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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近世家世,叶嘉莹曾简述如下:曾祖讳联魁,字慎斋,生于道光六年(1826),在咸、同之间曾任武职,官至二品,卒于光绪十三年(1887),享年62岁。祖父讳中兴,字一峰,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为光绪壬辰科满汉翻译进士,仕至工部员外郎,在光绪二十年夏出版的《大清缙绅全书·元卷·工部》中曾有记叙,卒于民国十八年(1929),享年69岁。有子三人,女二人。伯父讳廷乂,字狷卿,生于光绪十一年(1885),青年时曾一度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未几,因父病返国。民国初年曾任浙江省寿昌县等地秘书及科长等职,后因感于世乱,乃辞仕家居,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卒于1958年,享年74岁。父亲讳廷元,字舜庸,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早年毕业于老北大之英文系,后任职于航空署,译介西方有关航空之各种书刊(1)。及至民国政府之中航公司在上海成立,遂转往上海,曾任中航公司秘书及人事科长等职。1949年随“国民政府”撤退至台湾,两航起义后一度拟返回上海,因在基隆登船受阻,未克成行,遂留居台湾,曾在“物资局”供职。1970年叶嘉莹受聘于加拿大温哥华之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遂迎养已退休的老父同往,1971年父亲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住院月余,终告不治,享年81岁。叔父讳廷弼,字翼卿,生于光绪二十年(1894),毕业于法政专科学校,工书,能诗,为兄弟中最有才华者,可惜未婚而卒,年仅26岁。长姑讳廷蕙,生于光绪十一年(1885),未婚早卒,年仅十余岁。二姑讳廷兰,生于光绪十五年(1889),嫁后遇人不淑,心情抑郁,未育而卒。母亲李氏讳玉洁,字立方,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青年时代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婚后专心相夫理家,为人宽厚慈和,而不失干练,育有一女二男,长弟嘉谋(1926年生),小叶嘉莹两岁,幼弟嘉炽(1932年生),小叶嘉莹八岁。及至“七七事变”发生,父亲随政府流转后方,沦陷区中生活艰苦,一切赖母亲操持。但因国民政府军队节节败退,父亲久无音信,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日渐衰弱,后于1941年入医院检查,诊断为子宫生瘤,经开刀割除,不治逝世,享年仅4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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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小的时候,家里还保留着许多满人的习俗,比如她的伯父、父亲仍管祖父叫阿玛,她称呼祖母不叫奶奶而是叫太太。在家里也行屈膝礼,男人屈左膝,女人屈双膝,儿媳妇在婆婆面前是没有座位的,都是站着。母亲回家后总要先到自己房间化一化妆,再到祖父、祖母房里去请安。祖母年岁大了,每天晚上就让伯母和母亲站在地上给她念书,什么时候祖母说好了,歇着去吧,她们才敢离开。这种以含容忍耐为妇女之美德的旧式家庭气氛在叶嘉莹幼小的心灵中曾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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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叶嘉莹因为偶然的因缘受邀到美国加州万佛城的法界大学去给僧众和信众们讲授陶渊明诗,她也因为这份偶然的因缘写下了四首小诗,其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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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莲现落莲成,莲月新荷是小名。曾向莲华闻妙法,几时因果悟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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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在寺庙里,所以她想到了自己与佛教的因缘,进而想到了自己与荷花的因缘。原来叶嘉莹1944年曾在北平广济寺听讲过《妙法莲华经》,当时她记下来的仅有两句偈语,就是“花开莲现,花落莲成”。佛教以为成佛的种子在每一个人心里都存在,就像荷花开放的时候,可以看到在荷瓣护持孕育中的莲蓬,莲蓬中还结有莲子,可是要等到花瓣都零落了,莲子才真正成熟,这是说人生如果要修成正果,也必是在所有外在的繁华艳丽都被抛撇了以后,才有可能。她听讲的时候只有19岁,等到她回想起往事,写出“花开莲现落莲成”的诗句的时候,她已经70岁了,这一花开花落之间,有多少的残痕旧梦,都不复能够检点追寻了,而她真的能在其间洞察因果,证悟三生吗?佛教还以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之间原来是有定数的。叶嘉莹当年所种下的,是什么因呢?她一生与荷花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她出生在1924年7月2日,那是旧历的六月初一,父母告诉她,六月是荷花的生日,因此她的小名就叫“荷”,在家里父母常常叫她“小荷子”。而她出生的地点,她的故居和老家,就是那今日仅存于回忆之中的北平察院胡同23号那所老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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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居:故都察院旧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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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当叶嘉莹的故居被拆的时候,一直致力于古都建筑文化遗产和整体人文环境保护的华新民给她写了一封公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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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公开信——写给远在加拿大的叶嘉莹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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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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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他们过来了,开着铲车,把您近两百年的家和您的邻院一起撞倒了。那张着大口的锋利的铲斗,把一堵堵的墙抓起来,又摔到地上。还有高大的红门,被撞飞到半空。还有邻院那棵粗壮的核桃树,喀嚓喀嚓地响着,撅折了。只半天的工夫,那里就只剩下一地的碎砖。铲车开走之后,几位农民工立刻凑了过去,希望能侥幸捡到几块完整的砖瓦,不少是刻着图案的,拿去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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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推平了您的家——察院胡同23号,一个在去年就被列在保护名单上的清代老宅,一座承载着数代人情感和心血的四合院,一个被上千场风雨侵蚀过的令人感动不已的古迹,一个国际上享有盛名的学者在北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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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在他们逼得您不得不放弃产权时,您曾经对我说:他们答应我不拆这座老宅,我请求将它开辟成一座宣扬中国文化的博物馆,在当中给我留间小屋,每次回国时住住就可以了。然而,23号院已经在顷刻间清除光了。您连那一间希望“借住”的小屋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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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家这座宅子我曾经去过多少次,带去过多少中外朋友。正是他们的赞叹声让我萌生了举办“留住四合院——北京之魂摄影展”的念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古老和美丽的一切:纸窗格,透着沧桑的很久没有漆过的木头,院子里的槐树、枣树、椿树和苹果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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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号院被夷为平地了。我还记得您那次从西城区文委给我打过的电话,说是亲眼看到了您家门牌被列在539个保护院落之列,但又不允许复印那个名单,哪怕只是和您家相关的那一页。之后自天津南开大学,您又多次来电,诉述着您的焦虑和受到的压力,您是多么想保住这份祖宗留下的故居和中华民族的遗产啊。您不明白,既然明文规定保护,为什么还有“拆迁办”三天两头来骚扰。您的嗓音是疲惫的,大约刚刚下课,刚给学生们讲解完唐诗或者宋词。在这个领域中,作为加拿大皇家学会的院士,您是世界华人的骄傲,您在各地教授了40年中国古典诗歌,可他们对您没有半点的敬重,只惦记着您房子底下的那块“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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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号院不在了!我想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木卡拉先生,他曾指着展览会上展出的23号院的照片,问我:“难道这也拆吗?”我听说他过几天就要从国外回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解释这场刚刚发生的劫难。我又想到邓云乡先生数年前一篇描写23号院的作品:《女词家及其故居》,其中这么说着:“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他说到“庭院深深深几许”,提到您的诗句“谁知散木有乡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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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幅画面已被永远地毁灭了,您的乡根也被铲车撅断了。我知道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您会难过,但您迟早会知道所发生的事情,所以就写了。在去年的那几个月里,我经常安慰和鼓励您,但现在是别人来安慰我了,因为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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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悲哀,不单是为了您的祖宅——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23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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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察院胡同就有了要拆迁的说法,但叶嘉莹一直想保存自己的故居,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同归属的家。因为她回国后曾经参观过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那里都是四合院的小房子,有学生住的地方,有讲课的地方,很幽静,所以她也梦想着以自己的余年余力,把故居改建成一所书院式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所,她的确为此做了大量的努力,但最终并未能成功。中国古代的教育,身教更重于言传,老师不用说什么漂亮话,学生在老师身边自然而然就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处事为人、心灵情性方面发生微妙的变化。东西方的差异在这里也表现得很明显,比如西方的传统会花费非常多的精力来论说思辨,以追求“正义”之确切抽象的含义,而中国的传统并非追求一个精致的语言或漂亮的说法,但却往往培养出身心都具有“正义”的人,这正是这种古老的东方教育所能提供的。中国古代师生常常可以同宿同读、同息同作,古言“师弟父子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是有它的真实内容的。叶嘉莹一生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也最喜欢和学生在一起。学生能够真正熏习濡染老师的精神与思想,可能其间那种私下的观察与近距离接触,比单单阅读老师的著作或者在大庭广众中听讲,所起的作用更为重要。现在的中国并不缺少物力、财力来建设古典的书院,但问题在于传统中那种既是经师,又是人师,兼具学问与修养的好老师真的已经所剩无多。叶嘉莹改建故居梦想的落空,如果从传承文化与教育的层面来看,其意味就更为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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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从海外回国时,察院胡同23号其实已经从当年的书香庭院变成了一个大杂院:大门上题“进士第”的匾额不见了,门旁的石狮子被砸毁了,内院的墙被拆掉了,垂花门也不在了,方砖铺的地也已因挖防空洞而变得砖土相杂、高低不平了。1948年她离开北平时家里是有电话的,这次回来反而没有了,更遗憾的是,家中的图籍书册都没能保存下来,当年父亲亲笔书写悼念母亲的一组诗一直放在母亲的照片前,叶嘉莹离家时还是在的,但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不过毕竟老家的房子还在,她又是离家26年后第一次回来,所以在《祖国行长歌》中她仍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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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单西去吾家在,门巷依稀犹未改,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蓬飘向江海。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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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1974年再往前回溯四十年,民俗学家邓云乡在30年代的某一天第一次走进了察院胡同23号,他后来仍能清晰地回忆当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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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第一次去时,正是夏天,敲开大门,迎面整洁的磨砖影壁,转弯下了一个台阶,是外院,左手南房,静悄悄地。向右上台阶,进入垂花门,佣人引我到东屋、有廊子。进去两明一暗,临窗横放着一个大写字书案,桌后是大夫座位,桌边一个方凳,是病人坐了给大夫把脉的。屋中无人,我是来改方子的,安静地等着。一会儿大夫由北屋打帘子出来,掀竹帘进入东屋,向我笑了一下,要过方子,坐在案边拿起毛笔改方子……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横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洁无纤尘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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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先生所说的叶家大夫就是叶嘉莹的伯父,他走进的正是伯父诊病开方的“脉房”。这座历经一个半世纪风雨沧桑、如今已经完全消失的四合院老宅,在叶嘉莹的笔下,得到了完整的还原,但那即使再美,也只能化作轻轻的一缕追忆,悄悄融入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故都残梦了。叶嘉莹对这所大四合院曾有如下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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