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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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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大门上方原来悬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型的石狮子。大门外是门洞,大门的里面也有个门洞,隔着一方小院,迎面就是一面磨砖的影壁墙,墙中央刻有“水心堂叶”四个字,因为祖父和伯父都学过中医,而宋朝的学者叶适,号水心,他也研究医学,所以用了这个堂号。里面的门洞右边是门房,门房右边是车门里面的门洞,车门洞的右边是一间马房。进入大门后,从迎面是影壁墙的那方小院向左拐,下了三层台阶,是一个长条形的外院。左边一排是五间南房,三间是客房,两间是书房。右边则是内院的院墙,中间有个垂花门。要上两层台阶,才能进入垂花门,门内是一片方形的石台,迎面是一个木制的影壁,由四扇木门组成,漆着绿色的油漆,每扇门上方的四分之一处各有一个圆形的图案,是个红色的篆体寿字,这个影壁遇到家里有婚丧嫁娶等大事就打开,内外院就连成一个大院子了。从石台两侧走下就是内院,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北房前的两侧各有一个小角门。西角门内的小院中有两个存放杂物的房子,东角门外有一条过道,通向另一个小门,小门外是一个长条形的东跨院,跨院的南头直通车门洞,北头则是厨房和下房。从东角门的过道往左拐是一条窄路,可以通向后院。后院原是花园,后来把花木移去,盖了房,有些亲友住在里面。我家院子原来都是砖铺的地,主要的甬道用方砖铺成了十字形路面,甬道旁边的地方是用长砖斜着铺的。祖父在世时不许种花草,只有几个大花盆,里面种着石榴树和夹竹桃等花木。内院中间还有个大荷花缸,夏天在里面养些荷花,有时也养些鱼。祖父母住北房,三间东厢房和三间西厢房,祖父让伯父和父亲轮流住,每人各住三年。我出生在东厢房,记事时就轮到西厢房了。我是父母的长女,出生不久,祖母就去世了,过了四五年,祖父也去世了。伯父母就迁入了北房,东厢房就做了伯父给人看病的“脉房”,我父母这一房就在西厢房长住了下来,我是在西厢房长大的。那时西厢房一进门是个厅堂,用来吃饭、喝茶、会客。靠北边的厢房是我父母住,后来有了我小弟,也和母亲同住,靠南的厢房我和大弟住。祖父去世以后,不许挖地种花的禁令自动解除,伯母和母亲都喜欢养花,就在院子里开了两处小花池,一处在北房前,一处在西厢房的窗下,里面种些四季应时的花草,垂花门边上的内院墙下还种了爬山虎和牵牛花。母亲还在墙角两侧插植了一棵柳树和一棵枣树。我上了初中后,又去一个同学家移来了一丛竹子,就种在我住的卧房的窗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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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是关在四合院里长大的,她的知识生命与感情生命都形成孕育于斯,她与这一座庭院有着说不尽割不断、万缕千丝的心魂的联系。小时候,四合院里的一切,成了她观察感受的直接对象,窗前的秋竹、阶下的紫菊、花梢的粉蝶、墙角的吟蛩,便构成了她全部的世界,而那也是只属于她的世界。一个春日的黄昏,雨后初晴,她站在西窗竹丛前,看到东厢房屋脊上染上了一抹晚照的夕阳,而东厢房背后的碧空中,已然隐现着半轮初升的月影,于是即景生情,就填写了一首《浣溪沙》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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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 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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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所描写的是一位历经丧乱、零落无依的“佳人”,她在日暮天寒的种种侵袭寂寞之中,忍耐着翠袖单薄,而依旧卓然自倚于修竹,仿佛有所期待,有所盼望。这两句诗自古就被认为是象喻了一种清洁贞正的品格。现在叶嘉莹站在西窗下自己手植的翠竹前,她想起了杜甫的《佳人》诗,时间是1941年的春天,她17岁,而这时北平沦陷已有近四年之久了,父亲被战事阻隔在后方,母亲则日渐衰病……但叶嘉莹当时所想到的似乎尚不止这些,“此时心绪最茫茫”,在紫燕低飞、残霞晚照、碧天沉静、新月窥墙的气氛中,她一个人倚立在那里,仿佛有所失落,又仿佛有所追寻,这种感情很难说有什么具体的指向,而全然是在故居庭院的光影景物的徘徊摇曳之中、自然生发出来的一种极细腻、极渺茫的情思。徐志摩说:“‘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5)现在叶嘉莹真的是一个人了,她和她手植的翠竹在一起,她和她故都察院的旧时儿家在一起,她不仅发现了四合院的美,也发现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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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寻根:却来万里觅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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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叶嘉莹的祖宅故居被拆以后,一位名叫刘晓琴的网友写下了这样的话:“我常常会想,一生为别人带来美丽,让别人感受美的叶先生,她还愿意回来吗?在她的祖国,竟然连家都没有了。”(6)叶嘉莹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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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在呼伦贝尔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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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席慕蓉来到南开大学演讲,其间她播放了一组照片,那是她2005年陪伴叶嘉莹到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做原乡之旅时所拍摄的。所有的照片都是叶嘉莹一个人站立行走在草原上,席慕蓉播放了第一张,她对听众说:“你们看,叶老师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接着播放第二张,她又说:“叶老师走过去了”,第三张:“叶老师走得更远了”,第四张:“好,叶老师往回走了”,第五张:“你们看,叶老师真的走回来了!”座席中已经有了笑声,这时候,席慕蓉说:“叶老师写了一首诗!我们走过去,又走回来,什么也没有留下,叶老师却已经写好了一首诗!”席慕蓉满怀着深情,用朗诵她自己诗歌的声音念出了这“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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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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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2005年9月了,对于82岁的叶嘉莹来说,跑到这么遥远的内蒙古草原来找寻原乡,当然是“余年老去始能狂”。她一生漂泊流转到各地,忧苦随身,患难旋踵,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来自伤寥落,只能承受,只能坚持。她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认同北京的察院胡同老家是家以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她都觉得那只是临时的宿舍,可是她所认同的北京老家已在两年前被拆掉了,她已经失去了最亲切的伴随自己成长的根。现在她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想到老大的年华、飘零的身世、故家的无存,天地时空中的大孤独感悄然来临,她终于在这广远开阔的万里之外找到了自己心中那片原初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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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一生追寻的“故乡”也是精神的,不是地理的。他在《逍遥游》中写过“至人”的“故乡”是“无何有之乡”,然而又是最真实的“故乡”,只有在这个真实的“故乡”里,“至人”才能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叶嘉莹1948年离开北平的故居,1974年才第一次回来做短期的探亲旅游,那时她所找到的还仅仅是地理上的故乡而已,1979年她正式开始回国教书,这成为她晚年生命精神寄托投注的所在。这一次的回归,充满了传承诗教的文化涵义,但对于她个人来说,这种外在的功名事业仍然不是足以寄托心灵与精神的真正故乡,如果要达到“至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她似乎还要继续前行,继续找寻。这个追觅“原乡”的过程,需要强大的生命意志,其实就是一个生命反思的过程,它并不是人人都能完成的。如果我们再把时空拓展延伸,就会发现,为了找寻心灵故土,回归精神原乡,叶嘉莹其实做出了一生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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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小就对人生之意义与价值的终极问题有极大的兴趣,对个人生活的遭遇和时代历史的世变都有极深细锐敏的观察与感受。比如17岁前后所写的“何处,何处,不见桃源前渡”(1940),“独自归来行又住,何处,南北东西尘满路”(1941),“茫茫人海,衣帽满征尘”(1942),就既表现了她追寻的努力,又流露了在侵袭耗损中理想落空的悲哀与伤感。在沦陷的北平,她以一颗婉约静敛的少女之心毫无假借地承受着时代给每一个人带来的伤痛,她的诗词也记录了那个时代人人共有的一种最深隐的情思:“故国远成千里梦,雪窗空负十年期”(1943),“吟鞭东指家何处,十载春明等故乡”(1943),“依旧风沙,依旧天涯,依旧行人未有家”(1945)。她此刻就在北平,为什么还说“故国远”、“家何处”、“等故乡”呢?因为国土家园在沦陷之中,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仍在后方,所以她不禁要问:国在哪里?家在哪里?这时她心中的“故乡”已经不仅是地理和政治的了,而深深染上了精神感情的色彩。1948年她离开大陆,辗转漂泊到台湾和更加遥远的北美,乡情较之过去就变得更加深厚沉重,而且更加上了一层文化认同的涵义。“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1950台湾)写得这样沉痛,“但记得离别日泪痕多,须信我还乡时归去早”(1953台湾)写得这样哀婉。1966年她从台湾去到美国,而大陆的“文革”也开始了,无论从地理还是心理上来说,故乡都离她更为遥远了,故乡几乎成了这个世界上距离她最遥远的一个地方。“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1967哈佛),她受到中国传统士人“仕隐”情结的熏染,依然怀着归耕隐居的志性与理想,认为外在的事功完成以后,像陶渊明那样身心的“归隐”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可是在故乡的土地上,传统的价值系统正遭受着严重的破坏,很可能已经没有容她归耕的所在了。“早是神州非故土”(1968哈佛)更明白地流露了她当时这种追寻文化认同而不得的感伤心态,所以“曰归枉自悲乡远”,故乡是那么遥远,“飘飘行色我何之”,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漂流曾经是古今中外无数知识人的共同命运,但正因为“漂流”,人的精神生活才越来越丰富,经验世界也不断得到开拓。知识人漂流的两个主要原因即是乱离与流放。叶嘉莹1948年的赴台显然是由于时代的乱离,像龙应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里面所写到的,叶嘉莹也是“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之一。在她由台湾而北美的漂流生涯中,也一直无法回国,这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政治的原因,而如果从广义的文化观点和更长远的历史来看,叶嘉莹和许多由大陆辗转漂泊到海外的知识人一样,都属于在文化上被流放的一代,他们既经历了政治的乱离,失去了国家,又经历了精神的流放,失去了文化,他们在漂流生涯中所体验的孤独感,比之中国任何一代经历乱离与流放的知识人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也正因为如此,乡情在他们的心中不断内化,没有回来的时候,乡愁是一缕残梦,回来以后却发现,他们所认识的故乡,其实只存于回忆之中了。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叶嘉莹终于能够回国探亲和教书,这最大限度地缓解了她的乡愁,补偿了她思乡的感情。可是真正等到祖宅故居被彻底拆毁以后,她反而有了一种更清醒的觉悟:家园具足于天地,故土即在于心间。其实1943年叶嘉莹还曾经写过一支散曲《叨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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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逍遥快乐神仙界。有几个能逃出贪嗔痴爱人生债。休只向功名事业争成败。盛似那秦皇汉武今何在。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则不如化作一点轻尘飞向青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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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对于人生价值的终极问题有如此惊人的追思与反省。“不如化作一点轻尘飞向青天外”,这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常说的那些痴语疯话,比如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化作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谈及生死大义时讥笑“文死谏”、“武死战”的“须眉浊物”,他又说:“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叶嘉莹读《红楼梦》,常常觉得贾宝玉是有自己的一份事业心和理想的,只是他的事业和理想不是一般人所看重的“功名事业”,而毋宁更近于一种“补天”的宏愿,他本是一块顽石,他不过是要完成自己而已。叶嘉莹追求的也不是外在的功名事业,她也自有一份事业和理想,至于那具体是什么,那时候她并不清楚,所以只如宝玉痴言,说“化作一点轻尘飞向青天外”。现在她已经将近90岁了,一生学问事业成就斐然,为传播古典诗词与中华文化贡献了自己毕生的心力,可是她所看重的也仍旧不是这种外在的评价,古典诗词一直伴随她,给她理想,给她力量,她也在古典诗词与中华文化中体证到了一种精微高远的境界,这时候再回头来看当年的“化作一点轻尘飞向青天外”,其实就极近于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和孔子的“知我者,其天乎”了。换句话说,在古典诗词里,叶嘉莹找到了她的心灵故土,回归了她的精神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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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和席慕蓉同作原乡之旅时,叶嘉莹还写过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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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瞻皓月左朝阳,一片秋原入莽苍。伫立中区还四望,天穹低处尽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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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注:中秋后二日经过广袤之草原,地势平广,空气清新,西天皓月犹悬,东天朝阳已上,蓝空白云一望无垠,实为难得之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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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都残梦都已了无痕迹,现在她站在万里之外的草原,在与天地精神的往来中,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原乡,这个原乡超越了地理、政治、历史、民族甚至文化的一切界限,成为了个人精神的最后皈依。回归心灵的原乡,是一种大自在,同时,也是一种大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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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撰稿:熊 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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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中可检索出1934—1935年《航空杂志》上刊发的叶廷元译介西方航空著述之文稿1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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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华新民:《为了不能失去的故乡:一个蓝眼睛北京人的十年胡同保卫战》,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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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邓云乡:《女词家及其故居》,《光明日报》199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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