的我,一个超脱了世俗身份的我,一个游于天地间的我被重新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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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95 内外之间:屏风意义的唐宋转型 [:1705469921]
1705472696 (三)四时屏风的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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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698 唐宋之前流行着一种四季屏风,也即画家在屏风上表现不同季节的山水景致。这种图式的原型可见于北周安伽墓石棺床六扇屏风画(图52)中。上面所绘为墓主人在山水间生活和狩猎的场景,从左到右呈现了春季到秋季的顺序。艺术史家罗森据此认为,这幅画是将宇宙以图像的形式表现出来,墓主人因被四季环绕而被置于时间与空间的中心。[154]此画虽然是北周粟特文化中流传下来的,但是当时粟特文化已深受汉文化的影响,这种石床边围屏上的屏风式绘画应该也是例证之一。[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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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03 图52 安伽墓石棺床正中六扇屏风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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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05 “四时”的观念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早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一年仅根据农耕的需求有两季,至春秋时期才出现了四时。[156]四时本由一年四季的祭祀活动而来,流动时间在仪式的形成过程中被切割为带有节点的段落。《管子·四时》云:“唯圣人知四时。不知四时,乃失国之基。……四时曰正。……四时者阴阳之大径也。”《周易·观》云:“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从自然耕种的时节中衍生,四时连续不辍的观念代表天地正统之道。安伽墓四季的绘画,与其说是对于日常生活的描写,不如说以四时的观念象征了生命的仪式性,结构性的宇宙观念也就由此而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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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07 这种对永恒之感的追寻,在唐朝被转译为四时山水。王维可能是较早绘写四时山水之人,在叙述“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理念的《石刻二则》一文中,他说自己绘了《四时山水》小轴四幅送给友人。然而若装成册页,无法在空间之内展现对时间的这种把握。因此,在室内施设的屏风成为四时图像的绝妙载体。《唐朝名画录》记载,西蜀画家王宰曾在兴善寺画四时屏风,“若移造化风候云物,八节四时于一座之内,妙之至极也”[157]。这四季的景致,既有季节分别,又能彼此辉映,构成一幅完整的图景。人在这房间之中,顿有四时风云变幻皆在于我的感受。四时屏风的安置,在空间的维度上呈现出时间流变的幻象,又在这一由部分重新拼接起来的四时全体当中,呈现出空间之内主人对当下时间的超越,这便是《周易·系辞》所讲的“变通莫大于四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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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09 五代时流行四时花鸟,后蜀画家刁光胤曾在大慈寺承天院内窗边的四堵屏风上画四时花鸟,“体制精绝,后黄居寀重装饰之”[158]。刁光胤正是黄筌的老师,这一模式也影响到了在后蜀宫廷最为受宠的黄氏父子。宋人亦多画四时山水、花鸟,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经常提及“四时”景致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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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11 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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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13 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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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15 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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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17 郭熙能够微妙地表现出四季各自的景致,从而给人不同的美感。这在宋人的笔墨中是很常见的。流传至今的作品如刘松年《四景山水图》(图53),每幅纵40厘米(约一尺二寸),横69厘米,从尺寸看也近于三扇立于床的长边、一扇立于宽边的四扇枕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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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22 图53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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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24 四时屏风在宋代之盛也与理学的发展有关。伊川程颐曾说:“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160]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云:“品四时之景物,务要明乎物理,度乎人事。”[161]对四时景物的精微观察,能够使人探知天地之内时间的秘密,亦洞彻宇宙万物的妙化之理。一室之内,设四时屏风,观四时日月之变化,格物而致万物恒定不变之理,则可通达于天地之道,化成于万物之情。对“四时之备”的观照,不愿意让四时匆匆而过,希望伴着房内的小屏呈现的四季景色,进入到至理的永恒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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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26 然而,悬挂四时屏风这种对时间的“执着”,在禅宗思想进入绘画领域之后常常受到怀疑。宋代的惠洪禅师题《蒲元亨画四时扇图》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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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29 画工妙物无不可,谁能笔端自忘我。醉蒲睡著呼不闻,但见解衣礴裸。起来漱墨滋破砚,霜绡只尺开纨扇。点缀四时无不有,但觉眼前红绿眩。云破连峰青碧开,林梢时复见楼台。断桥落日空流水,为问秦人安在哉。春山杳霭知何处,夏木森森蔽云雨。秋阴未破雪满山,笑指千峰欲归去。看山对客忆蛾眉,客去愁多自不知。满眼匡庐看画轴,平生坐媿虎头痴。万事浮云定何有,白鹤归来千载后。江山长在身世忙,岁月不移舟壑走。对此未归心欲折,借君玉斧修圆月。会看谈笑满清风,讵使人间畏炎热。[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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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31 这首充满禅意的诗,看上去依旧是描绘四时屏风的景致,然细细体味,却是一段禅宗中“看山不是山”的故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流转于指尖,生命就此滑落,时间是人永远拥有却也在永远失去的绵延。这位醉卧的画工,解衣般礴,脱掉尘世的束缚,虽看似描绘了四时之景,然满眼红绿炫目,看不到一点四时山间生意盎然的意味,反而是人去空空,时节颠倒。最后再看这画轴,却又是“满眼匡庐”,看山是山了。“江山长在身世忙,岁月不移舟壑走。”这山已不随四时流变,而给人一种满眼浮云之感。万物无处不变,岁月于不经意间溜走。《庄子·大宗师》中有一个故事说,有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希望它们能永远停留。但是,半夜“有力者负之而走”。这个“有力者”,就是光阴。若论真正描绘四季之景的四时屏风,正是把光阴“藏”在屋里的这个“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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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733 唐代赵州大师回答弟子“十二时辰中如何用心”一问时说:“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163]人皆为时间所役使,在时间中无可奈何地接受各种负累,最终仍失去了时间。但赵州要使得这时间。“他不是淡忘时间、控制时间,而是超然于世界之外,过去、现在、未来,佛学称为三际,就像他的谥号(真际)所显示的那样,他要建立一种真实的时间观,追求一种生命的‘真际’。”[164]四时屏风将四时之景物有所分别,好像要役使时间、控制时间,然而这一切是徒劳的,光阴终会将岁月的舟壑从我们的生命中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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