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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5 1930年代初,巴塔哥尼亚的汽车限速为每小时二十英里,该地区为数不多的几条路坑坑洼洼,这进一步限制了速度。如果开得快,就可能撞上被安第斯山脉狂风刮起的石头,那可是致命的危险。从西圣安东尼奥刮起来的风在南下时增强,到了里瓦达维亚也没有停下——那里是世界上风力最强的地区之一——速度可达每小时一百二十五英里。大风吹倒了庄稼,吹散了畜群,吹飞了屋顶,吹翻了汽车。圣埃克苏佩里对一项据称是他在里瓦达维亚签署的指令感到好笑,指令禁止飞行员在风速超过每小时九十英里时在里瓦达维亚降落。考虑到拉泰科埃尔25和26的平均速度几乎是一样的,顺风飞行就像给在街区行驶的汽车安装了加速发动机,会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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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7 南美的能见度极好:当一名飞行员能看清前方一百二十五英里处,但逆强风而行时,他很容易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1930年代在巴塔哥尼亚,强风经常占上风;一架拉泰科埃尔25不得不返航。多拉回忆说,有一次风太大了,圣埃克苏佩里都走不到六百英尺以外的海岸。还有一次,他飞了一小时,仍然可以看到里奥加耶戈斯的机场。蓬塔阿雷纳斯坐落在麦哲伦海峡沿岸,拥有二万五千人,距离里奥加耶戈斯一百五十英里;这段距离圣埃克苏佩里飞行了五个小时,最终在距离目的地三分之一处将要耗尽燃料。返程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这种天气,要爬升九百英尺可能要花一个多小时,着陆也是艰险重重。阿根廷政府安排士兵来协助飞行员;飞行员在条件最有利的情况下降落在里瓦达维亚机场时,会有十二到十四名士兵来帮忙。士兵分成两队,形成一条一百五十英尺长、九十英尺宽的通道,飞行员几乎开足马力飞到他们中间。飞行员抬高机尾,加大油门,使飞机的速度与风速相等。几名地勤人员随后把一辆车推到静止的飞机的尾橇下面;飞机因此保持水平,在风中呈流线型。与此同时,士兵们拿着长竹竿跑上前来,勾住机翼下方的金属孔。这样,飞机就能在大风中仍待在地上了。随后,飞行员接到信号,在利立浦特小人一样的地勤人员引导下全速开进机库,只有等部分机身进入机库才能关闭发动机。这是一项危险且耗时的工作;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向朋友们炫耀说,这结合了鱼叉钓鱼和绳索垂降技术。还有一次,士兵们刚勾住飞机,山上就刮下一阵狂风,一队士兵被吹离地面大约六英尺,在空中飘飞挣扎,飞机的另一侧机翼着地,砸死了下风口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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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49 圣埃克苏佩里在大自然中的遭遇,最出名的一次发生在新年前后。当时他经常驾驶拉泰科埃尔25飞巴塔哥尼亚航线。在他的记忆中,这次冒险是最惊险的一次。尽管多年来他常在餐桌上讲起这个故事,但直到1938年,他才在美国出版商的催促下把它写进了作品。[27]他一直向南飞往里瓦达维亚;他在南美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应该能够注意到天空变为灰蓝色——在飞过特雷利乌附近的沼泽之后——那意味着他要准备好应对危险了。这场搏斗通常持续一个小时左右;飞行员说,搏斗很艰难,但并不是致命的。然而,这一天,特雷利乌以南的天空一片蔚蓝,令人不安。这预示着前方有一位看不见的敌人;他宁愿遇到一场黑压压的、猛烈的风暴,那样的话,他知道该怎么绕行。另外,在他右边与安第斯山脉同高的位置,“悬浮着灰色的流光”。圣埃克苏佩里突然一阵战栗;几分钟后,他周围的天空风暴大作。飞机在半空中骤然停下,随即开始翻滚旋转,一头扎向地面。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人端着一摞盘子,在打蜡的地板上滑倒,盘子全摔碎了。”他想到一个逃脱的办法:他必须到达平坦的海面,在那里风不像在山谷中一样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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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1 突然,飞机在空中被抛出一千五百英尺,当时它距地面只有二百英尺。圣埃克苏佩里的确是被风送到海面上空了,但他已完全控制不住飞机:“怪物一声咳嗽,我被喷到了海面上空,我从山谷中被吐出来,就像炮弹被榴弹炮射出。”在离海岸还有五英里时,他又动弹不得了;他觉得自己在与整个天空搏斗。他担心机翼强度不够,担心手腕冻僵四十分钟后不听使唤,也担心气泵点不着火;受湍流影响,发动机已经发出了突突的响声。不一会儿,他又发现蓄电池被风吹得从机顶爆出来,机翼开始解体(只有飞机的前部用金属加固,其他部分的材质仍然是织物),机身上的一部分钢缆绷断了,只剩几股。(后来,他说过,当时飞机上载着一名阿根廷记者,记者吓得要跳机。)他拼命要爬升到一个安全高度,但是每次都被一阵新的强风拦住了。他任大风把自己往南吹,一个小时后终于飞过了五英里,到达了岸边。靠着海岸的保护,他能够继续飞往里瓦达维亚。他已经经历了最猛烈的风暴,终于能保持在九百英尺左右的高度抵达里瓦达维亚的机场。一组士兵奉命来迎接他,并把拉泰科埃尔飞机送进机库,这花了近一个小时。圣埃克苏佩里肩膀疼、双手抽筋、筋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崩溃了;在开放的驾驶舱里被大风猛吹,他的样子一定惨兮兮吧。经历完这一切,他说没有什么刺激的事好说。他太忙了,顾不上整理情绪。“我爬出驾驶舱,”他在信中说,“没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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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3 谈起阿根廷南部的异国情调,他就健谈得多。相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来说,巴塔哥尼亚带给人安慰,圣埃克苏佩里立刻倾心于它,觉得它的荒野魅力十足,对它赞不绝口。如果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化犹如婴童,那巴塔哥尼亚的文明才诞生几周。在冰川和火山之间荒无人烟的城镇,他能够重新思考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东西,思考文明的“脆弱外衣”。这里土地的面积令他生畏——巴塔哥尼亚全部五个地区的总面积是法国的1.5倍——未开垦的辽阔土地一定令人大饱眼福,特别是对一名熟悉图卢兹和达喀尔之间每一块岩石、每一座沙丘的飞行员来说。他绝不是欣赏这片灰蒙蒙、景象壮美之地的第一人,这片荒凉的平原遍布岩石、人烟稀少、四散着绵羊,这里阴沉、长年狂风肆虐,却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魅力。早在一个世纪前,查尔斯·达尔文就贴切地描述了该地之谜:“当我们走过这些景象,附近没有明亮的物体,一种模糊但强烈的愉悦感油然而生。”热闹的里瓦达维亚并没有使圣埃克苏佩里激动;在他看来,这个有三百五十多口油井的阿根廷石油工业中心不是一座适合居住的城镇。这里没有树木、女人和房屋,是一个“用十年生命来换取黄金的地方……是一个被风吹散、被大地抛弃的定居点”。不过,十二英里外的海滩上满是海豹(他在1929年秋天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带去了一只),再往前的地方到处是企鹅。在更远的南边,大风中蜷缩着几座市镇;他认为,在那里人类神奇的天性非常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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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5 如果说沉默有很多种,那么巴塔哥尼亚这些市镇——地球上最南端的定居点——其沉默就是世上最深的一种。这个地区的居民多年没有见到家人了;在拉泰科埃尔飞机到来之前,他们只能通过每十天一趟的、不可靠的轮船还有莫尔斯电码与首都保持联系。他们觉得飞行员像上天的使者。圣埃克苏佩里回忆道,飞机在南美洲着陆五分钟后,人们就伸出手热烈欢迎;在巴塔哥尼亚,全市的人都敞开了大门。“想象一下,”他写道,“当你走出第戎火车站时,一个陌生人和你打招呼说:‘我代表第戎市欢迎你。没有友谊,人就活不下去;没有帮助,人就一事无成。你有权利做这两件事。不用感谢我。’”还有一次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北五百英里的地方,而不是在巴塔哥尼亚,让圣埃克苏佩里吃惊的是,来欢迎飞行员的竟然是法国人。但是,他们不是第戎的法国人;这对夫妇已经在新地方入乡随俗了。富克斯先生和夫人从一辆老福特车上下来,对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说:“我们来接你吃饭。”当时圣埃克苏佩里正在草地上摆弄他那架不听话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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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7 德塞阿多港是一个坐落在河口的海滨小镇,有二百座低矮的房屋,圣埃克苏佩里在这里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还受到了市长的接待。他被深深吸引了。第二年,他在一篇本应收入,但实际未收入《风沙星辰》的文章中写道:“我从未遇到过比阿根廷南部的人更高贵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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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59 他们来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建造城市,他们建成了。城市在他们手中获得了生命,需要塑造和保护,需要像孩子一样受到珍视。这些人没有梦想着从土地中索取到财富后,再回到他们的天堂。他们是来这里定居的,来这片土地上繁衍后代的。很难再找到一个地方,人们的社会意识、合作意识如此强,生活如此从容宁静。这是办大事者的那种从容宁静。在这里,我又一次产生了与在里瓦达维亚相反的感觉,仿佛是与另一个时代重逢,那时人在大地上安家,选择自己的营地,为新城镇的防御工事安放下第一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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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1 这些城镇如此之新,他们为尚未降生的孩子建造了学校。他们的墓地是空的,他们刚刚处理了第一件通奸案。在德塞阿多港,圣埃克苏佩里参观了小镇为麻风病人设计的隔离区;因为本地没有麻风病人,他们大老远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找来一位。这位麻风病人给圣埃克苏佩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圣埃克苏佩里隔着带刺的铁丝网看麻风病人拄着拐杖、脚步沉重地走出房间,在院子中散步。病人没有注意到来访者,匆匆看了一眼大海,又消失在他那座喜庆的红瓦房子里了。圣埃克苏佩里觉得在长期与世隔绝后,病人把注意力转向了自然,转向了大海的声音,而不是城市的声音。他失去了手指,失去了很多东西,但他又什么都没有失去:“野心、嫉妒、荣誉——社会赋予一个人的所有情感——这些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了。他获得了一种无关人类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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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3 夜航——他今年夜航的次数会比以往更多——使圣埃克苏佩里在创作下一部小说时,描绘能力提高了,这部小说是1930年在南美创作的。余生,他都会在晚餐时讲述巴塔哥尼亚的怪异之处:蓬塔阿雷纳斯小镇“建于在永远的熔岩和南部的冰雪之间偶然发现的一点泥土上”;印第安人只穿羊驼皮,根据风向正穿或是反穿皮毛;火地岛的绵羊睡着了,它们的身影融于雪地中,但从空中看,它们呼出的热气就像几百座小烟囱。然而,在艰苦开辟巴塔哥尼亚航线的过程中,他最珍视的是在原始地区的奇遇;铁皮棚里为向飞行员致敬而举办的舞会,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在其中大放光彩的活动;这是人类在寒冷气候中发出的光芒。在给母亲的信中,他热情地描绘了麦哲伦海峡沿岸的城镇,它们甚至比邮政航线上最南端的里奥加耶戈斯还要远。这里突然绿意盎然。圣埃克苏佩里被“这些习惯了寒冷,习惯了蜷缩在火堆旁,却如此热心的人”深深吸引了。在他看来,这种在世界的一个古老角落里定居下来的新尝试,是在宣扬那些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圣日耳曼很快就会被抛诸脑后的闪光而又脆弱的事物。虽然世俗的法律在这里仍然通行,但圣埃克苏佩里能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正是世界的这个角落令他在1933年《新法兰西评论》的一篇文章中首次使用了“人的大地”这一表达。在巴塔哥尼亚的语境中,他的用法是具有讽刺意味的。这里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不像“人的大地”;人类在这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微不足道。然而,圣埃克苏佩里对定居在这里的平凡之人心怀敬畏。他们是木匠、园丁、铁匠,有创造和管理能力;圣埃克苏佩里在后来的所有作品中对他们平和的英雄气概大加赞赏。在他看来,这些拓荒者才是真正的贵族;他们虽渺小,却是这片贫瘠土地的主人。这片土地上散落着一座座火山,偶尔在一座火山口——“就像从一只有裂缝的罐子里”——会冒出一棵绿树。小王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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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7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节奏完全不同;这里到处都是耀眼夺目的灯泡——在欧洲人看来尤其如此——它们在夜晚尽情释放电的魅力,炫耀着能与巴黎媲美的娱乐活动。圣埃克苏佩里在家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尽可能多地去看望新婚的吉约梅——吉约梅也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由于两个人的出行安排不同,他的拜访次数比他希望的要少一些。与吉约梅聚会时,他明显非常高兴。显然,他晚上不想回去;吉约梅夫人说他在电梯里或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睡着了,这些故事就是证明。在他后来写到梅尔莫兹的一篇文章中,圣埃克苏佩里向他职业之家的“流动火炉”致敬,他在卡萨布兰卡、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达喀尔都会停下来暖一暖手,接着写他很久之前在另一个地方就开始写,很可能还会在下一个地方继续写的句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舒适的餐厅里,他们一边吃着巨大的牛排,大口地喝着门多萨红酒,一边讲述暴风雪和龙卷风的故事,以及梅尔莫兹、纪尧姆、雷纳、埃蒂安、安托万、德洛内等人的惊险着陆,直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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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69 既然不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悠闲地散步,那么去该市的胜地埃尔蒂格雷游泳或划船也非常惬意;巴拉那河和乌拉圭河在城市北部交汇,形成了郁郁葱葱的三角洲,一位法国人曾称赞“这片尼罗河三角洲的风光好似布洛涅森林里的人工湖”。也许圣埃克苏佩里是在1929年最后几个月或1930年之初到这里来的。一年当中唯一令人不快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夏天;2月到3月,潮湿的天气让人难以忍受,台球球杆像是刚从浴室里拿出来一样。他定期去空中邮政的办事处报到,那里距他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银行街的公寓不远;街角的小酒馆是航空公司所有员工都喜爱的聚会场所。法国殖民者经常光顾一家名叫“巴克老爹”的小饭店,那里总为空中邮政公司的飞行员们留着一张桌子;喝酒的话,飞行员们喜欢里士满酒吧,离圣埃克苏佩里家前门不远;塔巴瑞斯是夜总会的最佳选择,在那里性别的条条框框要少一些,而且歌舞表演非常棒。如果说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学会享受这种夜生活,那么至少从达喀尔开始,他已经学会欣赏它的某些魅力。他感兴趣的是金发女郎和讲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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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1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飞行得筋疲力尽。他认真对待督察员这份工作,花了大量时间来为从巴塔哥尼亚到巴拉圭的邮政航线勘测、配置设备和督察。他说他一天就能从巴塔哥尼亚飞行一千五百英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可以连续飞行十八到二十小时,只在加油时才降落;他说他现在可以半睡半醒地驾驶飞机;在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或者在天气晴朗,飞机能在半空中或多或少自动飞行的时候,他都有时间写作。他因在飞机上写作而出名。他的驾驶舱里散落着文稿;他也会在天亮前几小时,在一些不显眼的小旅馆的大厅里写《夜航》。尽管圣埃克苏佩里已经处于公司的管理层,但他仍然为写作下一步小说分秒必争、艰苦奋斗,他偶尔还会驾驶飞机运送邮件。虽然这时事故比在朱比角时少了,但人生仍然是一场持久的冒险。邮政飞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飞行员也表现出各式勇气。圣埃克苏佩里曾不得不在密林环绕的狭窄海滩上降落。圣埃克苏佩里曾在电缆下平稳飞行,那是为了避免在跑道上长距离滑行,但在一些飞行员看来,后者的风险更小。他曾熟练地为一名被蝎子蜇伤的机械师治疗,他用小刀在伤口周围划开一道切口,从肩膀上吸出毒液。他曾驾驶一架载满邮件的飞机重重降落在田野上,为了及时送达邮件,他请村里的铁匠来帮忙。当时固定机舱的两根铆钉已经松动,四根纵梁中一根已经断裂。铁匠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机舱重新固定好了,但断裂的纵梁有点棘手。他用一段铁丝绑住纵梁的两端,再紧紧地打一个结,把两段连接起来。在飞行中,维修过的部分渐渐散架,因此刚刚加入南美航线的无线电操作员不得不追着飞机,飞越阿根廷大片的蒲公英田。圣埃克苏佩里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从地面就能清楚看到机身的裂缝;飞机着陆时,总机械师拉乌尔·鲁贝跑到跑道上去迎接飞机。鲁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圣埃克苏佩里就让他站上脚踏板来欣赏铁匠的手艺。“你一定是疯了,”鲁贝告诉他,“机身快断成两半了!”“我们会打开降落伞的!”圣埃克苏佩里轻快地回答,连看都没看无线电操作员那张惨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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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3 1930年5月,他准备驾驶一架新到的拉泰科埃尔28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到亚松森,当时这个型号还没有完全投产。一家法国国家剧团的演员们来到这里,和大多数来访的名流一样,他们也来到帕切科参观。圣埃克苏佩里邀请九位演员一起去亚松森,他们欣然接受。大概因为飞机已经满员,他没有带上无线电操作员。北去的航程很顺利;但第二天,在亚松森说圣埃克苏佩里已经返程很久后,这架拉泰科埃尔还没有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帕切科机场的负责人开始焦急地踱步。第二天,仍然没有圣埃克苏佩里的消息,他派人去搜寻他们。没有发现飞机或飞行员的踪迹。傍晚,拉乌尔·鲁贝抬头看到这架拉泰科埃尔28正准备着陆。他跑去迎接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从驾驶舱里出来,胡子拉碴的,鞋子趿拉着,膝盖以下全是泥,但整个人容光焕发。原来因为猛烈的暴风雨,飞机只能在乡下降落,他和剧团的演员们长途跋涉,满身泥污,在乡下的一家旅馆过了一夜。在旅馆的礼品店里,他们每人买了一套换洗衣服。演员们一个挨一个狼狈地走下飞机,他们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和看不出颜色的浴袍,看起来更像一个巡回马戏团。女士们披头散发;飞机的窗户上晾着胸罩和内裤。帕切科机场的负责人已经担心两天了,而这些乘客心情比他好得多。他告知圣埃克苏佩里,如果他是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干蠢事”的,那他可以马上回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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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5 1月,圣埃克苏佩里向勒妮抱怨说,阿根廷已经到了最炎热的时候,他负责的二千四百英里航线“每一秒都在吞噬着我剩余的宝贵青春和自由”。这很讽刺,因为这二千四百英里为他提供了一些他最钟爱的主题。他也被每个月的开销搞得筋疲力尽。布宜诺斯艾利斯被称为“世界上最容易迅速处理掉金钱的地方之一”,圣埃克苏佩里也入乡随俗。在这座城市,贸易还不成熟,也没有听说过有修理物品的人;一个人手表坏了,只能高价买一块新的进口表,而不是白费力气去找人修理旧表。圣埃克苏佩里每月给母亲寄三千法郎,自己留下一万五千法郎。就像他赚到的大部分钱一样,这笔钱很快就用光了;一部分花在短暂的购物狂欢中,一部分花在一时兴起的大方捐助中。多拉曾评论说,圣埃克苏佩里对金钱的蔑视与他对金钱的渴求是相当的;他对金钱的出现和消失似乎同样困惑。(在一个崇尚时尚的城市里,他依然穿着古怪。)他向勒妮抱怨说,购物耗尽了他的钱。房间堆满了东西,虽然他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还是忍不住买个不停。更糟的是,欲望让世界变得精彩。既然他已经买了柔软的皮箱、精致的呢帽和精密的钟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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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7 当然,这种生活方式并没有妨碍他思乡。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写道,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在阿根廷第一次夜航的情景,但在阿根廷,至少在休息时,他总是只看到法国的一隅。虽然疲惫不堪,他却睡得很少。他现在着手写书,在晚上,写晚上,这本书最早是在圣莫里斯的前厅开始写的。在阿根廷星空飞行的危险让他渴望回到母亲的房间,那是他的避难所,他也怀念躺在床上,躺在平滑床单上的那种幸福。(这一简单情景会出现在《夜航》中,出现在他的几乎每部作品中。)他写信感谢母亲给他留下丰富的童年回忆,现在他意识到这是他最珍贵的财富。他读了罗莎蒙德·莱曼的《尘埃》,对它大加赞赏。这是一本忧郁的小说,讲述了青春期的固执,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所说的“部落”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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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9 在南美洲,他一次次地找到了自己小时候就着迷的东西。康科迪亚正是这样一个地方,一对开一辆老福特车的、热情好客的夫妇请他到家里吃晚饭。他在1932年描绘的一个夜晚后来成为《风沙星辰》的一部分,那老房子使人想起圣莫里斯。这座宅子建于1886年,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已摇摇欲坠。这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地面塌陷,门楣腐朽,但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它比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钢梁都有魅力。在他看来,它并不是残破不堪的,而是“时间的朋友”。他从宅子的腐朽中获得了一种作为贵族的满足——尤其是在富克斯一家拒绝为庄园破旧不堪的现状道歉时——他立刻开始幻想宅子的地下室、被埋藏的箱子和宝藏。富克斯家的女孩们,据她们的父亲说,是完全不守规矩的。这是他熟悉且喜欢的类型。家里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她们驯服了鬣蜥、猫鼬、狐狸、猴子和蜜蜂;她们告诉圣埃克苏佩里说他椅子下面有蛇窝,想让他在餐桌前如坐针毡。庄园中乱草丛生的野花园对他来说是神秘力量的完美象征,而女孩们则是童话中仙子的化身,他一直都相信仙子真的存在。就连德塞阿多港的麻风病人也把圣埃克苏佩里带回了童年,勾起了他在寄宿学校医务室里养病的回忆。他还记得,校园里的嘈杂声传到他耳朵里,但他生活在体温计和药物的世界里,声音对他毫无意义,听起来就像梦境中的低语。他若有所思,这种生活在时间之外的感觉,一定就是麻风病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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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1 尽管承认自己在巴黎不自在,巴黎朋友寄来的信还是会让圣埃克苏佩里滔滔不绝地赞美利普餐厅,还有圣日耳曼大街上的栗树。“我无法在法国生活。”他在7月写信给母亲说。颠沛流离是一件复杂的事:“你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就是回家时发现一切如旧。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你很讨厌生活如此匆忙。”他略微失落地觉得——就像布雷滕·布雷滕巴赫在我们的时代会认为的那样——它是“与一个无法抵达的他处的约定”。旅居国外毫无乐趣可言,姐姐西蒙娜谈起要去印支半岛[28]当档案保管员时,圣埃克苏佩里想以此说服母亲。他坚决反对姐姐去那里:印支半岛物价高昂、气候炎热,还鸦片泛滥,西蒙娜很可能会交友不慎。(很明显,圣埃克苏佩里认为女人通常不适合这种冒险,更不用说他的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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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3 他强烈反对,不得不以自己的经历做反面教材。他警告说,颠沛流离不可能是暂时的。一个人会被它俘虏,永远囚禁,变成另一个人:“在法国度假时,情况也并没有好转。一旦假期结束,你总会再次离开。这是最糟糕的事。”这封信的潜台词是,圣埃克苏佩里对他说的话很认真,他旅行的次数比家里其他人加起来的还多。他似乎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亲人,这只会拉远他与法国的距离:西蒙娜不听他劝告,离开法国去了印支半岛。她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现在坚持要家人尽快收讫他寄去的钱,就像过去他向家里要钱时让家人尽快寄出一样。但他很少如愿。更糟的是,母亲往往不按照他的指示使用这笔钱,即用于圣莫里斯的生活开支。这使他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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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5 大概在空中邮政公司驻布宜诺斯艾利斯办事处的首席财务官保罗·多尼及他爱人的陪伴下,圣埃克苏佩里才在阿根廷重温了在圣日耳曼大街时的快乐时光。与保罗·多尼在一起,圣埃克苏佩里重拾了早年的文学习惯,他从帕切科机场的办公桌前打断多尼、从床上叫醒多尼,让多尼欣赏自己刚刚创作的文章。(圣埃克苏佩里一直有“世界上最糟糕室友”的名声,在康科迪亚,他曾在凌晨2点以命令的口气把多尼从睡梦中叫醒:“听听这个,告诉我写得好不好。”)但最成功的打扰是在多尼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寓里,常常在看完电影后的深夜。他得益于这对夫妇的法语图书馆,自创了一种文字游戏来消遣。他会拿起一本类比词典,问这对夫妇,两个看起来不相关或明显相关的词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会问“une caisse”和“un roulement”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们回答“财务”(通常,第一个词指收银机,第二个词指钱的使用),他就得意扬扬;因为正确答案是“打击乐器”(在少数情况下,“une caisse”表示鼓,“un roulement”表示击鼓)。他请他们给出主题,他再根据主题即兴创作十四行诗。有时候,他从书架上随机拿下一本诗集,选定一首二流的十四行诗,不出十五分钟就改写出一首新诗,不仅保留原来的主题,还用了同样的尾韵。“我要重写法国文学。”他宣布,并着手改写诗节。显然,他对这些练习很感兴趣,这是他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多尼注意到,他的快乐并不喧闹,而是一种在一切条件都有利的情况下,从内心之井汩汩流淌而出的快乐。但是如果你相信圣埃克苏佩里信中所写,就会知道其实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切条件都有利的情况非常少,多尼的沙龙是一个难得的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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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7 虽然圣埃克苏佩里总是抱怨——布宜诺斯艾利斯让人讨厌,自己老了,他后悔在朱比角过那种缺乏管理的生活,他希望结婚——但他无疑擅长从事自己的工作。后来一名阿根廷飞行员与约瑟夫·克塞尔在深夜的里奥加耶戈斯冒着暴风雨坐了很久,他对约瑟夫·克塞尔解释他为什么不缺钱还要顶着劲风飞行十一个月:“出于热爱,我做了这份工作,但圣埃克苏佩里将职业性根植在我心里。”作为管理者,圣埃克苏佩里严格遵守纪律:那名飞行员还告诉克塞尔,上司曾驾驶飞机替一位他必须惩罚的同事送信;他把工作时间记在那位同事的航空日志上,这样同事就不会被扣薪水。年中,吉约梅向梅尔莫兹传达他们的朋友得到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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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9 阿根廷人都为他疯狂……风再大,邮件依然准时送达——虽然表面上漫不经心——圣埃克苏佩里坚定地管理着空中邮政的阿根廷办事处。他整日飞行,运送邮件;他有时突然降落在离布宜诺斯艾利斯六百英里的机场上,那座机场的长官自认为距离远,不受管束,此刻正在打牌,而不是在机场工作。圣埃克苏佩里纠正这种情况后再次起飞;当夜幕降临,他回到帕切科,开车全速回家,整晚写作。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睡觉,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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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91 大概同一时间,从另一个地方也传来了赞扬圣埃克苏佩里的声音。由于在朱比角工作出色,他于3月被提名参评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一年后,法国政府授予了他这份荣誉,以表彰他在沙漠中“表现出非凡的冷静和罕见的自我牺牲精神”。他的推荐人是叙杜尔修士,他已经欠叙杜尔修士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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