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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时,叶嘉莹的父亲工作单位在上海,他要求女儿经常要以文言写信报告自己学习的情况。于是叶嘉莹每当写了信,就先拿给伯父看,伯父看后提出修改意见,她改完后再抄寄给父亲。就在她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也经常鼓励她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叶嘉莹从小就已习惯于背诗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对她并未造成任何困难,她不仅在初识字时就已习惯了汉字四声的读法,更在随伯父吟诵诗歌时,辨识了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就都是入声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该读仄声,但在北京人口中,这些字却都被读成了平声。如果依北京的口语读音来念,就与诗歌的平仄声律完全不相合了。伯父教她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这样在吟诵时才能传达出那种声律的美感。伯父给她出的第一个诗题是《咏月》,要她用十四寒的韵写一首七言绝句。后来她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未知能有几人看”,大意是说月色清寒照在栏干上,但在深夜之中无人欣赏的意思。那时她大概只有十一岁,从此以后就有了写诗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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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伯父也喜欢藏书,特别是一些收藏家卖出来的古书,他只要看到,都尽量买下,所以家里的书特别多。四合院的五间南房有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都是书架,后来就连叶嘉莹在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喜欢到她家里来找书、查书。叶嘉莹喜欢看书,常常是想起来看什么书,就跑到书房搬来一套。她所住的西厢房的堂屋靠南墙有一个大躺箱,箱面比一般的写字台都大,上面被她堆满了书。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那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她家里到处都是书,除了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就连衣柜的顶柜里也都是书。她常常登高爬梯或踩着桌子去翻书,三叔写诗的小册子就是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1942年,18岁的叶嘉莹在《岁暮偶占》一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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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就新词近岁除,半庭残雪夜何如。青灯映壁人无寐,坐对参差满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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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少年生活的真实写照。2010年,又到了岁暮天寒,86岁的叶嘉莹也写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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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津门大雪,深宵罢读熄灯后,见窗外雪光莹然,因念古有囊萤映雪之故实,成小诗绝句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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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千古有深知,屈宋秋情子美诗。想见今宵读书客,囊萤映雪总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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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与诗书相伴一生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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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作:每欲凌虚飞,恨少鲲鹏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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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父亲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所以他重视让子女从小学习英语,在家里也亲自教过,还订过一些翻译介绍西方名胜的儿童杂志,希望从小就开阔孩子们的眼界。叶嘉莹家的附近有一所私立的教会学校——笃志小学,从五年级开始就有了英文课程,于是父亲在她9岁那年就让她插班考入了这所小学。在笃志小学只读了一年,1935年叶嘉莹就以同等学力考入了当时新成立的北平市立第二女中。作为奖励,母亲给她买了一套开明版的《词学小丛书》,还买了一套所谓“洁本”的《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她当时最喜欢读的是《红楼梦》,对大观园中诸姐妹吟诗填词的故事极感兴趣。《词学小丛书》中所收录的作者与作品很多,其中对她影响最大的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人间词话》使她对诗词的欣赏有了初步的领悟,《饮水词》则使她对词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虽然家里很早就教她诵读唐诗,也鼓励她试写一些短小的绝句,但是从来没有教过她读词和填词。她自己也曾经读过一些五代和两宋词人的作品,可是从来没有自己也要填词的念头。而当她读了这本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从开篇第一首《忆江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开始,她立刻就被这位词人的作品吸引住了。她当时还没有能力对词的优劣做出任何品评,只是觉得这位词人的作品似乎比自己以前读过的那些五代两宋的词更为清新自然,使她感到更容易接近。于是她一口气就把《饮水词》读完了,她那时记忆力很强,《饮水词》中的一些小令,几乎可以过目成诵,而那种天然的口吻和流利的声调,就引得她跃跃欲试,这些小令的声律与诗又大体差不多,所以在吟诗之余,叶嘉莹也就无师自通地填写起小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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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向来不喜欢早睡,看书常常看得很晚。有时是为了做功课,有时也看一些小说等闲书,像四大名著及《七侠五义》、《小五义》等她都看,还有《福尔摩斯》等。家里原来是点油灯的,油灯下面是一个金属的底座,上面是一个玻璃罩子,点着以后有时会冒烟,时间一长灯罩就熏黒了,需要常常擦拭。她就用一个木棒绑上棉花,把灯罩擦干净。后来家里装了电灯,就方便多了。而不管是油灯还是电灯,只要听到母亲叫她睡觉,她就熄了灯,拿一个手电筒躲到被窝里接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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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学时代,叶嘉莹也遇到了一些令她印象深刻的老师,比如教她初二国文的纪清漪老师,上课时讲抗日、讲革命,情绪慷慨激昂。初二时教英文的是一位姜老师,他要求学生一定要背诵,而且要用英文写作文。可惜姜老师只教了一个学期,“七七事变”爆发了。日本人来了以后就取消了英文的教学,改学日文。后来虽然恢复了英文课,每周也只有两节课,换了一个年轻的老师,上课时说说笑笑的不大认真,叶嘉莹的英文基础就没有打好。进入高中一年级后,有一位名叫钟一峰的老教师来教她的国文课,他有时也鼓励学生们学写文言文,于是叶嘉莹把过去给父亲写文言信时所受到的一些训练,也用在了课堂的写作之中。当时她不仅喜欢诵读唐宋诸家的一些古文,也还喜欢诵读六朝时的一些骈赋,在课堂上还试写过一篇《秋柳赋》,得到了老师很高的赞赏。高中的数学老师萧佩荪先生所讲的大代数、解析几何,叶嘉莹也非常喜欢,下了不少功夫。因为从小国文功底不错,所以中学时代她收获最大的其实是数学,她相信数学所提供的那种推理和思辨的方式,对自己也一直是有影响的。高三快结束的时候,叶嘉莹还参加了西单牌楼附近一所教读古书的夜校,在那里学习《诗经》、《左传》等儒家经典。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去这所国学班学习。当时教《诗经》的是一位姓邹的老先生,叶嘉莹把平日所写的一些诗拿给他看,那时年轻人写诗的已经不多了,邹老先生看了她的诗很高兴,曾经在批语中称赞她说“诗有天才,故皆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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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母亲去世后戴孝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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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嘉莹的少年时代,初中二年级时就发生了卢沟桥事变,她从此开始经历漫长的故都的沦陷和抗战的乱离,父亲随着国民政府频年转徙,多少年都不能回家。刚刚考上大学,她又遭遇了丧母之痛。加之天性方面耽于追寻人生问题的影响,她从小就对人世之间的死生离别留有极深的印象,很早就认识到人生的空幻和无常。她早年的很多作品都反映了这种认识,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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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一片茫茫。残碑蔓草斜阳。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呗凄凉。(《忆萝月·送母殡归来》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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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易飘零,春华不常好。奄忽西风至,憔悴谁能保。(《昨夜东风来》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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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红尘岂乐乡。人生原是谎。悔当初不把相思葬。空余着这一缕愁根也随着人年岁儿长。(《般涉调耍孩儿·尾声》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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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底是人生何事由人算。可知我已过今年更几年。常言道无情岁月增中减。怎说道花有重开月再圆。昨日个是长堤杨柳摇金线。今日个是柳老青荷取次圆。明日个柳枯荷败光阴变。天边吹起南飞雁。北风吹雪下平原。那时节才把天地真吾现。似这般尘世何堪恋。身后生前。一例茫然。且趁着泪尚未干。鬓尚未斑。好把这离合悲欢快交点。(《正宫端正好·二十初度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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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因为受到老师顾随先生的影响,叶嘉莹对于生死无常的问题有了更为深刻的反省。有一次,顾随先生正在用《聊斋》里女鬼连琐和书生杨于畏之间的爱情故事重新谱写一本杂剧,他对于故事是要以悲剧还是团圆剧结尾颇费了一番思量,为此他还征询过叶嘉莹的意见。叶嘉莹小时候读过连琐的故事,那说的是书生杨于畏进京赶考,住在荒郊野外的寺庙里,深夜听到有人念诗,反反复复地只有两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描写的是荒郊野地里萤火虫胡乱翻飞的凄凉景象。于是书生续上了后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原来念诗的就是一个名叫连琐的女鬼。后来他们之间就发生了感情,连琐希望书生能够救活自己,就嘱咐他在听到自己坟旁的树上有一只青鸟在叫的时候,掘开坟墓,这样她就能得到复活了。叶嘉莹得知老师在谱写这本杂剧,且尚未想好如何结局,于是她就填了一首词,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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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 闻羡季师谱聊斋连琐事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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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把聊斋灯下读,少年情绪偏痴。生生死死系人思。至今窗影下,仿佛鬼吟诗。 莫道十年如一梦,梦醒亦复如斯。北邙山下夜乌啼。才看青鸟至,又见湿萤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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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自己曾经也为《聊斋》故事里那种生死相许的爱情痴迷感动过,可是当自己对人生有了更真切的体验和更深入的反省以后,她的认识改变了。“才看青鸟至,又见湿萤飞”,她的意思其实是说,即便书生把连琐救活了,可是复活以后人终究还是有一死的,而且在这一生一死之间,从“青鸟”的生机希望到“湿萤”的阴惨凄凉,只不过转瞬而已。叶嘉莹当时不过二十岁,而她关于生死的这种认识已经是既悲观而又极深刻的了。后来她还曾用《庄子·至乐》篇中庄子与骷髅对话的故事谱写过一本单折的杂剧,里边所表现的也是她当时对于人生终极问题的类似反省,可惜的是这本杂剧没有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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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人生的空幻和无常,叶嘉莹虽然抱一种悲观深刻的认识,但她也从未放弃过追寻人生之价值与意义的努力,她把自己对于终极问题与人生选择的反省和追问也写入了少年的诗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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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死将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将如何。(《短歌行》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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