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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次飞行后,他说自己用一只手驾驶飞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生命;有时,他的飞机会“抓住机会跳一小段查尔斯顿舞”,他就两只手都紧紧握住生命。他在暴风雪中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飞越了两座他看不到的高山。只有指南针为他指引方向;他摆脱了暴风雪,但完全偏离了航线。这次飞行使他注意到指南针和风向标之间不幸的相似。还有一次,他报告说从图卢兹到阿利坎特飞了九个小时,而平时只需要五六个小时。1927年初,航线拓展到卡萨布兰卡,偶尔会到丹吉尔,这种远行使他筋疲力尽。他在四天内的飞行里程可能长达二千五百英里。这类飞行之后,他站起来时会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张口说话时会结结巴巴,他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有一次,他想到了“英雄”一词,那是在这样一趟艰难的飞行之后,他趁着还没有瘫倒在地,以超人的意志坐下来写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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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月中旬,他已经飞行了十八个月多一点,他作为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要飞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了。当时这条航线已经启动超过十八个月了。他有点不安,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到拉泰科埃尔公司仅一个月,摩尔人就杀掉了他两名同事。他获知这个消息后又过了几周才真的被派去达喀尔,这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他后来说,无所事事让他感到害怕。他打包好行李,闷闷不乐地搬进他住过的最整洁的房间,一直待到2月初。自从搬到阿尔萨斯-洛林街上的公寓后,他就开始与女房东的陶瓷塑像“斗智斗勇”。他常常把塑像放在壁橱里,回来时却发现它们非常神奇地出现在壁炉台上。这两尊塑像,驼背的轻步兵和牧羊女,代表了他非常抗拒的生活;如今他让它们赢得胜利,统治他堆满箱子的凄凉房间。他说这两个庸俗的神发出的命令让人痛苦,所以他尽可能少待在住所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即将离家前往寄宿学校,出发前他把所有记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收藏起来。1月的一天,可能是在他打包好行李前,圣埃克苏佩里夫人到图卢兹看望他,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他闷闷不乐。他说这是因为他无法让母亲高兴起来,母亲当时对他不太满意。在离开之前,他悔恨地写道,等回到法国他一定要偿还所有债务,成为一个适合结婚的人,成为她理想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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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6日,圣埃克苏佩里驾驶一架空载飞机,飞往位于卡萨布兰卡和朱比角之间的阿加迪尔。从阿加迪尔,他作为乘客坐飞机前往达喀尔。7日,吉约梅和一名口译员带着邮件乘宝玑飞机从阿加迪尔出发;勒内·里盖勒和圣埃克苏佩里乘坐另一架飞机出发。戏剧性的一幕是,两架飞机飞过锡斯内罗斯城后失去了联系,但它们先后在埃蒂安港着陆,加了油,很快再次起飞,这是距离第二长的一次飞行。虽然很兴奋,但圣埃克苏佩里还是热得晕晕乎乎睡着了,他醒了一小会儿,看到飞机偏离了航线一英里左右,原来里盖勒为了降温把飞机开到了海面上。对此他不太高兴——他想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肯定会淹死的——但他还是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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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阵撞击声和突然的寂静惊醒,紧接着听到里盖勒说:“该死!掉了一根连杆!”我从座位上欠身,遗憾地看了一眼白色的海岸线,现在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珍贵。里盖勒生气地喊叫,让我坐好别动。我知道里盖勒把飞机开到海上是错误的;我正要说这件事;但我现在对我们所处的困境感到一种完全的、带着恶意的满足。“这件事,”我心里想,“会给他一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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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满足的优越感显然不会持续太久。里盖勒驾驶飞机沿一条长长的对角线向地面飞去,我们离沙漠不到六十英尺——在这个高度,找一个降落点不成问题。飞机在一座沙丘上撞掉了两只轮子,在另一座沙丘上折断了一侧机翼,接着又突然撞上第三座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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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伤了吗?”里盖勒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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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没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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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说的航行!”他兴高采烈地吹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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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撞向沙丘;圣埃克苏佩里告诉塞戈涅,这是一次“很酷的坠机”。圣埃克苏佩里给许多人写过信,提到这趟难忘的撒哈拉处女航,塞戈涅是其中之一。圣埃克苏佩里手脚并用,从废墟中爬出来;他确实没有受伤,只是浑身疼。他估计,他们距离任何形式的援助都有好几百英里,他们有两把左轮手枪、三罐食物,至于水,就只有宝玑飞机水箱里的水。(梅尔莫兹在前一年发现了这种饮料的害处,当时他困在朱比角附近,到第三天就只能喝水箱里的水了。他这么做是对的,与被摩尔人俘虏遭受的痛苦相比,这种酸性液体对肠胃造成的伤害不算什么。)里盖勒向圣埃克苏佩里保证,吉约梅会来救他们;不出所料,吉约梅很快就降落在里盖勒要去的平坦沙地上。不过,飞机上位置不够,不能搭乘三个人,于是他们决定让圣埃克苏佩里先留下,等吉约梅和里盖勒将信件安全送达后再回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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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撒哈拉沙漠的第一天,圣埃克苏佩里在浩瀚的沙漠中全副武装,里盖勒和吉约梅告诉他,如果看到任何东西,马上开枪。他们把多余的子弹交给他,防备最坏的情况,但他记得当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孤孤单单——在首次描述时,他把那个下午称为“孤独的洗礼”——能感觉到沙漠的神秘和寂静的嗡嗡声。沙漠具有老房子一样的魅力。他远离巴黎,甚至远离图卢兹。“我坐在沙丘上,把枪和五只弹夹放在身边。自从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生命是自己的,我要对它负责。”他爬上沙丘,像船长从船上眺望大海一样眺望地平线,被四周空旷的沙海迷住了。一只瞪羚出现了,在金黄色的夕阳铺洒开来的时候,吉约梅也出现了。“你不害怕吗?”飞行老兵问,他没有提起把同事丢在撒哈拉沙漠中最安全的地带,也就是在毛里塔尼亚境内。圣埃克苏佩里回忆道:“我说不害怕,我觉得瞪羚并不可怕。”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若无其事地写道:“处女航很顺利,只是飞机出了故障,坠毁在沙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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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圣埃克苏佩里不太在意自己的居住条件。只有他对2月8日晚上的描述得以保存下来,但是版本很多,所以很容易判断描述的准确性。圣埃克苏佩里从一个主题变化出许多描写版本,这表明他可以从一个具象的事物提炼出大量叙事和精神层面的戏剧性内容。里盖勒很幸运,坠机地点离位于毛里塔尼亚海岸上努瓦克肖特的法国要塞不远,而努瓦克肖特现在是毛里塔尼亚的首都。一名法国中士带领十五名塞内加尔士兵在这所岗哨驻扎了几年;在这处“异域法国”,没有谁比三位爱国志士更受欢迎了,对法国中士来说,他们就像天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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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六个月没见过一个法国人了;早年这里通信不畅,中士每年只能收到两次信件,因此他的回信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生活中的奢侈品就是几支蜡烛,他靠这些蜡烛在简朴的卧室里写着迟迟不能送出的信。在一个描写版本中,圣埃克苏佩里说,中士看到客人时哭了。在所有版本中,他向祖国来的使者倾吐心声,并倾尽自己所有招待他们。他自豪地请飞行员们享用他地窖里最好的食物,随后他们来到要塞的矮护墙前,谈起天上的星星。(圣埃克苏佩里写道:“它们一直都在,发挥了很大作用。”)四个人抽着烟,望着天空,在月光下倾吐心事。吉约梅和里盖勒回忆起他们在法国认识的女人,称赞她们很有魅力;为了不露怯,圣埃克苏佩里给自己“编造了”一位女朋友。中士谈到了他的中尉和上尉,他有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了;他们是他仅有的访客,一年见两次。圣埃克苏佩里意识到,对于困在沙漠里的人来说,这些就是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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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里,圣埃克苏佩里从达喀尔给塞戈涅写了一封热情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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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睡在沙上,但快到凌晨3点时,我们的羊毛毯变得又薄又凉。月亮施了邪恶的咒语。凌晨3点,我们冻得要命,不得不起床。我们回到要塞,坐在墙上;中士在睡觉,我们三个人看守沙漠。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有多少只豺狼和鬣狗在月下交配;可以告诉你中士睡着后天上划过多少颗流星:三颗。那时我许下心愿:第一颗,愿这一夜延续千年;第二颗落在北面,愿每个人都写信给我;第三颗,愿全世界所有女人都更温柔。这是一个多么宁静,多么美妙的夜晚,我不敢再去惊动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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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戈涅保留了这封信,觉得信里的文字特别精巧;他当时猜测,这封信是什么作品的手稿。他猜对了:这件事出现在两部作品,《南方邮航》和《风沙星辰》中。虽然塞戈涅无疑读到了对那个夜晚最具个人风格、最富有诗意的描述,但这五个版本的描述都是对第六个更抽象版本,即《小王子》的演练。在《南方邮航》中,圣埃克苏佩里将角色缩减为两个,其中一人穿过星际来拜访另一人;在沙漠中,孤独的两人分享了各自星球的秘密。贝尼斯跟着中士走到矮护墙前,去抽一支烟。“你是星星上的中士吗?”他问。中士没有回答。月光下,两人高声唱起儿歌《下雨了,下雨了,牧羊女》。他们唱完的时候天亮了,中士帮贝尼斯修好飞机,心情沉重地送走了这位“年轻的神”。中士心里想:“这么英俊的使者究竟是从沙漠之外的哪个天堂无声无息降临的呢?”十六年后,这个谜题将困扰《小王子》的叙述者,他的寓言有很多方面在努瓦克肖特就得到了预示,在那里天文学沿着一条不同的路线发展。在早期版本的手稿中,圣埃克苏佩里甚至为埃蒂安港总督——他与驻守在努瓦克肖特的中士很相像——安排了一位妻子。傍晚时分,在沙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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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带我们参观她的花园。三箱泥土是从二千五百英里外的蒙吕松运来的。她每天晚上为泥土浇水,水是每个月从波尔多运来的。箱子里生长着三株绿色植物。我们像是抚摸宝石一样轻轻抚摸着它们的叶子。总督说:“这里是我的花园。每当起风、沙土飞扬,一切都很干燥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些植物搬到地窖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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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飞机坠毁的那个夜晚让人想到《风沙星辰》的书名一样,这件事也让圣埃克苏佩里终生难忘。他反复写了很多次,不断变换,来达到叙事的目的,就像转动棱镜一样。吉约梅和里盖勒大概也被沙漠天空中的珠宝和机翼上闪动的月光所感动;不只有诗人才能感受到撒哈拉夜晚的诗意。圣埃克苏佩里本可以即兴发挥,但在这些叙述中,他都觉得没有必要夸大其词(除了他在《南方邮航》中派给中士二十名塞内加尔士兵)。他被这个奇妙夜晚中更为人性的元素所吸引:距离和孤独的双重力量,以及两者制造的亲密关系;家和故乡的非凡重要性以及代表这两者的一切;人心里编造的神话,尤其是孤独的人,尤其是生活在沙漠这片上帝的土地上的人。圣埃克苏佩里的职业可以赋予人传奇色彩,但是圣埃克苏佩里在从事这一职业时,却发现人越来越渺小,经常会像驻守努瓦克肖特的中士那样孤立无援,直到有紧急的事或内心看重的事让他回到同类身边。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距圣日耳曼-德-普雷斯广场有数百英里。“在沙漠里有点孤独。”小王子说。“在人群中也会孤独。”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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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天后,圣埃克苏佩里到了达喀尔,这座城市与努瓦克肖特好像属于不同的星球,他立刻讨厌它。达喀尔平坦、灰暗、现代,面积是勒芒的一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达喀尔全年潮湿,即使在不太热的日子里也湿漉漉的;2月份,圣埃克苏佩里抱怨说,从早上起床起,他就在不停地流汗。他把塞内加尔的大城市比作阿斯涅尔——巴黎郊区一个非常灰暗的地区;他写信给他母亲,自嘲说他远行三千英里,结果却到了里昂的郊区。他在信中写道,达喀尔比资产阶级的法国更有资产阶级味道,比外省更有地方特色,他抱怨这个狭小的熟人社区一无是处,它政治狭隘,高度自负,是殖民统治不可避免的结果。他困在达喀尔,感到窒息,直到当月24日他才终于开始在卡萨布兰卡的海岸上空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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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事们一起去镇上的几家夜总会,在其中一家,他第一次见到了吉约梅未来的妻子。(1929年,他参加了这对夫妇的婚礼)。诺埃勒·吉约梅始终记得对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印象,他在达喀尔一家俱乐部的舞池里和一个女孩跳舞,女孩个头还不到他肩膀,当时他身后拖着一条袜带。他不太喜欢达喀尔的夜生活,觉得那种殖民式的堕落让人厌恶;还有人说看见他在达喀尔一家夜总会的角落里读柏拉图的《对话录》。这座城市以各种错误的方式让他想起了地方官员生活于其中的习惯的牢笼;让他想起了“路边的乡村酒馆,有时人们会进去豪饮一杯柠檬水,并在里面重新发现——就像监狱的高墙,像不可能实现的逃离——自动钢琴、日历、台球桌,尤其是那味道、那油腻的餐桌,还有那穿着拖鞋走动的女服务员”。更糟的是,在圣埃克苏佩里看来,这座城市的一切或是未完工,或是已破旧不堪。水槽里没有水,大门关不上,市政钟已经坏了十年。“这里什么都有,但就是都不能用。”他哀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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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圣埃克苏佩里在1927年月收入大约六千法郎,相当于二百三十五美元,达喀尔对他来说仍然消费很高。仅仅他在欧洲饭店的房间,每月就要五百法郎。他在床头柜上放了一幅母亲的彩色粉画,旁边立着一段树皮剥落的榛树枝,也是母亲送给他的;这使他有点家的感觉。他把母亲最近三年的来信收在抽屉里。一个月前,他在卡萨布兰卡露天市场买了一块摩洛哥地毯,想必也是用来装饰他在达喀尔的房间的。他说,他觉得自从买了地毯之后,自己就变了一个人;这对于一名生活在阿拉伯童话中的自由的飞行员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我有一小块土地,我有一座家园,我有一小块卷起来的地毯。”那年冬季的一天,他去猎狮,这在达喀尔是必会的运动;他射伤了猎物,但没有打死,他承认自己觉得猎兔也一样难。他半心半意地考虑着《南方邮航》的起笔,至少在信中抱怨过。但他也知道,他将从达喀尔出发,去寻找他在努瓦克肖特接触的那种魔法。他寄希望于飞机的曲轴坏掉,这样他就可以实现梦想中的冒险了。这一愿望不同于他在努瓦克肖特的矮护墙前许下的那些,它经常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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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月底到初夏,圣埃克苏佩里一直在沿海飞行。他的信——寄给所有的日常通信人,但勒妮·德·索西纳除外,他开始对勒妮不抱希望了——都盖着埃蒂安港、朱比角、锡斯内罗斯和达喀尔的邮戳;他经常亲自带着信沿沙漠海岸线飞行一千七百英里,这趟旅行能让任何人明白无穷的意义。宝玑14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在起伏的沙漠上空飞行,好像大海上的一艘划艇,看起来一动不动。他很高兴,写信给母亲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在那封信里,他请母亲不要在信封上写“伯爵”字样。在给萨勒的信中,他四五次尝试向萨勒解释自己的新生活的意义;他还在摸索新生活的好处,它的吸引力让他有点惊奇。圣埃克苏佩里尤其惊叹距离,它既给人自由又让人心酸;他觉得过去遥远又无关紧要,就像外地人看待一家地方报纸上的头条新闻一样。“我知道我非常独立,”他总结说,“我很需要独处。如果和二十个人一起生活十五天,我会窒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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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涉及女人时,他允许自己不够坚定。在寄给萨勒的信中,他赞扬了独处的好处;在同一只信封中,还有他写给朋友露西-玛丽·德库尔的信,他在信中说了一些保留意见。第二天早上6点,他会在锡斯内罗斯和朱比角之间飞行,像鹧鸪一样遭到攻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白痴,”他坦白道,“如果明智的选择不单单是追求快乐,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在寻找什么……我选择了最艰难,也是最不确定的生活,因为我认为,除此以外人生没有意义,因为人们喜欢——我感到厌恶。但如果我错了呢?如果这一切只是出于自尊呢?如果这只是令我精疲力竭呢?”女性朋友们和母亲代表的世界,在他看来与行动的领域格格不入,但他内心的一部分仍然渴望这个世界。他半开玩笑地写信给妹夫皮埃尔·德·阿盖,让他帮自己找一个漂亮姑娘来与他成家。他梦想着电梯、浴室、古龙香水和文明的显著标志:熨烫平整的床单。他从飞机上下来后一身油污;他让萨勒给他寄一些工业肥皂,他会付钱的,他说没有肥皂的话,每次下了飞机都得花几个小时来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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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疑虑远超过他知道自己正错过的奢侈享受。1月,他从卡萨布兰卡给勒妮写信,直白地诉说内心的恐惧。起飞前听说途中会遇上大雾,他就不开心。他不想死。(“世界不会失去太多,但我会失去一切。”他写道。)十八个月前,萨布朗在丹吉尔遇难,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死;5月,他在弗里堡的另一位朋友路易·德·博纳维也会去世。想到要前往达喀尔,飞越异教地区,他就有点发抖。他满脑子都是摩尔人。他喜欢冒险,但仅限于在白天;到了晚上,焦虑占了上风。那时,他的世界,以及把他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似乎非常脆弱。到了晚上,他觉得勇敢荒唐可笑。“真是胡言乱语。”他在给露西-玛丽·德库尔的信中写道。(有一次他在信中可能说了太多自己的生活,超出他本来想说的。他说,他在晚上9点以后才活着。这时他能看穿别人引以为傲之事,这时他心乱如麻。)在他看来,勇敢是可耻的。他认为勇敢不是特别令人钦佩的品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勇敢。我唯一担心的是转速表、压力表、高度计。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他感到,随着坠机次数增多,随着他越发了解沙漠的危险,勇敢这一品质似乎越发脆弱了。第二年,他给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写了一封信,说他明白为什么勇敢在柏拉图的美德列表上排在最后了。它由“少许愤怒、一份虚荣、许多固执,还有一些俗气的‘冒险’刺激”组成。当然,勇敢的定义很多。一个人经常驾驶不可靠的飞机飞越敌区运送邮件,大多数时候,他都能送达,很多时候他侥幸成功;另一个人为获得二万五千美元奖金,精心准备了几个月,用三十三个半小时独自飞越大西洋。这两个人对勇敢的看法肯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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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既不屈服于自负,也不屈服于忧虑。飞了几个月非洲航线之后,在塞内加尔第一次坠机之后,他开始战胜忧虑。他已经习惯了危险、高温(这阻碍宝玑飞机爬升到六百英尺以上)、耀眼的阳光、同机译员、漫长的白天和临时滞留。曾经的恐惧很快变成了迷恋;没过多久,他就不再是一名新手,拥有了超出年龄的智慧。以前,同事们偶尔担心他会心烦意乱,现在他已经变得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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