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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60 敦煌艺术的来源,我认为初期所有造像和图画,是从中国南方来的,到唐代以后,才掺上西方来的。这话怎么讲呢?汉明帝以后,中国同西方的交通,并不是从敦煌和玉门关这一带出去的,主要的还是从福建泉州、广西北海这一带出去的,印度僧人到中国来也是从这地方来的。那些印度僧人到了南方,大量造像和画画,这在历史上是史不绝书的。因而,敦煌初期的艺术品大抵是抄袭南方的,抄袭广东的、泉州的、建康的、杭州的。中唐以后,中国同西方的交通,就是所谓的丝绸之路才打通了。这个打通,细细研究,可能在玄奘去印度取经之后。从玄奘到印度的故事看来,他所走过的路是非常艰苦的,丝绸之路的情况跟这不同,比这好得多。玄奘从长安到敦煌到玉门关,再出去,简直不得了,要经过吐鲁番一带,火焰山在吐鲁番,并不是真有火焰山,就是吐鲁番那里气温很高,那些到西方去的人走到这里都支持不了,所以称它为火焰山。我认为:是从南方到东方到洛阳,再到敦煌,这样的路线去的。唐代中叶以后,这种艺术又是从印度进入新疆境内的,先到高昌(吐鲁番),再到玉门到敦煌。我有一篇文章,大体说敦煌佛教艺术是从南方去的,绝无可疑。为什么呢?张僧繇画的佛画,佛传图是中国画释迦牟尼生平事迹最早的东西之一,虽然早已亡佚了,但是,从历史上我们是可以考证出来的。张僧繇是南朝梁人,这个东西成了中国绘画的四大典型之一,是极有名的。第二个是曹仲达,是北齐时期的,他曾有好些画在南方。以后北方也有画家了,如董伯仁画的白雀寺,就是在北方的,北齐有位画家叫刘杀鬼,杀鬼就是把鬼都杀掉的意思,因为他善于画鬼,鬼都怕他,这是传说。他在大顶寺画过画。这时南方所有高僧都是从印度来的,从广东来的最多,从广东引进许多佛像,再到建康,再发展到杭州,再发展到洛阳,画家多得不得了。释迦的画像乃至于塑像都有了。这一带的大庙都是从南方向印度请进来的稿本。敦煌初期的东西,还比较粗野,没有表现出线条的艺术,还是用涂染的方法做的,这说明北魏时期敦煌的艺术品是受南方影响的。南方的影响又是从印度来的,鸠摩罗什从后凉进来,他本是龟兹人,他带进释迦像和印度画,大同和洛阳的造像越来越同敦煌接近。这时敦煌所有的造像、壁画都同洛阳、麦积山、大同很接近。因而,渐渐变,变到唐代中叶,大量的佛教东西进来后,敦煌艺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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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62 这里有个转折点,即在唐代,印度东西大量进入中国以后,反而中国化了。由于西域(新疆一带)艺术品同中原艺术品早已结合,所以,在敦煌艺术品中也显现出是一种中国化的东西。极盛时期的敦煌艺术品是同犍陀罗有关系的,但是,它的基本方法仍然是线条画,反而使犍陀罗式的画少了。唐代同西方的贸易很繁荣,西方的商人、传教士、读书人,便把印度东西带进来。印度有个大庙,叫阿旃达,它里面的东西也传到了中国。阿旃达这个庙子很奇怪,开始兴建比敦煌早五百年,但是,进度很慢,它的建成却比敦煌晚二百年。所以,阿旃达的艺术品到中国来也是迟的。前面讲的从南方从东方传来的并不是阿旃达的,大体是印度小国家的东西。阿旃达艺术到中国来是在唐以后,来了以后便中国化了。至于中国的东西是不是也影响到阿旃达呢,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搞,要待研究印度艺术的人给我们解决。关于中印艺术互相影响的问题,我另有一小段文章,所以,中印艺术的关系就说这一些。总而言之,中国艺术肯定有印度艺术的影响,不过方法还是中国的老方法。初期,中国人抄袭印度,北魏以后,慢慢改变了。现在从敦煌的本子里可以看出,所有的图片只要是北魏的,如释迦说法图就不是线条画。以后越走越远,这件事是非常有趣的,同中印交通有关系,现在还解决不了。我们希望将来研究敦煌的同志有人去阿旃达,在那个大庙里,研究三五年乃至十几年,把那里的艺术品搬过来,也把我们的艺术告诉印度同行:你们的阿旃达可能也有我们中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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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64 还有一个问题可能不是艺术家所需要的,而研究历史的人却是需要的,就是敦煌艺术品里,在唐以后,每个供养人像上面都有一个题衔,如曹元忠是敦煌王,后来封为归义军节度使,因此,只要是曹元忠画像,都有个题衔——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不仅是曹元忠这个领袖人物,就是其他供养人的画像也有,每个画像侧边都有个题记,写上某某供养。某某者,把自己的身份说得清清楚楚,如她是曹元忠夫人,她是曹元忠大女儿,她嫁给谁,她是哪个国家嫁给曹家的,她同曹家的关系怎样等等。这些材料,在中国正史上是没有的,敦煌洞窟打开之后,研究者也没有注意到。我开始注意,把所有题衔搜集下来,进行安排,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哪两个是夫妇关系,算第一级的;哪两个是父子关系或者是母女关系,算第二级的;哪两个是爷孙关系,算第三级的,一样一样地把他们安排起来。有的女子是于阗公主嫁过来的,有的是吐鲁番的公主嫁过来的,也有的是曹家嫁给于阗或吐鲁番或龟兹的,把这些东西一个个地料理清楚,写成一篇文章,名叫《曹氏世谱》。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曹家为什么能在敦煌维持好几百年,直到宋高宗时还有人同西域关系密切,甚至唐末大乱,新疆还那么安定,肃州以外的少数民族对唐家和宋家没有侵扰。这是个政治问题,其纽带可能是曹家父子祖孙同西域诸国以婚姻关系联系起来的。在曹元忠之前的张议潮也是敦煌节度使,也以婚姻关系同西域诸国联系起来的。因此,最后结论是,不要把这件事看轻了,只是通婚而已,而要看到它的政治作用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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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66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件事是非常有效的,那就是通婚。通婚之事,春秋战国就有了,那时,周家子孙都要外人家姑娘,而那些非周家同姓的诸侯却娶周家的姑娘为后妃,他们是拿婚姻关系作为政治辅助的。汉代也这样,王昭君出塞是很有名的,唐代的公主一个个嫁出去也是很有名的,都是拿婚姻做联系,它在我们历史上是一个策略。这个策略对于中国边疆的巩固,有很大作用。唐代不用说了,后来清代对西藏也是用婚姻联系的。清高宗为什么要找个香妃?婚姻关系啊!清代为什么把姑娘嫁给西藏大和尚?婚姻关系啊!张曹两家的婚姻关系,详细说是琐碎的,可参见《曹氏世谱总表》。曹议金是曹家的始祖,有妻子三个:一个是索氏,一个是王氏,还有一个李氏。这些事情都同敦煌周围的少数民族有关系,例如李氏是回鹘公主,曹元深是她大儿子,其妻封谯郡夫人。曹元忠妻子翟氏也是西北少数民族。曹家也有许多女子嫁给少数民族。曹元端的长女就嫁给圣天可汗,他的次女是于阗皇后。很有趣的是,嫁给于阗的这个女儿的女儿,又是曹元忠侄儿的妻子。亲戚关系密切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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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68 关于敦煌艺术的总结:从文化史讲,敦煌艺术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部分。中国传统艺术经过殷墟发现的东西,一个人俑,一个石刻,青铜器的花纹,等等,都说明中国艺术的源流是很早的。殷周艺术并不是在殷周一下子冒出来的,而是经过若干年的演变,才到达这个阶段的。可惜前面的演变找不到根据了,没有材料了,只好等待考古的新发现了。殷周以前的艺术品民间的多一些,如陶器上的花纹,铜器上的花纹,都表明民间的爱好和风俗习惯。中国民间艺术,只有考古发现的东西,我们才能看见。战国以后壁画开始有了,塑像也开始有了,秦始皇陵的兵马俑,艺术水平很高。壁画在屈原的《天问》上已经讲到了,到了汉代,从文、景、武以及昭、宣、元、成等皇帝的时期里,都有画像,画麒麟阁,画周公负成王的像,画二十八功臣像,可惜都已亡佚。但是,考古发现的东西很多,如杨子山的砖画,山东也有,四川也有,这些东西都是敦煌艺术的根源。所有敦煌艺术没有一样不同中国传统文化发生关系的。若是上边这些话都不管,那么,敦煌艺术的来源只好请印度帮忙了。即使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但是,我们历史文献上是有的。敦煌全部艺术是同中国艺术一脉相承的。中国绘画是以线条为基础的,这个线条的根源就是中国文字,所以,有书画同源的说法。敦煌画也是以线条为基础的,不过敦煌画虽然以中国方法为主,但是,题材是从印度来的,这是不可否认的。敦煌早期的雕塑还有印度痕迹在,大概是从中国南方去的,因为唐代以前的雕塑是从广东、泉州同印度发生关系的。唐以后有阿旃达的因素,不过基本上还是中国的东西。这就是敦煌艺术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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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73 敦煌学概论 [:1705480383]
1705480774 敦煌学概论 第六讲 敦煌卷子的研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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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76 敦煌卷子的本来面目只看缩微胶卷,许多地方可能还要发生讹误,因此,讲一讲,对于大家将来研读缩微胶卷是会有帮助的。像这样从卷子本身来搞,似乎还没有人讲过,内容很复杂,很琐碎的。所以要分得细致一点,一件一件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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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78 ⑴卷子的数目。到底有好多数量,直到现在,还没有办法作出一个最精确的统计,许多卷子藏在其他国家的博物馆、图书馆或者私人的手里。因此,只能说个大概,约六七万卷之数,可能还有二、三、四万卷在外面,将来总数说不定在十万卷左右。但是,所谓一卷,科学地讲,应该包括一个问题或一部书,而敦煌卷子因为年代久远,贴的扣子、粘的糨糊脱掉了,因此一个卷子可能分成二卷乃至十几卷的。所以,现在说的卷数不是学术的卷数,而是具体形象的卷数,这是关于卷数的两个不同含义。将来敦煌学发达了,都能够拼接起来,把十几个小卷拼成一个大卷。那么,数量就不会这么多了。不过真正的科学卷数,现在根本不能说,至于一卷卷的数量,散在民间的,散在别的国家的还很多,我们也不能说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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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80 ⑵卷子本身的分类。大体说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佛教经典,而且经、律、论三个部分都有了,其余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卷子大概是儒家经典、道家经典、历史材料以及社会史料、民间契约等。尽管按它的内容来分,可能分成十类八类,不过简单一点,可以分为两类,即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佛经为一类,其他的为另一类。这样分法,现在编敦煌卷子目录的人还没有注意到。现在的目录只是单纯的编号,从伯希和、斯坦因的编号,乃至日本大谷光瑞的编号,都是拿起一个卷子就编一个号,并没有分类,所以只是一个总目录,就好像普通图书馆里的登记目录一样。而要用他们的材料现在也只好用他们的编号,不过,希望将来做到每个卷子都能照学术的规范来归类。现在可以先分佛经和佛经以外的卷子两类,没有办法再细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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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82 ⑶从卷子外形看,大体有四种情况。一种是长卷,即很长的卷子,后面一头有木头做的轴,很多也没有轴。到底是原来就有,还是脱了,后来再加上去的,我们都不知道。长卷以佛教经典为最多,儒家经典没有这个样子,一个长卷往往包括一部书。第二种是裱背。这个术语是借用的,裱字画的叫裱背装,又叫装裱。这里讲的裱背只是卷子背后糊上一层纸,现在叫“拓”一下。裱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原来就裱背的,唐代已形成风气,凡是写好东西,再拿来裱上一层,当时国家档案室里都有裱背工匠,敦煌庙子里大概也有这种工匠,这种卷子比较考究。也有本来不是裱背,后人整理时裱上一层的。后人的裱背,会出问题,譬如P. 2011卷,原来是两面写的,没有办法裱背,假如有裱背,那是后人糊上去的,背面就无法看清楚了。刘半农先生的《敦煌掇琐》录了这个卷子,由于他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把它当成一面,所以,他的书里就脱了一页。因此我们研究敦煌卷子,卷子外形是很要考究的。我不知道现在的缩微胶卷,后人整理的裱背看不看得出来。假如把后人的裱背看成前人的东西,那就糟了,所以,这件事情,特别要在这里重点讲一讲。第三种就是蝴蝶装。蝴蝶装是两面写的,这面写好以后翻过来写,就好像现在报纸两面印的一样。两面写的东西要装订成册,就在中缝拿糨糊把这些贴上,翻起来一页一页的,好像蝴蝶一样。蝴蝶装有原装的,也有后人装的。这件事对于卷子本身没有造成太大的差误,虽然偶然间也会糊掉一行两行,但是,问题不太多,不像裱背那样大。第四种是散页,背后不裱糊,也不装订成册,大体是旗帜、图案、信件、收据和契约之类。这是特殊的东西,要说学术上的价值,好像比佛经、儒家经典要差得多,但是,在社会史上却是很重要的。譬如说某农民从某个寺庙借了两袋米,以后还一个毛驴或两匹马,我们就晓得这个价钱了。又譬如某家的一个儿子或姑娘,送给人家做丫头或娃子,可以得好多钱等。这类契约多得不得了,可以看出唐代西北地区的民间风俗,是非常重要的社会史料。不仅如此,里面还有许多同“外国人”(指当时所谓西域三十六国)交往的文书契约。譬如曹议金、曹元忠或张议潮的儿子娶哪个小国家的公主,开了一份嫁奁的账单,记着送了哪些东西,这个礼物的价钱也是不得了的。这是一种社会风俗,最重要的。所以,散页在敦煌卷子中是非常重要的材料。不过散页失散太多,20年代,我在北京读书时,到书铺去,往往可以看到一小帖一小帖的散页。契约而外,还有许多草稿,譬如某地塑一尊菩萨,画一堵壁画,要多少钱,由什么人出钱,什么人收钱,什么人来画或塑,等等,清清楚楚的。要研究敦煌历史,这个材料是不可少的。日本很重视这种材料,哪怕一张纸片,也细细研究,看有没有用。譬如关于唐代官令品,据我所知,日本就有人写了两万多字的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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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84 ⑷从卷子的内部格式看,稍许复杂一些。第一是纸幅大小,多数宽二十一厘米,高十九厘米,更宽的到二十四厘米,更小的到十六厘米,大体如此。纸幅大小与卷子有关,因为一个卷子不纯用一种纸。纸幅大小,可能是由于纸的产地不同,其中以蜀纸为最多,洛阳纸其次,江浙纸则很少见。蜀纸宽一些,也高一些,质粗一点。洛阳纸很讲究,往往送到长安再加工。纸色大体分黄、白两种,黄的姑且叫熟纸,做法是把纸打上一层薄薄的蜡,有点透光,写起来非常舒服。熟纸在敦煌卷子里是讲究的纸,用它写的都是讲究的经典,所以,《道德经》几乎都是用这种纸写的。第二是每张纸的字数、行数有约略的规格。一幅纸的行数,横数大约是十九行到二十一行,不包括双行夹注,每行大体十七个到十九个字。但是,草稿写得密密麻麻,就统计不出来了。第三是有栏无栏。每纸都打有直行格子(很少有横格,偶然也有四方格),边栏比较粗,内栏比较细,也有一样粗细的。考究一点都是边栏粗内栏细的,不过没有看见像宋以后刻书那样的款式。现在的线装书中间有鱼口,底下有写工名字,敦煌卷子只有栏。佛经甚至很少有栏,很散漫,字数也很不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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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86 ⑸卷子的字迹。分写得好和写得不好两种,写得好的整洁得不得了,近百年来很多人学唐经,这就是所谓的写经体。看笔势,挑、捺用的可能是最尖锐的笔,唐笔现已不存,但是,现在日本笔是仿唐的。唐笔肥大,可是,挑、捺很尖,因此,有人说唐代抄书人的笔和写书人的笔不一样。字体以颜、柳、欧三体为最多,敦煌卷子在颜、柳、欧以前的楷体字写得不好。虽然不好,但是,有点古色古香,保存着八分书的样子。当然不排除唐人写法,因为唐代是书法变化的一个转折点。写得不好的则坏得很,散页更是潦草。可能是兵或道士写的。草书极草,墨淡极,好像抹点口水写的样子。从而可以看出一种文化的成功有它那一套,写得好要有好笔、好墨等等。还有一点是两种写法,一种是两面写,后面的第一行紧接前面的末行,第二张的第一行连接第一张后面的末行。单面写的同纸质有关,纸大都蹩脚;也同内容有关,有的内容不太重视的,或者内容太多,如佛经,所以,写法同当时的需要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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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88 ⑹卷子上的符号。大体有两种,一种加在字的旁边,另一种加在边栏之外。后者主要是数目字,如韵书,把一东、二冬、三钟的一、二、三等写在栏外。前者写在正文当中,如字书的反切上画了圈,然后标字数。还有一种符号是墨点和朱点。墨的符号是写时加上的,朱笔符号往往是校。譬如某字错了,拿朱笔点掉,重改一个。又如行数不清楚,拿朱笔在上头点,一点为第一行,二点算第二行……还有修改的符号,或用墨,或用朱点掉,侧边再写一个。标点符号虽然简单,但是,已经有了。研究卷子,这也是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情。譬如刚刚说的韵书,小韵的墨圈底下有反切,有数字,可以根据数字校有否漏字,或者反过来校数字是不是错了。佛经也有许多符号,譬如讲到释迦牟尼往往要抬头写,有时忘记了,赶快打了符号。这种情况,其他经典里没有。还有用朱或墨来断这句话或这一行的,譬如儒家经典的《诗经》,这个是哪一国风,就在《诗经》底下点一点,哪一国风下也点一点,是哪一篇底下点一点,哪一行底下点一点,于是《诗经》有好几个点,对于分段,国风、二雅、三颂都点清楚了。这是当时抄书的习惯。还有种东西是给小孩读的,譬如《尔雅》,有一个字一个意思的,也有两个字一个意思的,给点了出来,因此,这种符号,在我们看来,可能是唐人的读书方法,与对这书的认识有关,有助于校勘,可以作为今天研究整理的基础。敦煌卷子里点断句读这件事很少,不过有断号了。写到这里要抬头了,可是这个字刚刚写到底,于是,在底字地方打了钩,这就是断号。偶然也有省略号,打上几个点,但是很少见。符号问题比较重要、复杂,与整理工作很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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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90 ⑺校勘方法。校勘方法是整理古籍的基础工作,如果日读误书,读出来也是没有用处的。敦煌卷子也有校勘问题,但是,与一般古籍校勘不同,拿一个底本同另一个本子对雠,是传统的方法。但是,敦煌卷子不是如此,它不是交给研究卷子的人做的,而是交给抄书人做的。抄书人抄完以后,拿抄本与书核对,有错字就改,严格地说,只能说是抄书人的核对工作。譬如写错一个字,抄书人一经发现,加以改正。现在办法是涂掉或挖补,但是,卷子不能挖补,因为它往往两面写。也不知道涂的办法,顶多在这个字的左肩打两三个朱点,然后写上改正的字。假如错字太多,据我所见,可能重新写一份,没有像现在涂一个大墨钉的事情。如果只是两三个字也就算了。为了不使行款弄得太脏,改正字写得小一点,笔画也细一点。这是添字添在侧面的例子。如有倒字,有时用墨点,有时用朱点,就在当行改了,并不像后人那样打了弯,像个“S”,不用勾勒符号,也不把改正字写在眉上。另外,落掉一两个字,往往就写在当行的落掉这个字的稍下面,也不用弯弯的勾勒号。我们于是可以看出这个字是在上一个字的底下的,这是添字的办法。一个两个字是这样,假如长篇掉了,就把纸倒转来写。从掉的那个字开始写,补上以后,用勾勒办法勾进去,从左边掉下的这个字开始,慢慢画上去,画到右边下来。一两字不用勾勒,多字可能用勾勒,超过一行以外,只好换纸,换纸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整篇换掉,重新来过。这大概是两面写的卷子,如果单面写的还有一个办法,把错的一行截掉,另外拿纸补上,补上的纸同截掉的纸一样大,再留出一个单扣来,如此而已。所有错字、掉字,用点的办法,用勾勒办法来区别,非常严格,在我所见的卷子中,没有例外。还有一件也属于校勘的,校勘完了,往往在边栏外面写一行小字,说明这一篇共有多少字,错字几个,掉字几个。这也是严格遵守的。目的是让得到这个卷子的人注意上面有几个错字,假如要重抄的话,得先改正再抄。所以,敦煌卷子里面,看不见有真正大错的字、大掉的字。还有一点,敦煌卷子是自家人抄的,我们讲过的吴彩鸾写韵书,一天一本,这本韵书在五万字以上,就无所谓校勘了。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看哪一个收藏的,而不是哪一个写的。如《金光明最胜王经》,如果后边写是哪个庙子里的写生或者写僧写的,这是庙子里写的。如果没有这一行,那就是他自己写的。自己写的,没有校勘字,不是说没有错误,大概是他自己明白就算了,这是一种。还有一种特殊的是小孩子学写字时写的,乱七八糟。我曾经看见一个卷子,是曹元忠七岁学字时写的,有一行字“敦煌曹元忠写,年七岁”。这类东西等于废纸,没有所谓校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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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92 ⑻题衔。卷子写完,后面有许多题衔:有的题哪个人写的,有的题根据哪个本子写的,有的题哪个庙子收藏的,有的题哪个私人收藏的,大体有这四种。卷子题衔有一个两个三个,题多衔的一定是作者、译者、抄的人和写的人。另外还有题为什么抄的、写的,往往后面有一小段话。譬如某家老婆婆为了儿媳生孩子许了愿心,等到孩子生下来去还愿,就找人抄一部经,送到庙子去,于是写了一段小文章。这种题衔就多了,往往可以从中找到许多风俗习惯,其中以保佑病人快好为最多,其次,保佑媳妇生孩子也不少。还有保佑家里人百事百顺,这是空的,没有实际对象,量最少。说明这类东西都是民间的,大富大贵的人不写经求福,而是画壁画、塑菩萨求福,譬如张、曹两家。普通老百姓即使有了几个钱,也塑不起像,画不起壁画,就写一个卷子。卷子内容以《金刚经》、《金光明最胜王经》为最多,因为这两部经在佛经里面,宗教意味最深,不是哲理意味最深。所以,求福的人大都写这两部经。写经求福的人叫供养人,有的卷子写了作者、译者以后,最后是供养人的名字,可能还有某庙子收藏的字样。敦煌卷子中有浙江庙子写的经送来收藏的,可以看出当时佛教的流传。所以,哪个庙子收藏也算题衔的一种。对于研究工作,题衔是很重要的材料,譬如从作者可以看出卷子的年代,这是一点。写经人是当时贫寒的读书人,一辈子不只写一个经,每个经都有年月日,假设从开元二年到大德五年,那么,这个人是这个时期的人,我们可以借它断定其他卷子的作者和时代,也可以了解某个时代里,某些经典写的人最多。研究卷子的年代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在自己的《敦煌学论文集》里写了三卷书:写生名字、经生名字和寺庙名字,各自编成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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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94 ⑼卷子上的记时。读敦煌卷子,往往一不细心,就把年代定错了。譬如这个卷子原题开元二年写,可以断作开元二年。可是,翻到后面,又有大德×年的题衔,要是不细考,又会断为大德×年。事实上卷子是开元二年写的,而大德×年可能是收藏的人写的,或者后人胡乱写上的。唐代以开元、天宝最兴盛,为了加重卷子的身价,本来是开元、天宝以后写的,也造假写上开元、天宝,价钱就卖贵了。因此,确定写作年代,要细细地翻到底,最前面的年代是可靠的,最后面的往往是后人重写的。考究的方法要看纸质、墨色、字体,等等,把若干因素综合起来,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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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96 关于年代还有一种情况,唐代皇帝的年号是一定的,尤其五代,大都短命,只有三年五年。可是,卷子经常有写十年八年的,这不一定作假。因为五代以后,敦煌与长安的关系经常断绝,消息不灵,所以,唐家天子换了代还不知道,老百姓依然守着这个皇帝年号,把纪年拉长了。甚至到了宋代开宝,还在用五代年号。研究年代是很细致的工作。有些研究者认为考证卷子年代没有什么了不得,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但是,认真的研究者是不恍惚的,英国捷尔恩写的《敦煌卷子中有年代卷子的考证》,可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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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798 还有一点是造假,本事最大的是罗振玉,加上一个太宗年号,卖大价钱。他得了很多卷子,他是懂的,因此,日本的一个老内阁总理就上了大当。大概花五百多两黄金买一个卷子。卷子并不假,就是年代假了。除了年代作假之外,还发现整个假的,不过是复制品,做得像真的一样。这是一个法国人发现的,叫勃朗士,他有一个卷子,后来又有人送卷子卖给他,两个卷子一对,是一个人写的同一个东西。然后他用科学的办法去对,送来的卷子是拿他自己保存的那个卷子复制的。纸是真的,抄的东西是假的。所以,辨真伪成了我们学术上一个最大的问题。伪的东西很多,要经过若干日子摸索才能弄清楚。譬如造假的人,墨就造不了假,现存最早的是明墨,没有唐墨,唐墨用油烟做,现在墨用松烟,化学分析一下就分析出来了。我向有关领导部门建议:不仅卷子要收齐,而且要有一套辨伪的方法。没有这一套方法,也研究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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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800 ⑽双面写与单面写。二者差别很难说,大体讲,佛经以双面写占大多数,《道德经》以单面写占多数,儒家经典有双面写,也有单面写,其余史料二者都有。不过,也有原来单面写变做双面写的,譬如《道德经》原来单面写,后人因为背面没有字,利用来写草稿等,结果一面是唐人的,一面是宋人的,表面上是双面,然而,绝对不是一个时代的东西。粗略的辨别办法是看正面的末行与背面的是不是接头,不接头就是后加的。也有原来双面写的变成单面写的东西,自从五代以后,民穷财尽,许多人把双面写的东西很巧妙地糊上一层薄纸,看不出单面还是双面写的。不过,也可以研究出来,唐、五代、宋的纸质是不相同的,唐纸很结实,宋纸比较松。总之,单面还是双面是敦煌卷子里经常使我们迷惑的事情,不过比上面那几件,容易认识。单面变双面,必有一面是假的,但是,后加的这一面往往在学术上有很重要价值。譬如佛经,后加的却是社会史料,有一卷佛经,后加的是《张淮深传》,此传已经亡佚,这东西比原卷重要。事实上,后人写的往往比原先单面重要。但是,有一种东西是乱的,如社会史料、契约、书信,有简单的,有复杂的,两面都有价值。但是,小牍只真正一小片,大体单面多,往往是一种契约。小牍没有单面双面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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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802 ⑾敦煌经卷的一些附录。一个卷子,正文写完之后,有一些附录。它们与正文有绝大的关系,有许多是后人附上的,与正文毫无关系,就不能算作“附录”了。所以,“附录”指的是同经文有绝大关系的那些材料而言。这是要事先声明的。有两种卷子百分之九十以上有附录,就是道经同佛经。其他儒家经典同社会史材料、历史材料的卷子,不一定有附录,或者是只有一小部分附录,因此我这里讲的是《道德经》同佛教经典的主要附录。但是附录的内容是相当多的,其他的也有,也附带着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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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804 《道德经》的后面,往往附有一个《十戒经》(《十戒经》是道家讲戒律的一个重要而又简单的经典),因为敦煌的《道德经》大致都是河上公本,河上公是道教的一个大师,他注的《道德经》录上《十戒经》是很自然的。但是也有一卷两卷王弼的注本,王弼注本就没有《十戒经》了。所以附录一定同正文有绝大的关系。这是一例。佛教经典几乎百分之九十后面都附有这卷经的文字音义(注音和释义),佛经音义这个东西是佛教到中国来之后一个必然有的而且最常见的。佛教有一个信念:读错了字,不仅仅没有好处,而且要受罪过的。譬如我们到灵隐寺去,看见的几个大字:“南无阿弥陀佛”,假使我们读“nán wúāmí tuó fó”就读错了,要读“ná móēmí tuó fó”,它的音义,要把“南无”两个字读成“ná mó”,不能读“nán wú”了。诸如此类,每个佛教经典后面都有许多。音义在别的典籍里用不用呢?在我们后人的民俗里边,或者是别的经典当中,也有读同佛教经典一样的音的,是受佛教经典的影响呢,还是中国原有的?就很难说了。因此佛经后面的音义,在学术上,尤其是讲汉语音韵学,是重要的材料。到了唐代,有人把所有这些佛教经典后面的音义集成一个《一切经音义》,慧琳的《一切经音义》大体就是这些东西汇集起来的。对做佛教经典研究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佛教经典本身的教义是重要的,佛经的读音方法,也是一个重要的东西。因为要是我们读音不同的话,人家不晓得的,和尚不晓得的,所以,大概以后研究佛教经典的人,除了正文的研究而外,音义是要研究的。我曾经检查过一两卷佛经后面的音义,同我们现在所传的慧琳《一切经音义》是不是相同呢?大体相同,但是还有差别。这是第二种。第三种范围宽一点儿,不仅是道教、佛教经典,而且其他一切经典都有的,就是卷子的题记。所谓题记,就是说这个卷子为什么要写,或者这个卷子是哪些人写的,写些什么东西。题记有几种,一种是发愿文,内容是许一个愿心和为什么许愿。如为了病人快点好,为了求福,等等。它是有一定体式的:前面一定说我为了什么什么,现在发愿,写若干若干部经。这是一种。这种发愿文,说明这个卷子是民间的人送进来的,不是出自和尚,不是来自寺庙的。当然偶尔也有管家发愿的,也有阔人发愿的。发愿文只在道家经典、佛家经典里面有,别的经典里面没有,儒家经典我们就没有看见发愿文。第二种是记事的文字。儒家经典有近于发愿文的记事文,讲我为什么要写这个经,为了我把书读好,为了要认识儒家的某个经典,我要写个什么。儒家经典里有这种记事文的是《孝经》这部书,我为了我的父母怎么样,写若干卷《孝经》,记事文中有点发愿的意思。另外还有一种,记这个经一共写多少字,花了好多钱(写明花了好多钱的,一定是发愿文;不是发愿的,和尚道士写的,是不写这件事情的)。第三种是前面谈到过的题衔,写明写经、藏经、读经、诵经的经生、写生的名字。还有“大德”,即说是哪个大和尚的卷子,哪个庙子里面的卷子。这也算附录。还有一种东西我不敢断定,因为牵涉到许多外国文字和兄弟民族的文字,我不懂呀。如吐火罗文、巴利文、摩尼文、突厥文、西藏文、西夏文,等等,都是附在卷子后面的。因为我不懂这些文字,所以我没办法说。现在中央对这些文字非常重视,敦煌学会已经把这些东西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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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806 ⑿许多特殊的情况。这些特殊情况是我们认识敦煌卷子的很重要的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一些方法,因此我也在这地方附带讲讲。问题相当多,大致列为三大类,第一大类是残卷拼合的问题。有什么方法让我们简单地拼合呢?首先需要识别,希望卷子不要拼错,第一件事情要搞清这个卷子是单面写的还是双面写的。单面写的当然只能拼在单面上,双面写的当然只能拼在双面上。第二件事情,不管是单面写的或者是双面写的,有没有后人修改的痕迹,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在单面上面的后人修改,我们很容易看出来,就算了。双面的东西就很糟糕。到底是两面都修改了还是只修改了一面呢?又是怎么样子修改的?一定要闹清楚。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技术问题。譬如我手里只有十个卷子,要把它们拼合完整,到哪里去找它们的对象呢?所以一定要把所有的卷子都集中在一道,然后才能说得上拼合。这件事,不是我们单个在书房里面所能做的。要靠国家的力量,把所有敦煌卷子收集起来放在一道,然后找十个八个人,坐下来定出许多条例,哪些哪些咋个拼合法。大家对这规律都熟悉了,卷子是摆在中间的,然后每个人抓住卷子就去找,就去查,要这样做。所以这个问题是技术上很复杂的问题,马马虎虎就拼不起来,拼不起来我们的研究工作就要落空。为什么呢?你拼不起来,有许多残的东西是丢掉还是留着?留着是残的,不单单残的东西没用,而且连那些大体完整的残了一点的也没用了。这种缀合工作是我们正式做研究工作之前的第一件事。这是一个问题。第二大类是残断,有些卷子不仅是拉烂了,扯成两段、三段,而且是一个角落坏了,或者下半截坏了等等,这就叫做残断。残断的问题也很严重。一个卷子,即使扯烂了,扯成几个卷子了,只要没有残断,拼合还容易,有了残断,拼合就不容易了,因此要讲一下。重要的有四点:一点是卷子纸面的残断,比如说一个卷子,本来是二十一厘米宽,现在残断了,有一行残掉十厘米,有一行只残掉五厘米,有一行只残掉二三厘米,于是乎这个二十一厘米宽的卷子,有的只有半行,有的只有三分之二,有的只有三分之一,有的甚至四分之一,有的完全没有了。这个残断的问题,是我们做研究工作的人所据以了解这些卷子全貌的基础。这个基础往往同我们做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关系,要断定某一行残掉了几个字,大概是几个什么字,然后用校勘学的方法把它补上。但是残断的情况是很复杂的,有许多地方是中间残了一个字,或者是蠹鱼蠹了,或者中间三、四行之间都让蠹鱼咬掉了,残了一块。在我们讲起来,中间残掉一块似乎是不容易做,是很难的。事实上,据我的经验,中间残掉一块是很容易做的。为什么呢?因为每一行的上下文还在,我们就拿它的原书来对一对,就对出来了,所以这是很容易的。最怕的是角落上残掉一块,或者几行,要补就吃力了。所以残断的情况很值得我们注意。根据残断的情况,往往可以考见全书的字数,或者是前面的行数。比如我的《瀛涯敦煌韵辑》,就经常用这个办法来断定某个卷子,前面残了几行,大概残了若干字;或者后面残了几行,大概残了好多字,我往往利用这个东西来拼。比如有一个卷子,照它本身来讲,这一页应该保存某几韵的字,但它已经残了。到底残了某几韵?有多少字?我们现在的本子同它肯定对不起来的。于是乎我们首先要晓得这个卷子在历史上是属于哪个的卷子。比如说《瀛涯敦煌韵辑》里头,有的是属于陆法言的原本,有的属于长孙讷言本,有的属于孙偭本,有的属于王仁昫本,残的这个东西到底是哪个的本子?我们要作出断定,往往是根据后人所传的本子,知道某人的书应该有几百个字或者几千个字,对照一下,这个卷子残一百个字,不对,残一百个字不是陆法言的本子,因为陆法言的卷子只有多少,这个残得太多了。那么是哪个的东西呢?是王仁昫的对不对呢?也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考来考去,我上面举的四个人都不行,那么可见得这个卷子还不是陆法言、长孙讷言、孙偭、王仁昫这些人的卷子,或者还要后面的。于是再找,会不会是李舟的?好了,找出来,果然和李舟的相合。因此,从残了几个字,残了几行,拼合起来就能了解这个卷子到底是哪个本子。这是有关残断的第二个重要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有些是年代久了,受潮了,或者虫伤鼠蚀,我们姑且归为一类,叫做自然残断。还有是人为残断,人把它拉掉了一截。人为残断其实很简单,比如说这个卷子是单面的,把它扯掉了一截写别样东西去了。这个我们容易知道,为什么呢?如果是单面的,背后一定写着有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一看就知道。顶顶怕的是自然残断,虫伤鼠蚀是没有意识的,不容易懂。认清它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只有敦煌卷子看得多了,翻得多了的人,可以看出来,一看就知道,这个是虫伤鼠蚀,这个是人为的。等到你看出了虫伤鼠蚀,是自然残断的话,我们就来找。因为敦煌卷子藏的时候不是一页一页地藏的,都是堆起来藏的。因此第一页残的是二行、三行、四行、五行,那么底下一个卷子也一定残的是二行、三行、四行、五行,有三四个卷子的残痕是一样的,我们把这三四个卷子的残痕拼起来,于是就晓得,虫伤鼠蚀一共伤了几页,然后拿总共伤了几页来推断。这一定要敦煌卷子看得多一点的人才能了解。但是现在我们的卷子都扯乱了,扯散了,譬如现在我们已经买了一套敦煌的缩微胶卷,是一张张照的,不会给你一叠一叠照呀,那我们拿这一张一张照片怎么办呢?这只有要求将来做研究工作的人把所有残断的东西先总的录一次,这是我的一个建议。譬如说这个卷子是一、二、三、四、五行残的,那个卷子是六、七、八、九、十行残的,我们就把所有一、二、三、四、五行残的放在一起,六、七、八、九、十行残的放在一起,对起来看,看有没有办法。我想现在科学进步了,是会有办法的,尤其是电脑出来了,放进去,残了哪几个,它立刻就可以告诉我们,哪些卷子残了,哪些卷子是怎么残的。所以我们现在做研究工作,比我那时候在巴黎做研究工作是要方便得多了。这是科学进步,我们不能不感谢科学家。但是我们没得这个东西怎么办呢?我们还是得办的。还有譬如我们在杭州,只有一套缩微胶卷,怎么办呢?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残断跑到北京去,把这些东西收集在一道,不可能的。所以,今天我还是讲方法。凡残断的部分,是人为的残断,一看就看出来了,这些大概是单面的。可是有残断而为后人补者,失真者。有的残断了,可是得到这个卷子的人,把它拿一层纸糊上,补上一段,那糟了。他补上的这一段与原来完全不搭界的。我们要不要承认它呢?当然我们不承认。但是拿什么来不承认呢?你晓得它是什么时候补上的呢?假使它是现在巴黎国家图书馆补的或是大英博物馆补的,那我们可以看出来,不信它算了。万一有唐末五代人补的,这个东西我们要斟酌的,可能唐末五代人补的时候是有作用的,它的作用在哪里呢?补的时候一定是要找原件抄上去的,所以,在这残断当中,有一种本来是残断了,可是有一个补的痕迹,补上的东西已经抄好了的,这种残断我们很要留心。怎么很要留心呢?就是补的东西仍然还是抄书的人——写生补的,写生尽管补上了,可是到底不是他自己的东西。非常负责的写生有,但是也有拆烂污的写生,他马马虎虎地随便地补上一个,我们就曾经发现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真害死人,我们花十天八天的时间找不出一行的关系来。所以我们不要以为残断的已经补好,就相信它,靠不住的。残断的东西已经补好了的,我们一定要核对一下,看他补的东西是不是和上下文合得上的,合不上的东西那糟糕得很。这是残断而已经后人补的,后人补着是真的。还有一种情况,残断是残断了,后人想保存,不让它再坏下去,在后半段,或者纸的最前面,纸角上残掉的地方,随便扯一块补上,这种补上比我们刚才说过的中间随便补一块更糟糕。前后随便扯一块补上,我们一看,前面是这样的,后面不对呀。这个问题也是很严重的,严重在什么地方呢?扯来补的那个卷子,差这一段了,这段东西不能没有用的,可能很有用的。我们还要把这一段东西拿下来,归到它的老家去,多一道手续。这是非常麻烦的。所以研究敦煌卷子一到细腻工作的时候,我们简直拿它没有办法。不久前在杭州开道藏整理的会,要我参加,我去了,谈了几点。他们要搞道藏提要,我说很好,这事我非常赞成,不过希望你们注意一点,道藏里边也有像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现象,你们怎么办?他们说道藏刻本里边这种情况很少。我说你们可晓得敦煌卷子中有现在的道藏里面没有的,这些材料你们要不要?他们说要,而这些材料就要按我所讲的整理卷子的方法去补。他们问我具体怎么讲,我就稍稍说了一下,尽管艰难,但是搞科研工作的人都有点戆头戆脑的戆脾气,你越难,我就非把你解决不可,花三年五年的时间解决一个小问题也可能的。我已经摸出一点线索来了,我把这点线索告诉大家,将来大家再继续摸索时可以省点力。再补充一点:刚才讲补足的人,有同时代的,有异代的,有的甚至隔得很远,比如有唐代的人补六朝的卷子,这里有了很好玩的事情,就是卷子上的字,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作风的,一看就看出来了,这是经过唐代人补过的六朝卷子。怎么能看出来?就是六朝人字体书写的方法同唐代人、五代人、宋人书写方法不相同。我们在这里边发现,若干字是唐人写经的常规,也就说明这个卷子是唐代人写的,但是我们突然发现,这里面还有些宋人写经的常规,那我们就晓得,这是宋代人补过的。不仅字体各时代有差别,就是符号、标点、纸质也有差别。因此这个残断的事牵涉到一系列敦煌卷子的内容。是一个极其困难、没有办法了解的问题。这个事情我们下面大概还要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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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80808 第三个问题,事实上是补充前面讲的拼合。上面讲的是遇着两个卷子是一个卷子扯乱了的就把它拼起来,现在讲过去已经有人拼合过了,这是无意识的拼合,这种情况在敦煌卷子中也是十分严重的。所以我们看敦煌卷子一定要从头至尾细细地看,假使稍微马虎一点,被五代、宋以后人拼合的东西弄错了,这就根本上错了。因为敦煌卷子是一张纸一张纸拼起来的,到某个时期糨糊脱了,就可能脱成两卷,有些卷子脱了之后,后人随便拿了东西拼上,成一个卷子。有的是无意识的拼合,有的也并不完全是无意识的,而是要拼成一个卷子去卖钱的。譬如有一个卷子,前面有一大段了,突然有一个小东西拼上,说明什么年代,什么人写的,或者是个什么重要经典,它是别的卷子上拉下来拼上去的,等于我们后人的字画拼假,譬如浙江的赵孟頫的字,尤其是赵夫人的画,就有人拼假的。一幅画上面,有一个图章,就算是肯定了,这是赵孟頫的,于是乎就把赵孟頫题款的地方割下来拼上,那个东西也成了赵孟頫的了。这种作假的拼合很讨厌,模糊了我们对于卷子的认识。做研究工作的人真要细细地去摸索。我的经验大概有几点,从卷子的纸质、墨色、题款、行款各方面综合起来,可以断定的,不是说这件事情就无法办了。譬如说这个卷子本来是唐代写本,从唐以前写本挖下一条,说隋代哪一个写的拼在上面。假设我们能够从纸质、墨色、书写的方法,以及卷子的一切条件集合起来看,就可以判断它是真是假。这个真假问题,对我们研究卷子来说关系太大了。譬如我曾经碰见过一个卷子,卷子上说的是唐代的官令,但是还有一段是唐代帝王的生卒年月,讲某个帝王是哪天生,给他做生日,应该做哪些工作,杀几个猪,杀几个羊,如何如何。这两个卷子本来没有关系的,把它拼在一道,成问题了。到底唐代的官令正一品、正二品这个品同一等、二等这个等,跟帝王年代的关系怎么样?假设我们把这两个卷子拼在一道来看的话,那么譬如祭唐明皇,哪些人主祭,唐明皇生是哪一天,死是哪一天,哪些人在那里祭,哪些人可以做什么事情,这是有一定规格的,两个东西一拼起来可就破坏了。于是我们看唐代的《百官志》,乱了,看不出来了。所以这种被后人乱拼的情况,我们应该注意,唐代以前的人乱拼的东西,也得注意的。因为唐代以前已经有拿几个卷子来拼的风气,大家都知道这个大和尚是什么时代的人,如果这个卷子是他的,价值不就更高了吗?所以拼合的人就搞这种玩意儿。这种东西自从敦煌卷子发现以后,被古董商人造假的简直不得了,古董商人会造假,怎么造呢?比如偶然间一个卷子,背后有一半空纸,有一寸两寸空纸,他就切下来,当做宝贝保存起来。他晓得这是唐代的,这是六朝的,于是把这些纸拼上,拼得天衣无缝,从纸质上面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假卷子顶要防备的是拼合。假卷子的拼合从五代就有了。唐代似乎也已经有了,不过很少。等到敦煌这个宝库被发现,被古董商人搞着了之后,更不得了的多。因此我今天再一次提出这个拼合的问题来,说的是假拼合,不是我们前面讲的拼合。这件事情很重要,我们在研究工作中常常碰见。譬如我们现在的缩微胶卷,我要是细细全部看过的话,可能会发现这么几卷是后人拼合的。但是这非有经验不可。卷子看得多了,看了几百卷几千卷,摸出规律以后,可以看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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