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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纳巴卢山是一座年轻的山。仅仅700万年前,它才以花岗岩熔岩的形态从地壳深处涌出地面,形成了巨大的山丘,并且抬升了周围的泥岩和页岩,构成了这一带的婆罗洲。现在,岩石覆盖层已被侵蚀,裸露出了已固化的花岗岩。尽管如此,这座山仍有将近13500英尺(约4115米)高,是西起喜马拉雅山脉、东至白雪覆盖的新几内亚山脉的最高峰。根据地质学家的说法,这座山仍在以每年几毫米的速度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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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低处被浓密的灌木丛覆盖着,雨水浸透了灌木,我在其间跋涉了一天,晚上找到一间小木屋过夜。这间小木屋是一队来山里进行生物学调查的英国科学家们在几年前建造的。第二天早上三点钟,我离开小屋,在黑暗中穿过低矮的灌木丛,爬上陡峭的岩石沟壑。黎明前一个小时左右,我到达了山顶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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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能和这里有一丁点儿相似。我脚下的岩石光秃秃的,几乎寸草不生,只有几株低矮的植物,零散地扎根在细小的石缝里。在苍白夜空的映衬下,我的前方矗立着两座非同寻常的尖峰,它们被叫作“驴耳朵”,这名字虽然不够体面,但描述得很准确。热带的新月侧躺着,悬在两峰之间。在山顶另一边,高原平缓地上升,达到它的最高点,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锉刀给这块岩石打磨出了这些非凡的形状,去掉了所有的不合适的棱角。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座山非常高,不久之前,山顶还戴着一顶冰帽。即使现在,岩石上凹陷的地方还不时能看到一层薄薄的冰盖。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些花岗岩,我可以看到它的表面到处都是平行的长凹槽。这些凹槽是由紧紧冻在冰帽底部的小石头刻出来的,冰帽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慢慢往下滑落,小石头也被拖着划过花岗岩表面。花岗岩本身很美,上面点缀着小小的黑色角闪石晶体,也散布着大得多的白色长石晶体。在一些地方,由于侵蚀程度不一,一些大块的结晶稍稍高出岩石表面,给我提供了稳固的立足点,让我可以安心地走过它们。在一个地方,我发现了一块1英尺宽的深棕色斑块,这是曾经覆盖在花岗岩表面的页岩碎片发生质变后留下的痕迹,这证明花岗岩岩体本身的外壳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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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来,吃了一块巧克力,从花岗岩上的一个小坑里深深地喝了一口清澈的雨水。越过黑漆漆的热带雨林,透过斑驳的迷雾,我可以远远看到哥打基纳巴卢的灯光勾勒出海岸的轮廓。云层开始沿着山两侧巨大的岩石表面飞掠而上。初升的太阳斜照在山尖上,接着慢慢地往下移动,直到它掠过高原潮湿的两翼,发出像水银一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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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曾经对放弃一份能保证自己可以安坐在伦敦办公桌后面的工作有过任何怀疑的话,在这里,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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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爱登堡自传 19The Tribal Eye《部落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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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制作《动物园探奇》系列节目的那些年,我也不免收集了一些纪念品,塞拉利昂酋长送给我的头盔面具是这项爱好的开端。在圭亚那,我收集了一些美洲印第安妇女佩戴的传统珠状围裙。在婆罗洲前往拍摄科莫多龙的途中,我得到一只吓人的木制面具,顶端插着犀鸟羽毛,面具的眼睛则是由交换来的小圆镜子做的。在澳大利亚,我收集了十多幅土著树皮画,以及名为“天蛇”、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迪吉里杜管。随着我里士满家中的书架上这样的物件摆得越来越多,我开始意识到,它们不仅仅是纪念品而已,还具有更加非凡的价值。我开始在画廊和拍卖行里寻找类似的物品,成了一个部落艺术品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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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经销商没有巴黎、布鲁塞尔或阿姆斯特丹那么多,但如果懂门道的话,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家的。赫伯特·里泽(Herbert Rieser)是其中最实在的一位,他在离大理石拱门[1]不远处的一条后街上开了家小画廊。他年轻时又高又瘦,但上年纪后,背驼了起来,走路时弯着腰迈着大步。他最主要的兴趣是非洲工艺品,这也不奇怪,因为他出生在南非,父母是德国人。他知识广博,判断一件东西的品相时,眼光精准敏锐,不输任何人,很难说你会在他的架子上发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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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户们喜欢把他这间画廊当成一家小型私人俱乐部。赫伯特总是弓着背坐在后面,身边缭绕着高卢牌香烟的烟雾,递出一杯杯威士忌,那仿佛取之不尽的酒瓶就放在椅子下面。两三位客户则站在周围,争论着他刚到手的某件新藏品的品相、来源或功能。偶尔会有不明就里的陌生人探头进来,只为问问橱窗里某件物品的价格,见此情形连忙困惑地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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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顺道去看望赫伯特,发现他看上去比平常更加郁郁寡欢。“麻烦大了。”他说着,拉开了椅子后面一座壁龛上的小帘子。只见壁龛里有一座壮观的雕塑,是两个有着长鼻动物头部的人像,一男一女,手臂搂住彼此的肩膀,坐在一把长椅上。我认出这是马里(Mali)塞纽福人(Senufo)的风格。这样一件东西怎么会是麻烦呢?是假的吗?可我觉得它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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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它当然很不错,亲爱的,”赫伯特说,“这是我最得力的非洲买手刚刚收来的,我不得不买下它。如果我不买,他以后就要把货先拿给别人了,所以我给他开了张支票。但支票会被退回的,因为我账上没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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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花了多少钱,那价格比我为任何一件部落艺术品付过的钱都多得多。但话说回来,我确实有这个钱,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我已经额外存了一些钱来应付财年末的税单。这个塞纽福人像真的是件工艺高超的艺术品。于是,我们达成一个协议:我签一张支票,金额包含他给买手那张支票以及给他本人的合理佣金,然后这件雕塑就归我了。不过他得给我立个字据,承诺如果我在财年结束时发现自己付不起税的话,他就会收回这件雕塑,并把钱退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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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年末,我设法付了税款,留下了这件雕塑。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动真格的收藏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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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辞去节目总监一职后,我立即向艺术部的负责人斯蒂芬·赫斯特建议,在早期大师素描和后印象派画作之余,电视屏幕上真的也应该有图腾柱和面具的一席之地。也许继《文明》之后,我可以再创作一部关于部落艺术的系列节目。这档节目将会短一些,也肯定不会有肯尼斯·克拉克的系列节目那样权威。但它会将观众带往令人兴奋的所在,向他们展示神秘的事物。既然我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了,就可以提议自行撰写脚本并主持节目。斯蒂芬完全可以拒绝,但他没有。《部落之眼》(The Tribal Eye)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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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为这个系列指派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导演。一位是大卫·科里森(David Collison),我很了解大卫,因为他是BBC 2台考古节目的主要制作人之一。大卫是个彻彻底底的专业电视人,和蔼可亲,务实肯干,还是一个优秀的团队领袖。另一位名叫迈克·麦金太尔(Mike McIntyre),我以前没见过,但斯蒂芬说他有丰富的视觉想象力,并且对异国情调有着难以抑制的兴趣。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影片编辑,安娜·本森·盖尔斯(Anna Benson Gyles)。她那会儿正想离开剪辑室,去尝试影片制作流程中的其他环节。她会帮忙做研究,也将试着做做导演。我猜想,我们所有人出于不同的原因,都正经历着自己职业生涯中的重大转变,并为即将进入新的领域,体会到一种释放和兴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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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名义上的负责人大卫决定,我们四人应该一起走访欧洲的几座首都——巴黎、布鲁塞尔、柏林和维也纳,好调研这个系列节目可能涵盖的素材范畴。在两周时间里,我们白天去重量级博物馆的展厅和藏品储存室,观赏精妙绝伦的艺术品;晚上就坐在餐馆里讨论,如何组织一个系列节目,要探访世界上全部有人类居住的大洲,并对部落居民制作这些物品时用到的工艺技术进行一次全面系统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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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想法:在系列节目的开头,我们可以展开一组调查,看看那些被欧洲鉴赏家们所推崇并凭借他们充沛的学识和强大的自信大书特书的品相特征,与部落人民自己对他们这些物品的认知,或他们所看重的方面,是否存在关联。我们决定在第一集关于多贡人(Dogon)的节目里就这么做。这族人在马里生活于西撒哈拉以南的沙漠地区,他们的雕刻风格简朴,有时甚至有些抽象。很少有非洲雕塑像它们这样在美学上广获赞誉,或在拍卖中达到了堪称现象级的天价。而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把欧洲鉴定师们认为好的、坏的和普普通通的多贡艺术品搜集到一起,然后展示给一群多贡人,看看他们对这些物品的评判孰优孰劣,是否与那些专家吻合。但有一个问题:没有哪个欧洲博物馆或收藏家会允许我们把他们的多贡艺术珍品带回马里;而在当地,见到垃圾货色毫不费力,但要觅得一流的工艺品就基本不可能了。它们在欧洲市面上的售价如此之高,所以事实上早就被中间商们全部包圆,如今被精妙地打着光、优雅地固定好,静置在博物馆中或收藏家的书架上了。为解决这个难题,我决定不给多贡人看实物,而是给他们看过去几年里伦敦拍卖行出现过的一些藏品的照片。我要弄清他们是怎样看待这些物品的优劣的,并将他们的评估结果同拍卖成交价所体现出的欧洲人的评价做个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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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我们抵达马里的首都巴马科(Bamako)时,听说本地有位富有的交易商,据说他私人收藏了一批成色极佳的多贡雕塑。我们去拜访他,他提出可以借给我们一小部分藏品,包括他最珍贵的藏品之一,一座纪念碑式样的骏马与骑手木雕作品。他坚持要为这批藏品上好保险,这很自然,尽管我对他报出的估价之高感到吃惊,尤其是那座珍贵木雕的估价。我还想到,将他的一些收藏稍作公开,对他的生意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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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代,通往多贡地区的路就和你在非洲能见到的任何一条路同样难走。我们的卡车一会儿碾在地面的鹅卵石上轧轧作响,一会儿扎进满是灰土的深坑,一会儿又在一道道土沟上颠簸摇晃,仿佛把我们的牙齿都摇松了。我们用毯子把那座珍贵木雕裹起来,尽全力保护它免受冲击。即便如此,每当我们又撞上一块事先没看见的大石块,或从一道深深的车辙里冲出来时,我就十分担心它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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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们到达了桑加(Sangha)的多贡小村落,计划将此地作为大本营。我和大卫·科里森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座珍贵木雕的包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的担忧应验了——木雕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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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一开始并不明显,因为这座木雕的表面包裹了一层硬壳,是由多贡人举行仪式时倒在神像上的小米粥和鸡血凝结成的。我从赫伯特·里泽那里学到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必须将这两部分分开,以免它们的边缘因相互摩擦而破碎,那样一来就会加大实现隐形修复的难度。于是,我试着把它们轻轻分开。骑手的脖子微微颤动,但还是紧紧连在身体上,这真是难以理解。大卫抱着身体,我则抱着头部,我们一起用力拉。裂缝扩大了。在木雕内部,我看见了钉子——光洁闪亮、尚未生锈的钉子。我们就更无所忌惮了。随着一阵长长的吱嘎声,裂缝扩大到了半英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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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里面的木头并不是这类木雕本该用的那种经过充分干燥的硬木,而是一种崭新的、锯得很粗糙的软木。骑手的脖子被草草钉在脖根上,接缝则藏在了一层祭祀用的液体所凝结成的硬壳之下。这层硬壳无疑是新涂上的,又在烤箱里稍加炙烤,好显得有些年头。我们的那座珍贵木雕,是个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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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调查还要继续进行。我给一群桑加村的村民展示了准备的照片,并请他们根据品质给照片排序,一头是最好的——不管他们如何定义“最好”,另一头则是最差的。我磕磕巴巴地讲着法语,一位在巴马科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年轻人再帮我译成多贡语。我选的这些村民是否理解我在试图问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然而在回答中,他们提及的并非美感或是表现力,而是正确性:这副面具有一只耳朵不该雕刻成那样;那座雕像看起来很奇怪,但鉴于它是来自多贡另一个地方的,他们还是不发表评论了。有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卡纳加”(kanaga)老面具在巴黎卖了个好价钱,村民们却不当回事。他们解释说,每个年轻人都要雕刻自己的“卡纳加”,好在成人仪式上佩戴。别人要它干什么呢?有位老人被一座小塑像的照片吸引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我问他为何这么喜欢,他说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它,但认得这个风格。它是由一位他很熟悉但早已去世的雕刻家制作的。看着它,就像听到了一个来自过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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