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518120
1705518121
1705518122
新增的富裕并没有让他偶尔回到巴兰基亚拜访朋友,或知道梅塞德斯在做什么,也没有让他和家人保持联系——当然,还有晒晒太阳,以及光是离开波哥大就能得到的舒坦。不过,他的名字出现在阿尔瓦罗·塞培达不久后所导演的实验性短片《蓝色龙虾》中,显示他拜访海岸区的次数还算合理的频繁。[15]
1705518123
1705518124
如今,他的老朋友已经有了新的聚会场所,巴兰基亚团体的成员不再那么自命不凡,不再是“洞穴里的恶作剧”,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五年后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为他们取的名字。他离开巴兰基亚不久之后,这群人就重新聚集,把活动焦点从旧城中心搬到波斯顿区,距离梅塞德斯·巴尔查住的地方不远。阿方索·福恩马佑尔的表弟爱德华多·维拉·福恩马佑尔是个有其他志向的牙医(梅塞德斯曾是他的病人),他开了一家酒吧,原先的店名是“徘徊”,后来这群人把它改名为“洞穴”(就像卡塔赫纳码头边那家酒吧一样)。虽然主角本人无法经常出现,然而,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有关的传说中,此处被赋予名垂千古的地位,如神圣的庙宇一般。店内弥漫着喧闹、大量的饮酒和争吵,维拉最后不得不贴上告示:“在这里,顾客永远都不是对的。”
1705518125
1705518126
回到波哥大,1954年6月9日,他在近中午时回到希门内兹·奎萨达大道附近,探视当时正在模范监狱服刑的原来的老板胡利奥·塞萨尔·维耶卡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此目睹了新军人政权最臭名昭著的暴行之一。他突然听到一阵机关枪的声音,就在惊吓的作家眼前,政府军对着示威的学生开枪,造成严重伤亡,包括多人丧命。这个事件终结了政府和自由党媒体之间不安的停战协定。在《宇宙日报》工作的早期,加西亚·马尔克斯激进的政治观点就很明确,当时正是“波哥大大暴动”的几星期后。但此次第三度住在波哥大,接近波哥大,不只让他决心投入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也就是社会主义——而且至少也有几年的时间观察和诠释现实的特定方式,以及特定的表达方式、沟通技巧。这样做的成果就是他的政治新闻报道、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等故事。他已经渴望多年有机会成为记者,但《宇宙日报》和《前锋报》总是仰赖国际电讯,加上他们缺乏资源,更重要的是,在当前政权的审查制度之下,根本无法从事严肃的新闻报道。在许多方面,他们的任务是出版东西,只要不是以往的保守党宣传文宣,什么都可以。《观察家报》的老板是不可动摇的,如今他们手下有这位年轻作家,展现出对于国内不同领域的大众、他们所做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的好奇;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个喜欢故事的人,只要有机会就把自己的人生写成故事,他现在会把握这个机会,把其他人的人生也变成故事,抓住读者的想象力。
1705518127
1705518128
在当时的哥伦比亚,新闻通常都很可怕。当时是“暴力事件”的高峰,寡头政治野蛮的准军队杀手在乡间持续地屠杀自由党,他们又被称为“煽动低下阶层革命者”或“鸟人”;自由党的游击队则在许多地区努力地拼斗着无望的战役。酷刑、强暴、凌辱尸体皆属稀松平常。罗哈斯·皮尼利亚在3月6日开始新闻审查,在波哥大学生杀戮事件后又更加严格。前任总统洛佩斯·普马雷霍于3月25日提议两党协议治理国家,这个提议在三年后才修成正果,发明所谓的“国家阵线”,但此刻并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
1705518129
1705518130
这些事件部分反映了冷战狂热时期外围国家的处境。美国正处于麦卡锡主义的高峰,艾森豪威尔甚至在1954年8月使共产党成为非法,麦卡锡终于在同年12月遭到参议院谴责。同时,共产党集团正致力于1955年5月签署的“华沙条约”。在巴兰基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比大多数的朋友和同事更有同情心地聆听共产党员豪尔斯·罗登的喋喋不休。他上次在巴兰基亚是斯大林在莫斯科去世后的几个月,哥伦比亚罗哈斯·皮尼利亚政变的几周后,当时一位假装卖表的男人拜访加西亚·马尔克斯,原来是一位共产党员在招募党员,特别是记者,以手上的钟表交换。加西亚·马尔克斯到波哥大就开始和政治革新派的同事一起工作,另一位卖表的推销员随即又出现,不久,加西亚·马尔克斯就联系上了哥伦比亚共产党的总书记西伯尔特·维拉,他秘密地住在距离市中心只有几条街的地方。[16]加西亚·马尔克斯清楚地了解到,共产党从他和塞培达一起在《国民报》共事时就开始关注他,认为他是有前途的人才,但据他所言,他们同意他对共产党最好的用处是撰写严肃的报道,似乎在党提出的条件方面他并没有妥协。在未来的几年间,共产党似乎继续以此观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活动,可能的话支持他的立场。
1705518131
1705518132
7月底,萨卡尔建议加西亚·马尔克斯到安堤欧基亚去调查7月12日的泥石流“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搭乘前往梅德茵的飞机,城市东边的“半月”社区在两周前倒塌,死伤惨重。有些存疑者把责任怪在政府的腐败和偷工减料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任务是到现场重现事故经过。这位勇敢的记者后来承认自己对于飞行感到非常紧张,发动阿尔瓦罗·穆蒂斯和他一起旅行安抚他,把他安置在豪华的奴帝巴拉饭店。他独自一人时因为紧张而呕吐,完全被体能上的挑战和道德责任所淹没,差点在到达梅德茵的第一天就辞去报社的工作。镇定下来之后,他发现“半月”社区已经没有人了,因此也没有什么可以补充在他之前其他记者的相关报道。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场暴风雨更延长了他的痛苦。他再次考虑逃回波哥大,最后,完全的绝望以及碰巧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促使他开始行动。他开始思考、真正地思考他在调查的这个事件: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他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缓慢但带着越发的兴奋,他发现记者工作中调查这部分的乐趣,对事实的创新探索,某种程度上是发明事实,为数以万计人民塑造甚至改变现实的力量。他了解到“遭逢意外之死”就是他的“观点”,他要求出租车司机马上带他到“埃斯堂西亚斯”,这场灾难中最多死者原先出发之处。他很快地发现了官方疏失的证据,短期和长期都有(这场山崩似乎已经酝酿了六十年!),但也揭露了这场悲剧不可预期以及更具戏剧性的一面,大多数的读者比较不想知道的。许多的死亡是因为城市其他部分的人在没有官方指导或协助的情形下试图进行协助,因而引发第二次山崩。他采访了许多幸存者和目击证人,官方单位则包括当地的政治人物、消防队员和神职人员。[17]
1705518133
1705518134
接着,他开始写。很有可能一开始是非常海明威式的,但等他写完的时候,已经完全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的风格,独特地呈现出人生是一场戏剧,充满恐怖和命运的讽刺,人类的命运注定活在由时间所主宰的未知的力量中:
1705518135
1705518136
经济系学生胡安·伊格纳希欧·安赫尔站在延伸向下的岩棚上,他的前面还有一名大约十四岁的女孩儿和一名十岁的男孩儿。他的同伴卡洛斯·加夫列尔·欧布雷贡和费南多·卡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前者一半被埋起来,窒息而死,后者有气喘,停下来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跑不动了!”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和那男孩儿女孩儿一起跑下去的时候,”胡安·伊格纳希欧说,“我来到一个凹洞,我们三个趴在地上。”男孩儿从此没有再起身,安赫尔后来从尸体中辨认出那女孩儿。她起身一会儿但又沉下,看到凹洞里的土又浮起来时,绝望地尖叫着。一阵泥石流崩塌在他们的身上。安赫尔试着再跑,但他的双脚不听使唤。泥土瞬间就到达他的胸部,他挣扎着挣脱右手。他维持这样的姿势,直到雷鸣般的声响停止,他感觉到在浓密无法挣脱的泥沼底部的双脚,那女孩儿一开始用尽力气抓住他的脚踝,朝他爬去,最后,逐渐减弱的载浮载沉之后,她抓住他脚踝的手已经松脱了。[18]
1705518137
1705518138
1705518139
1705518140
几乎可以肯定副标题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选的,“悲剧始于六十年前”,“梅德茵,自力救济的受害者”,以及“老旧金矿是否加速悲剧发生?”[19]他学到如何把自己的世界观融入一套新闻“角度”之中。他朋友的好朋友“贾布”最近才诞生,但伟大的故事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终于现身。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他很乐意把部分责任怪罪在相关单位身上,但也很在意呈现出所有的事实,包括许多怀抱善意前往救援的人,却无意中增加了悲剧的规模。
1705518141
1705518142
下一篇《前锋报》的新闻报道是一系列关于哥伦比亚被遗忘的地区,位于太平洋岸的丘可省。1954年9月8日,政府决定把未发展、森林密布的丘可省切割之后分给安堤欧基亚、卡尔达斯和瓦耶地区。加西亚·马尔克斯带着摄影师基耶尔莫·参契兹前去报道激烈的抗议与冲突事件。旅程之颠簸、飞机之老旧让人惊讶,他记得“飞机里在下雨”,连飞行员都快吓死了。丘可这个省份的居民大多是非裔哥伦比亚人,立刻就使加西亚·马尔克斯想起阿拉卡塔卡及其周边的环境。对他而言,把丘可地区分割解体的建议就是波哥大冷酷无情心态的表征,虽然其他评论员怪罪的却是具有野心的安堤欧基亚人。他抵达的时候发现示威行动已经逐渐衰落,他就找了朋友安排更多抗议行动!以确保他的任务成功。几天后,随着新闻越滚越大,越来越多的记者过来报道,政府取消了原先重新建构四个省份的计划。[20]
1705518143
1705518144
10月下旬,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新的学习典范欧内斯特·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正如他迷恋福克纳那段时期所发生的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每一日”笔名写了一段,重复他先前关于诺贝尔奖现象的评论。这一次,对于这个已经颁发给许多“不值得”作者的奖项,他降低了奖项可能的重要性。至于海明威,他猜测对于一位一生中“充满兴奋时刻”的人,想当然这一刻必定比较没有那么令人兴奋。[21]
1705518145
1705518146
1955年刊出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有名的新闻报道,来自一场非常冗长的采访,每次四个小时,多达十四次,受访者是海军军官路易斯·阿雷翰德罗·委拉斯科。2月下旬,驱逐舰卡尔达斯号从阿拉巴马州的莫比尔改装后要回到停靠港卡塔赫纳,据说途中因为暴风雨而失去控制,他是八名掉下船的船员之一。委拉斯科在救生艇上生存了十天,没有食物,可饮用的水很少。他成了全国的英雄,由总统赠勋,受到媒体的致敬,包括新的电视频道,享受一切的光彩,直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决定采访他……这次采访是基耶尔莫·卡诺的主意,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则认为这个故事已经冷却下来。采访在希门内兹大道的小咖啡座进行[22],委拉斯科拥有惊人的记忆力,本身又是个叙事高手,然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发展出一种能力,可以提出揭露事实的问题,凸显答案的精华或是故事中最人性化的一面。委拉斯科一开始只强调英雄的那一面,和海浪搏斗、控制救生艇的问题、对抗鲨鱼、心灵的挣扎,直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打断他:“你难道没有发现已经过了四天,你都还没有大小便!”[23]每次采访之后,他在傍晚回到办公室,写相关的章节写到很晚。何塞·萨卡尔从他手上接过稿子,有时候不需更改就直接跑到印刷厂。基耶尔莫·卡诺告诉加西亚·马尔克斯,希望他可以写到五十章。在十四章的系列连载结束之后,《观察家报》于4月28日发行完整故事的特刊,这次声称是“哥伦比亚报纸出版的最大发行量!”
1705518147
1705518148
加西亚·马尔克斯带着详尽而不厌其烦的问题,寻找新的角度,无意中揭露军舰并不是在暴风雨中翻覆,而是因为载有不恰当安置的非法商品而下沉,其安全程序也不尽完善。这篇报道使得《观察家报》和军人政府直接对立,无疑使加西亚·马尔克斯更加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物”,被认为是政权的敌人、麻烦的制造者。那些经常质疑他的勇气和投入的人应该慎重地回顾他这一时期的人生。无疑,加西亚·马尔克斯想必是个被标上记号的人,虽然他惯常对当时的危险保持低调,但不难想象他的感受;他深夜必须走过阴森、抑郁的城市回家,不安地漂浮在军事专政的紧张气氛中。他居然毫发无伤地生存下来,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24]
1705518149
1705518150
许多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成为世界知名的作家之后,这份报道再度出版,名为“一个海上遇难者的故事”(1970)。惊人的是,这本书成为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在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间售出一千万本。1954到1955年间,加西亚·马尔克斯从来没有直接挑战过保守派政府,但在一篇又一篇的报道中,他所持的观点完全反驳官方版本,因而使许多比他更高声疾呼的左派同行更有效地挑战统治阶层,指引他的是详尽的调查、反思、沟通国内的现实状况。总的来说,他持久而优异地展现了说故事者艺术的力量、想象力的核心重要性,甚至在创作事实题材之时也是如此。
1705518151
1705518152
就在这些完全投入和推动性的文章之后,《枯枝败叶》终于在5月底出现于波哥大,由出版商利斯曼·包姆旗下鲜为人知的印刷品牌希巴出版社印制,每本要价五比索。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画家朋友西西莉亚·波拉斯负责设计封面,描绘一个小男孩儿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摇摆,等待着什么——也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是的那个小男孩儿,在外公去世之前的梦想时代,如今转移到第一本出版的小说里。画家声称印制了四千本,但卖出的不多。[25]相对于他当时强而有力、高知名度的记者地位,这本书的出版是个奇怪的对比,因为它不仅属于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抛在脑后的年代,也是被抛在脑后的叙述方式——同时也是静止,历经时间折磨,宿命论,虚构的。
1705518153
1705518154
不过,总算出现一本印制成书的作品。虽然完全没有解除,甚至平息他的执着,但这本书直接取材于他的童年,五年前他和路易莎·圣蒂雅嘉如故事般回到阿拉卡塔卡后,他突然“脱离”《家》而写出的作品。书名是1951年临时想出来的,为了把小说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前的几个月,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类似序曲或是尾声的文字,标出的日期是“1909”,使标题更有意义,在历史上和神话上都给小说一个角度,同时理清它的社会意义,增加更清楚的颓废、失落和怀旧感。这些元素都由书中一位类似上校的叙事者传达,这个声音哀悼“枯叶垃圾”的来到,哀悼移民工人——而非哀悼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到来——接着不情愿地接受发生在镇上的事是“自然”情况的一部分,人生本身内在上下起伏的循环。此处所见的是一名二十五到二十九岁的男子,以七十岁的声音写作,但只用一点点儿的嘲讽看待他。此书献给赫尔曼·巴尔加斯,哥伦比亚的评论都还不错,不可避免,许多评论都出自于加西亚·马尔克斯亲近的朋友和同事。
1705518155
1705518156
他非常疲倦,厌倦了波哥大,一篇篇的报道所需要的研究一点一滴地耗费着他的精力,责任感随着期待水涨船高,在使他觉得被掏空,加上其来有自的恐惧,政府也许会对他明显敌意的立场进行报复。因此,可以离开的机会来临时——而且是去欧洲——他很快把握住,虽然后来他反驳并非如此。一如往常,他这趟旅程的理由并不明确。传说他需要离开国内是为了逃避来自政府的威胁,也传言这个解释本身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据称自我戏剧化的直觉行为中的许多例子之一。但不能这么容易的排除政治因素的解释:在许多最具挑衅性的报道之后,他曾经数度到海岸区去避风头;许多《观察家报》的其他记者都受到威胁,或是遭到不具名的人身攻击。这趟旅程也许是伪装在记者任务背后一次短暂的自我放逐,或是伪装在政治动机下一趟自我放逐的游欧旅程。或者,也许只是如同报社所说的:一次短暂的国外任务,从会见“四巨头”开始——在日内瓦开会的美国、苏联、英国和法国元首。
1705518157
1705518158
他离开波哥大的公寓,大多数的东西都送人。他在波哥大也存了一小笔钱,虽然卡塔赫纳的家人仍然窘迫,他还是随身带着这笔钱。[26]他显然同意至少去几个月——在某些报道里,他声称自己本来只打算离开“四天”—— 但心知肚明可能会待得更久。[27]然而,连他都无法想象自己会离开两年半。对于这些不同的版本,最不宽厚、但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无法向贫穷的家人或未来的妻子承认,虽然已经在波哥大待了十八个月,如今自己却必须刻意地遗弃他们更长的一段时间。他有很强烈的责任感,但欧洲和未知的诱惑更强烈。
1705518159
1705518160
7月13日是他在波哥大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基耶尔莫·卡诺家有一场喧闹的送别会,结果,加西亚·马尔克斯因此而错过了第二天早上到巴兰基亚的班机,不过他还是坐上了中午那一班。据说,他的家人非常勉为其难地同意可以暂时不需要他的资助,然而,他们当然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要离开多久。他一定感到非常的不安和疲累,然而,还有如今芳龄已二十二岁的梅塞德斯要求会面——可是,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当然,他还有在当地的朋友和以前的同事办的另一轮送别会要参加。他的心里“认定”梅塞德斯已经超过十年,但现在终于要决定她是否会成为他的“未婚妻”——也就是说,决定他是否也会成为她“认定”的对象。其实,自从当初在苏克雷他要求她嫁给他,已经过了十年。没有人问过她的生命中是否有其他爱慕的对象——她很明确地告诉我,从来没有过别人——或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认为可以拿她的忠诚冒险——或者,拿她的命运冒险。也许,他准备好接受自己害怕拒绝所带来的含义,以及自己并没有物质上的安全感可以提供给她的这个事实,如同《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想的,不论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得到他心目中的女人,不论她此时做些什么,他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她会属于他。这整段离别以许多方式诉说,覆盖着神秘的面纱。
1705518161
1705518162
最后,他向梅塞德斯求婚。如同所发生的,也许此事所显示的不只是他的焦虑、恐惧,害怕失去自己所爱的女人,以他漫长、非常漫长的方式;但却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害怕自己将失去哥伦比亚,失去未来和哥伦比亚之间的联系。梅塞德斯也来自他自己出身的地区、背景,保证会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一辈子了解他的“出处”。简单地说,她所代表的不只是但丁式的柏拉图理想——并不是说他不认为她的外表非常有吸引力——但也是非常实际、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完美的结合。他和但丁不同,他最终得以娶到难以得到的“心目中的女性”[28],她才九岁时他就选择了她。那么似乎肯定的是,他现在之所以求婚,正是因为他打算离开她一阵子。也许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个有名望的记者,带着光鲜的任务要去欧洲,比较能够面对对方的拒绝。也许正因为同样的理由,她比较有可能接受求婚。但事实是,梅塞德斯甚少在回忆录中出现,而他们两位也甚少提供这场惊人恋情的细节。他在1954年离开巴兰基亚前往波哥大之前,他们根本很少有实质的交谈,但他却觉得他们之间存在一股默契。[29]
1705518163
1705518164
事实上,在他2002年出版的回忆录中典型而顽强的以浪漫之姿出现最多的并不是他的一生至爱梅塞德斯,而是另一名女子马丁娜·丰瑟卡,他的初恋,少年十五岁时在巴兰基亚与之有过一段热烈恋情的已婚女性——直到她选择结束。他在波哥大那一章提过她好几次。[30]她真的存在吗?显然是,因为1954年年底的某一天,他在电话里听到她“开朗的声音”,在大陆饭店的酒吧里和她见面,这是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她开始显现出“不该有的老年人”迹象,问他是否曾想念她。“那时,我才告诉她实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可是她说再见的方式太残酷了,改变了我生命的本质。”她表现得很有风度,但带着一丝怨怼,甚至是恶意;她生了双胞胎,但向他保证不是他的。她说想看看他好不好,所以他问:“那我好不好?”她笑着说:“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知道。”结束这一段感情时,他逗趣地说,一接到马丁娜的电话,他就很渴望见到她,但又害怕自己也许必须和她共度余生,“那天之后,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感受过许多次同样凄凉的恐惧”。
1705518165
1705518166
这一段告白非常的引人遐思,更有意思的是,原意揭露了多少,又是为什么。这是关于他和女人的告白吗?也是对女性未曾言明的态度提供某种正当性?就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终于对梅塞德斯许下承诺之前,马丁娜突然毫无理由地出现这一点,似乎有点奇怪。这是否以某种隐含的方式再次确认,在这样的文化中,男人如果和妓女、仆役或他人的妻子有频繁的性关系,就无法与打算结婚的对象有性关系,因而决定把两种感觉分开,一种是非正式的情圣唐璜,对“疯狂的爱情”敞开怀抱,另一种是正式的丈夫角色,在稳定、某种“安排”的婚姻关系中,终其一生厮守身为“处女”的女性(至少对其他男人是如此),一位忠诚、可靠的妻子,“好的爱情”的对象?[31]如果关于马丁娜·丰瑟卡的逸闻是真的——即使是杜撰,其他女性也曾对他有惩罚性的影响——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在自己的小说和文章里表达对于性爱分离的在意,为什么他许多年来都紧紧抓住这个想法,把自己安排给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为什么他在回忆录里没有表达对梅塞德斯的感情(这些感情永远可以、必须被视为理所当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告诉过我,她(梅塞德斯)“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也许这有可能是为什么当我在她的好友南希·维森面前问到她关于他们人生的这一段时,梅塞德斯带着一丝忧郁向我保证(虽然没有一丝苦涩):“贾布是个非常不寻常的男人,非常不寻常。”[32]对我而言,再要求澄清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1705518167
1705518168
当然,这大部分是两个非常坚强、非常讽刺、非常讲究隐私的人之间的游戏。关于他离开之前他们之间的协议,许多年来虽然有许多版本[33],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回忆录里向我们保证,他前往欧洲之前并没有“见到”他的甜心——除非他真的有在街上的出租车里透过车窗看到她,但没有停下来。因此,在没有见到梅塞德斯的情况下,他不可避免地在“洞穴”参加另一场送别会,已经带到波哥大的宿醉又加重许多。第二天,团员还有办法起床到机场送行。对于三十六小时横跨大西洋到旧世界的旅程而言,他的宿醉是最糟糕的准备。不过,他还是准备好迎接眼前的体验——二十八岁的他是个成功的记者、受尊敬的作家、已经出版首部作品,就这样的旅程而言是很恰当的一刻。欧洲闻名的风华等待着他,但了解他的人可以确定的是,他会以自己努力挣来的角度看待这些风华。不用说,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提到《尤利西斯》或珀涅罗珀。
1705518169
[
上一页 ]
[ :1.7055181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