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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一封来自澳大利亚古生物学家帕特里夏·维克斯—里奇（Patricia Vickers-Rich）教授的来信。她正在研究一些已知最古老的化石，一些看起来像微型水母，另一些像分节的蠕虫。有些带条纹的圆盘，小的像硬币一样小，大的则有门垫那么大。这些化石当中最大的，是一些长有羽毛的生物，就像海笔，可以长到一米多。它们最初是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北部弗林德斯山脉（Flinders Ranges）下辖的埃迪卡拉山区（Ediacara Hills）发现的。早在1979年，我就为《生命的进化》的第一集拍摄过其中一些化石。然而自那时起，人们已经对这些神秘的生物有了更多了解。帕特想向我寻求建议：谁可以为这些神秘的生物制作视频影像，呈现出它们活着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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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大西洋制片公司为《链接》制作的电脑图像，于是让她联系安东尼·格芬。就这样，一件事很快牵出了另一件——一旦安东尼参与其中，事情往往就会变成这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为他创作可以用上这些还原影像的剧本大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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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这档节目命名为《生命的起源》（First Life），它将以帕特里夏·维克斯—里奇在澳大利亚研究的“埃迪卡拉动物群”[1]开篇。然后，节目会继续追溯生命演进的历史，无数今天依然存活在地球上的无脊椎动物门类出现了——海绵、水母、珊瑚、环节动物、海胆及软体动物。节目将以三叶虫（trilobite）这种虽然2.6亿年前已经彻底灭绝，但在其生存时期也一度极为昌盛的物种作为结束。这是一个恰当的完结点。在此之前，生命仅分布于地球上的水域里。而在那之后，它们登上了彼时依旧贫瘠而空旷的陆地，并最终孕育出了恐龙、鸟类和哺乳动物。不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大纲获得安东尼的认可，不久之后《生命的起源》就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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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等于获得了一个机会，为自己开出一张费用全包的通票，去参观所有世界上最壮观、最重要的化石遗址。能够细致入微地拍摄埃迪卡拉化石，带给我极大的满足。因为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组化石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物种，是在我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查恩伍德森林的古老岩石中发现的。尽管我本人没能发现这种生物的化石，从而错失了在古生物界青史留名的机会，但现在，至少我可以拍摄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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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一趟旅行去的是纽芬兰岛（Newfoundland），那里的岩石与埃迪卡拉的年代相仿，但其中包含的物种就要比澳大利亚的同类岩石壮观多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安东尼·格芬一同旅行。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牛津大学，他曾代表学校参加过田径、曲棍球和高尔夫球比赛。在英国广播公司，他很快就因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而出了名。比如前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Ceausescu）被谋杀时，他正在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罗马尼亚首都）的总统府里进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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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精力充沛的人。我们飞到加拿大东海岸纽芬兰岛上的主要城镇圣约翰，然后一大早就乘一辆租来的汽车，出发前往几小时外的目的地——“错误点”（Mistaken Point）。安东尼一天的工作，就从同时做五件事开始。他一边打电话（一件），一边审核着放在膝上的iPad里的一些商业文件（两件），在用食指轻敲iPad的间隙，他还掏出相机快速拍下车外的山景（三件），并一边和我聊天（四件），一边告诉司机，他拐错了弯（五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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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看的那些动物化石，是在大约5.86亿年前被火山反复喷出的沉重火山灰深埋在海底的。这些火山灰层被压缩后变成了岩石，其后又在地壳运动的作用下发生扭曲、倾斜和折叠——但并未激烈到摧毁其中所有动物痕迹的程度。恰恰相反，突然从天而降的细灰将那些生物的形态保存得异常精细。如今，海水不断侵蚀着岩石，冲刷去岩层之间薄弱的部分，露出了曾经的海底。于是，在一片网球场大小的区域里，尽管坡度很大，还是可以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仔细查看其中死去的每一只微小生物：可以看到横扫海底的洋流如何将许多生物的遗体堆积成了一行；偶尔，还能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运动轨迹，在其尽头找到痕迹制造者的遗骸。对我们的拍摄而言，这里是个激动人心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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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这个项目工作了几个月。在拜访查恩伍德时，我有幸见到了最近在一个秘密地点新发现、仍在原地的标本。我们还去看了落基山脉的伯吉斯页岩（Burgess Shales），比起我30年前第一次去那里拍摄《失落的世界》时，这次我们对这里化石的丰富性做了更详尽的记录。最终，作为最后的压轴戏，我们前往摩洛哥拍摄了三叶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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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叶虫的基本结构有点像木虱。它的背上覆盖着一层有关节的甲壳，甲壳下面有许多对带关节的长腿。这一整个类目现已灭绝，没有任何后代存活至今；但在其鼎盛时期，三叶虫也曾统治过海洋。有些还没人的小手指指甲盖大，还有一些则几乎有一米长。有些游泳，有些爬行，有些在泥里挖洞。有许多种类可以像小小的犰狳一样蜷缩起来。还有一小部分出现了眼睛——地球上最早能够产生清晰聚焦图像的器官。有一种三叶虫在头的前部伸出一个三叉形的突出物（即三戟三叶虫），其功能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一些最早期的种类是在威尔士的岩层中发现的；而在摩洛哥，可以从一些品种最为奇形怪状的复杂结构中，见证它们最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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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们介绍这些神奇生物的是一位老朋友，最近刚从伦敦自然博物馆退休的三叶虫研究世界级权威，理查德·福泰耶（Richard Fortey）。他不仅带我们去了最好的现场，还在镜头前熟练地讲解了这些奇怪生物的解剖结构。他还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全能型博物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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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也像我们此后的每次合作一样，安东尼决定不只拍摄一部影片，而是同时拍两部——第二部专门用来记录我们是如何拍摄第一部影片的，由一位单独的摄影师兼导演负责。在业内，这种片子被叫作“制作特辑”。我们在摩洛哥的山区停了下来，吃个三明治，喝点东西。我一直坐在敞着门的汽车里。而理查德已经跑开了，一会儿在灌木丛中搜寻，一会儿翻动鹅卵石，一会儿捡起一些碎石片用放大镜仔细观瞧。正在拍摄影片制作花絮的大卫·李（David Lee），眼睛对在摄影机上走到我近前，机器上表示“录制中”的灯在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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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在那边干什么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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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我说，“他是个博物学家，他什么东西都看。我敢打赌，他很快就会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说：‘我刚捡到这个，你觉得它可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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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继续录着，只是稍向后退了几步，好得到一个更广的画面。被我说中，理查德又出现了，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我旁边坐下，把手伸进口袋，递给我一块形状古怪的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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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捡到这个，”他说，“你觉得它可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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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自己一清二楚，那是一小块保存完好的精美珊瑚化石。这样的情景，都是“制作特辑”摄影师们的幸运时刻，也是和伟大的博物学家一起旅行的乐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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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生命的起源》是颇具启示性的，不仅由于它使我跟上了自打我在剑桥大学学习古生物学以来，这门学科的最新非凡发现，而且还有“动物园”团队图像复原工作的完美表现。当我1989年制作《失落的世界》时，可用的动画效果还非常不理想。看着恐龙一瘸一拐地走在明信片般的侏罗纪景观里，没人会不知道它们不过是一些笨拙的装置而已。而《生命的起源》中的画面就格外有说服力，以至于要是不作说明，有人可能真会以为，它们就是某些不知怎么存活至今又还未被人发现的物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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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团队由计算机发明大师詹姆斯·普罗瑟（James Prosser）领衔。他手下有二十多名程序员，每个人都坐在一个大型电脑屏幕前工作，手边放着特定的古生物学出版物。他们为我展示的第一项创作成果，是一种3英寸（约7.6厘米）长的小生物——欧巴宾海蝎（Opabinia），其化石是在伯吉斯页岩中发现的。它分节的身体有点像虾，尾部有扁平的盘状结构，头上竖着五只突出的眼睛，头部之下则长着一根可伸缩的长长口器，上边还有一排锋利的刺，据推测，是用来抓住猎物的。这种生物的样貌是如此古怪，与当今的物种如此大相径庭，以至于当研究该标本的古生物学家在一次科学会议上首次展示他对该物种的复原图时，在场的观众哄堂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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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动物园”团队电脑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影像，没有令我发笑。我被惊呆了。这只小动物游进画面，眼睛里闪着彩虹的光芒，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虾。它用身体两侧的襟翼慢慢向前划动，将口器探入海底的泥浆。然后，尾巴猛地一弹，加速离开了。尽管与今天存活在世的任何物种都完全不同，它也无疑是个令人着迷、完全可信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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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这样一个形象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需要在屏幕上构建一个不带特征的均质灰色模型，与该生物身体的大致轮廓相匹配，且比例要非常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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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型拥有完整的3D影像，因此操作者可以将其旋转、扭动，从任何一个角度观看，这样，就可以一处接一处地添加鳞片、羽毛或毛发等细节了。这项工作有时会由最初建模的操作员来做，也有的时候，他们会把前期模型通过网络传给坐在世界另一头（比方说印度）的其他计算机操作员——这些人都格外擅长创造诸如鳞片或褶皱皮肤这样极其逼真的纹理。每当一个阶段完成后，图像就会立刻被发给一位专门研究特定物种的科学家，以征求意见：它会这样移动吗？颜色猜测得合理吗？最后，绘制完成的生物形象会被嵌入一幅单独制作的生境图像里。于是，它就在其间漫步起来，可能直到随后被一只更大的生物抓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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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最终的效果太惊人了。复原出的古生物不仅看上去完全可信，它们的动作和行为也像我所了解的动物一样，时而犹豫，时而后退，时而猛扑。而且它们不仅仅是被添加到了环境里，还与之发生着互动。海水中的微小颗粒会被它们的鳃所产生的水流冲走，它们的腿踩在海底，又会掀起团团砂砾。这样的细节，只有不仅知道翻阅书本，还对自然界有着真实感知的人，才能构想出来——这还是数百万年前就已存在的自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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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几部作品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人是谁。正是詹姆斯·普罗瑟本人。几个月后，当我们一起在婆罗洲拍摄时，他说起自己在大学里学的是古脊椎动物学，但毕业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计算机技能比古生物学的学历更有市场。而随着一个又一个物种被纳入《生命的起源》的演员名单里，我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如今将化石复原成生物的视觉技术，可以达到如此栩栩如生的程度，它已然为电视节目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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