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499112
最高法院内的社会转型，恰好与许多年前那段司法场景形成鲜明对比。在1986年的鲍尔斯诉哈德威克案中，最高法院维持了对一名与同性发生性行为的佐治亚州男子的有罪判决。拜伦·怀特为这份5
:4票形成的判决撰写的多数方意见书，对同性恋权利完全不屑一顾。“说进行这种性行为的权利是‘深深植根于这个国家的历史与习俗’或是‘隐含在法定自由中’，实在是无稽之谈。”怀特写道。首席大法官伯格也在协同意见书中表示了轻蔑：“认为同性性行为是一项受保护的基本权利的观点，无疑是弃数千年来的道德教化于不顾。”对整整一代同性恋人士及其支持者而言，这一案件导致的伤口从未愈合。
1705499113
1705499114
1986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六，刘易斯·鲍威尔大法官与他的法官助理小卡贝尔·奇尼斯，围绕鲍尔斯诉哈德威克案进行了一段不寻常的谈话。那一天，奇尼斯凑巧提到乔伊斯·默多克与德布·普莱斯，这两人合著了一本讨论最高法院同性恋权利案件历史的著作。鲍威尔顺便问起同性恋的普遍程度，说根据一份“法院之友”意见书的统计，数量在10%左右。奇尼斯说他觉得这个数字比较准确。但鲍威尔说：“我不认为我碰到过同性恋人士。”奇尼斯说那似乎不大可能。同一天晚些时候，鲍威尔回到奇尼斯身边，问道：“为什么（男）同性恋者不与女人发生关系？”“鲍威尔大法官，”奇尼斯回答道，“一个男同性恋者在和女人做爱时无法勃起。”这次谈话显得比较诡异，倒不是因为话题本身的内容，而是因为奇尼斯本人就是一个同性恋者（和鲍威尔此前几名助理一样）。在这个开庭期早些时候，奇尼斯曾把同居男友介绍给鲍威尔认识，但这名助理从来不敢确定鲍威尔究竟会如何理解他的性取向。事实证明，这番谈话确实影响深远，因为鲍威尔在长时间的痛苦思考后，最终投出了支持怀特在鲍尔斯案中判决书的第5票。
1705499115
1705499116
17年后，当最高法院面对一起新案件，开始考虑是否要推翻鲍尔斯案的判决时，没有大法官敢宣称自己从未遇到过一个同性恋者。但是，就算大法官们都认识同性恋者，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必然会倾向于推翻这一年代并不久远的先例。
1705499117
1705499118
这起名叫劳伦斯诉得克萨斯州案（Lawrence v. Texas）的新案件案情并不复杂，与鲍尔斯案中的事实简直如出一辙。1998年9月17日，休斯敦警察局接到枪支走火的报案后，闯进市内一间公寓，发现约翰·戈德斯·劳伦斯与泰伦·加纳正在做爱。两个男人很快被捕，罪名是违反禁止“异常性行为”的法律，该法禁止所有口交与肛交。摆在最高法院面前的问题是，一州禁止两个成年人之间自愿性行为的立法是否合乎宪法。
1705499119
1705499120
即使在言词辩论过程中，人们也能很明显感觉到最高法院这些年观念的变化程度。伦奎斯特只是用一句“我们所谈论的这种行为已经被禁止很长时间了”，委婉表达了对得克萨斯州相关法律的支持。即使是当年与伦奎斯特、奥康纳一同加入了鲍尔斯案多数方意见书的斯卡利亚，听起来也处于守势。“这是在私人场合进行的行为，”他说，“警察们并没有四处乱转，敲开所有卧室的门看是否有人在——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一种警察们每天都在侦查的犯罪。”在向哈里斯郡地区检察官小查尔斯·A.罗森塔尔发问时，布雷耶称鲍尔斯案判决“后果上有害，理论上错误，贬低了宪法价值观”，并问道：“你怎么回应这一点？”
1705499121
1705499122
罗森塔尔试图转换话题。
1705499123
1705499124
但布雷耶穷追不舍，说：“我希望听到你的直接回答。”[218]
1705499125
1705499126
听到这句话，许多听众都乐了，为布雷耶这句既非有意也未留心的双关语。
1705499127
1705499128
在会议上，只有三位大法官支持得克萨斯州相关立法——伦奎斯特、斯卡利亚、托马斯。奥康纳当然不会彻底否定自己在鲍尔斯案中的投票，但她也不愿重拾过去的立场。于是她找到了一个颇具个性的中间立场，以对同性恋者（而不是异性恋者）的起诉违反了宪法“平等保护条款”为由，支持撤销对劳伦斯的定罪。这样就剩下了5票——斯蒂文斯、肯尼迪、苏特、金斯伯格和布雷耶——来推翻鲍尔斯案判决，斯蒂文斯非常睿智地把多数方意见书指派给肯尼迪撰写。（在法院内部，肯尼迪有时会被说成是“受助理驱策”，暗指他被自己的助理过分影响了。劳伦斯案证明这样的指责是既不公正，也无实据的，因为肯尼迪这一年聘请的4名法官助理中，有3名都是顽固的保守派。）
1705499129
1705499130
由于最高法院通常把最具争议的判决留在本开庭期的最后一天公开，因此，所有人都知道劳伦斯案将在2003年6月26日宣判。一般来说，大法官们并不当庭宣读他们的全部意见，为恰好在场的游客和（通常是）困惑的旁听者准备的，多数是意见书摘要。但是，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旁听席上还是坐满了从全美各地赶来的同性恋权利支持者。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劳伦斯案的结果。当伦奎斯特以其一贯冷漠的语气宣布“第02-102号案件，劳伦斯诉得克萨斯州案的最高法院判决书，将由肯尼迪大法官宣读”时，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1705499131
1705499132
肯尼迪的声音略带颤抖。他比刘易斯·鲍威尔更为世故——肯尼迪认识很多同性恋者——但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位保守主义者。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谨奉教规，无须任何教导，即能明白有关同性恋行为的宗教与道德禁令。但是，他已经被不断变化的外部世界所改变。
1705499133
1705499134
“我们批准了调卷令申请，并考虑了其陈述的宪法主张，包括鲍尔斯案判决是否应被撤销的问题。”他说。随后引用了判决书中的一段话：“当前的问题在于，联邦宪法是否将同性性行为视为一项基本权利。”围绕这一问题，肯尼迪阐述道：“这么说显然是一种贬低，如同我们说婚姻的内容只是做爱是对已婚夫妇的贬低一样。鲍尔斯案和本案中所涉及的法条，无疑是禁止一种特殊性行为的法条。但它们的惩罚与目的，有着更深远的后果，涉及人类最私密的行为——性行为，与最私密的处所——家。这些法条试图控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恰恰是一种公民可以选择，而不会被当作罪犯惩罚的自由。”他接着说道：“这个国家，被宗教信仰、对权利与可接受的行为的观念，以及传统家庭的尊重而形塑。对许多人来说，这些并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他们内心深处深沉的信念，是他们据以决断自己人生道路的伦理和道德原则。”这段内容，其实是肯尼迪对自己信仰形成过程的“夫子自道”，但是，他接着指出，人们不能单凭内心信仰，就认为宪法应指引所有人的行为。
1705499135
1705499136
判决的下一部分——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显示出萨尔茨堡对肯尼迪司法理念的影响。鲍尔斯案的判决“广泛援引”了西方文明中多年来对鸡奸行为的禁令。但这些援引并没有“考虑到相反方向的权威意见”，肯尼迪说：“包括欧洲人权法院在达哲恩诉联合王国案（Dudgeon v. United Kingdom）中的判决。这个判决依照《欧洲人权公约》，针对与鲍尔斯案及本案一样的事实，裁定禁止同性性行为的法条无效。”前萨尔茨堡时代的肯尼迪——乃至是前布什诉戈尔案时代的肯尼迪——绝不会援引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
1705499137
1705499138
法庭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此时，肯尼迪终于宣布了判决结果：“本案要求我们表明鲍尔斯案的裁决是否仍旧有效。我们的结论是，鲍尔斯案的判决理由经不起细致的推敲与分析，该案自判决当天起就是错案，今天我们仍然认为它是错误的。它不应当成为一个有约束力的先例。鲍尔斯案应当而且现在就被宣布推翻。”
1705499139
1705499140
毫无疑问，肯尼迪作出的判决非常重要。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最高法院废止了实际上早已不再发生的鸡奸指控，而在于最高法院正式宣布，同性恋者不能仅仅因为自己是同性恋就被当作罪犯。他们是公民。他们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上诉人有资格得到对他们私生活的尊重，”肯尼迪简略提到这一点，“州不能以将个人间的性行为定罪的方式来贬低或控制同性恋者的命运。”那些毕生致力于这一目标的人们，当然理解眼前这一切的意义所在，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最高法院的旁听席上，到处是喜极而泣的男男女女，在最高法院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一幕。
1705499141
1705499142
1705499143
1705499144
1705499146
九人：美国最高法院风云 第15章 法律文化
1705499147
1705499148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劳伦斯案的判决欢欣鼓舞。事实证明，该案判决成为这场文化战争的关键契机。在各大报刊社论版，在法学院，在美国各大城市，乃至异国首都，肯尼迪的判决都得到人们的赞许与尊重。但是，正如斯卡利亚迅速指出的，这些声音并不代表所有选民意愿。在这场精英观点与大众意志的斗争中，没有谁能够稳操胜券。
1705499149
1705499150
劳伦斯案判决也进一步加深了肯尼迪与斯卡利亚之间的分歧。两人出生日期只差几个月，被同一位总统提名进入最高法院，且中间仅一年之隔；这对在同一时代的法学院读过书，还曾一同结伴慢跑的老伙计，过去仅有几次意见相左，但是，对斯卡利亚来说，后布什诉戈尔案时代的肯尼迪已与他渐行渐远。事实上，肯尼迪在劳伦斯案中的判决内容，几乎囊括了现代宪法中所有令斯卡利亚深深厌恶的观念。与罗伊案一样，劳伦斯案的判决基础也是“隐私权”，一项斯卡利亚认为根本就不存在的权利。肯尼迪还用很大篇幅讨论了凯西案。1992年，他通过与奥康纳、苏特的秘密联合，造就了这一里程碑式的案件，他亲自撰写的一段判词后来曾被反复引用：“这些问题涉及人一生中所能做的最私密的选择，与人的自主和尊严息息相关的选择，它们是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所保护的自由的中心。自由之核心，是个人对生存、生活意义、宇宙乃至人类生命奥秘的概念进行自我界定的权利。”斯卡利亚在为劳伦斯案撰写的异议意见书中，嘲笑了肯尼迪在凯西案中的那段话，称之为“那载有美妙生命奥秘的著名段落”。
1705499151
1705499152
斯卡利亚当然不会只是奚落肯尼迪的言词那么简单。作为一名宪法原旨主义者，劳伦斯案判决折射了斯卡利亚最厌恶的司法形象——一个不按照制宪者们设置的不变条文行事，却根据现代潮流变换立场的最高法院。对社会问题，斯卡利亚有着更深入的洞察。肯尼迪在其判决书中，曾提到与1986年时相比，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斯卡利亚十分了解，很多美国人——甚或是绝大多数美国人——对同性恋抱有与他同样的反感。劳伦斯案判决并非顺应了公众在此问题上的一致意见，而只是迎合了其中某一种意见。“法律文化很大程度上已接受了所谓的同性恋议程，我是指由一批同性恋激进分子推动、试图消除传统上与同性恋行为联系在一起的那种道德羞耻感的议程；这种文化进而衍生出一个作出今天这样判决的最高法院。”斯卡利亚在他的异议意见书中写道，并补充说：“在这场文化战争中，最高法院已偏向其中一方。”
1705499153
1705499154
斯卡利亚知道，至少在某些问题，甚至大部分问题上，公众——真实世界的公众们——是站在他这边的，尤其是对劳伦斯案判决中明确流露出的潜台词——同性恋婚姻问题。肯尼迪也非常警觉，为防止自己的观点被人误读，他在多数方意见书中特意表示此案“与政府是否必须正式认可同性恋者间所试图缔结的某种关系等问题无关”。
1705499155
1705499156
但斯卡利亚仍然穷追不舍，他以更加直白的语言回击道：“别信这个……要说本案与同性恋婚姻‘无关’，就像相信原则、逻辑与最高法院的判决完全无关一样可笑。许多人盼着如此，最高法院也作出了安慰性保证，过不多久，它就会那么做。”斯卡利亚的预测果然得到印证，仅仅5个月后，马萨诸塞州最高法院裁定同性恋人群也应当被允许结婚，判决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劳伦斯案这一先例。
1705499157
1705499158
此时此刻，肯尼迪已决定向下一个同样极富争议的议题推进，那就是——死刑。
1705499159
1705499160
尽管深受萨尔茨堡夏日之旅的影响，但肯尼迪仍算不上最高法院里最狂热的国际主义者。布雷耶才是。
1705499161
[
上一页 ]
[ :1.70549911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