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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79 在南美洲,他一次次地找到了自己小时候就着迷的东西。康科迪亚正是这样一个地方,一对开一辆老福特车的、热情好客的夫妇请他到家里吃晚饭。他在1932年描绘的一个夜晚后来成为《风沙星辰》的一部分,那老房子使人想起圣莫里斯。这座宅子建于1886年,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已摇摇欲坠。这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地面塌陷,门楣腐朽,但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它比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钢梁都有魅力。在他看来,它并不是残破不堪的,而是“时间的朋友”。他从宅子的腐朽中获得了一种作为贵族的满足——尤其是在富克斯一家拒绝为庄园破旧不堪的现状道歉时——他立刻开始幻想宅子的地下室、被埋藏的箱子和宝藏。富克斯家的女孩们,据她们的父亲说,是完全不守规矩的。这是他熟悉且喜欢的类型。家里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她们驯服了鬣蜥、猫鼬、狐狸、猴子和蜜蜂;她们告诉圣埃克苏佩里说他椅子下面有蛇窝,想让他在餐桌前如坐针毡。庄园中乱草丛生的野花园对他来说是神秘力量的完美象征,而女孩们则是童话中仙子的化身,他一直都相信仙子真的存在。就连德塞阿多港的麻风病人也把圣埃克苏佩里带回了童年,勾起了他在寄宿学校医务室里养病的回忆。他还记得,校园里的嘈杂声传到他耳朵里,但他生活在体温计和药物的世界里,声音对他毫无意义,听起来就像梦境中的低语。他若有所思,这种生活在时间之外的感觉,一定就是麻风病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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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1 尽管承认自己在巴黎不自在,巴黎朋友寄来的信还是会让圣埃克苏佩里滔滔不绝地赞美利普餐厅,还有圣日耳曼大街上的栗树。“我无法在法国生活。”他在7月写信给母亲说。颠沛流离是一件复杂的事:“你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就是回家时发现一切如旧。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你很讨厌生活如此匆忙。”他略微失落地觉得——就像布雷滕·布雷滕巴赫在我们的时代会认为的那样——它是“与一个无法抵达的他处的约定”。旅居国外毫无乐趣可言,姐姐西蒙娜谈起要去印支半岛[28]当档案保管员时,圣埃克苏佩里想以此说服母亲。他坚决反对姐姐去那里:印支半岛物价高昂、气候炎热,还鸦片泛滥,西蒙娜很可能会交友不慎。(很明显,圣埃克苏佩里认为女人通常不适合这种冒险,更不用说他的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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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3 他强烈反对,不得不以自己的经历做反面教材。他警告说,颠沛流离不可能是暂时的。一个人会被它俘虏,永远囚禁,变成另一个人:“在法国度假时,情况也并没有好转。一旦假期结束,你总会再次离开。这是最糟糕的事。”这封信的潜台词是,圣埃克苏佩里对他说的话很认真,他旅行的次数比家里其他人加起来的还多。他似乎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亲人,这只会拉远他与法国的距离:西蒙娜不听他劝告,离开法国去了印支半岛。她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现在坚持要家人尽快收讫他寄去的钱,就像过去他向家里要钱时让家人尽快寄出一样。但他很少如愿。更糟的是,母亲往往不按照他的指示使用这笔钱,即用于圣莫里斯的生活开支。这使他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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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5 大概在空中邮政公司驻布宜诺斯艾利斯办事处的首席财务官保罗·多尼及他爱人的陪伴下,圣埃克苏佩里才在阿根廷重温了在圣日耳曼大街时的快乐时光。与保罗·多尼在一起,圣埃克苏佩里重拾了早年的文学习惯,他从帕切科机场的办公桌前打断多尼、从床上叫醒多尼,让多尼欣赏自己刚刚创作的文章。(圣埃克苏佩里一直有“世界上最糟糕室友”的名声,在康科迪亚,他曾在凌晨2点以命令的口气把多尼从睡梦中叫醒:“听听这个,告诉我写得好不好。”)但最成功的打扰是在多尼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寓里,常常在看完电影后的深夜。他得益于这对夫妇的法语图书馆,自创了一种文字游戏来消遣。他会拿起一本类比词典,问这对夫妇,两个看起来不相关或明显相关的词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会问“une caisse”和“un roulement”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们回答“财务”(通常,第一个词指收银机,第二个词指钱的使用),他就得意扬扬;因为正确答案是“打击乐器”(在少数情况下,“une caisse”表示鼓,“un roulement”表示击鼓)。他请他们给出主题,他再根据主题即兴创作十四行诗。有时候,他从书架上随机拿下一本诗集,选定一首二流的十四行诗,不出十五分钟就改写出一首新诗,不仅保留原来的主题,还用了同样的尾韵。“我要重写法国文学。”他宣布,并着手改写诗节。显然,他对这些练习很感兴趣,这是他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多尼注意到,他的快乐并不喧闹,而是一种在一切条件都有利的情况下,从内心之井汩汩流淌而出的快乐。但是如果你相信圣埃克苏佩里信中所写,就会知道其实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切条件都有利的情况非常少,多尼的沙龙是一个难得的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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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7 虽然圣埃克苏佩里总是抱怨——布宜诺斯艾利斯让人讨厌,自己老了,他后悔在朱比角过那种缺乏管理的生活,他希望结婚——但他无疑擅长从事自己的工作。后来一名阿根廷飞行员与约瑟夫·克塞尔在深夜的里奥加耶戈斯冒着暴风雨坐了很久,他对约瑟夫·克塞尔解释他为什么不缺钱还要顶着劲风飞行十一个月:“出于热爱,我做了这份工作,但圣埃克苏佩里将职业性根植在我心里。”作为管理者,圣埃克苏佩里严格遵守纪律:那名飞行员还告诉克塞尔,上司曾驾驶飞机替一位他必须惩罚的同事送信;他把工作时间记在那位同事的航空日志上,这样同事就不会被扣薪水。年中,吉约梅向梅尔莫兹传达他们的朋友得到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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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89 阿根廷人都为他疯狂……风再大,邮件依然准时送达——虽然表面上漫不经心——圣埃克苏佩里坚定地管理着空中邮政的阿根廷办事处。他整日飞行,运送邮件;他有时突然降落在离布宜诺斯艾利斯六百英里的机场上,那座机场的长官自认为距离远,不受管束,此刻正在打牌,而不是在机场工作。圣埃克苏佩里纠正这种情况后再次起飞;当夜幕降临,他回到帕切科,开车全速回家,整晚写作。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睡觉,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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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91 大概同一时间,从另一个地方也传来了赞扬圣埃克苏佩里的声音。由于在朱比角工作出色,他于3月被提名参评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一年后,法国政府授予了他这份荣誉,以表彰他在沙漠中“表现出非凡的冷静和罕见的自我牺牲精神”。他的推荐人是叙杜尔修士,他已经欠叙杜尔修士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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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95 1930年是空中邮政公司在南美辉煌的一年。巴塔哥尼亚航线很快就要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监管下开通了;邮件定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向东送到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向北送到亚松森;飞机日夜不停地在纳塔尔南部的海岸上空飞来飞去。在南美大陆靠着太平洋的一侧,玻利维亚和智利已经连接起来;瓦谢在委内瑞拉建立了办事处。大批拉泰科埃尔28到货了,这是一种豪华且强劲的飞机,装有六百马力的发动机,最大航程七百英里,巡航速度为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飞行员一旦坐在拉泰科埃尔28的封闭机舱里飞行过——在此速度下是很有必要的——就会对以前的拉泰科埃尔25和26嗤之以鼻,这两种型号此时正被慢慢淘汰。(这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可能是个好消息。拉泰科埃尔25是按照其试飞员埃利泽·内格兰矮小的身材设计的。而长着一双长腿的圣埃克苏佩里显然要作出许多杂技动作,才能进入机舱。)甚至在图卢兹—达喀尔航线问题频出的时候,这里也很少发生严重的飞行事故。梅尔莫兹——1月20日,他被圣埃克苏佩里派去了法国——吉约梅、雷纳声名鹊起,所有同事都以此为傲。在大街上、在剧院和餐馆里,人们拥挤推搡,想要看清楚这些他们私下讨论的法国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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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97 1930年3月下旬,布宜诺斯艾利斯—里奥加耶戈斯航线终于在往返两个方向上都正式营业了。首航有两架飞机,其中拉泰科埃尔25由卢罗·坎巴塞雷斯驾驶,他考察过这条航线的最南端;拉泰科埃尔28由内格兰驾驶,他当时是南美各航线的总巡查员。马塞尔·布尤-拉丰乘坐了内格兰的飞机,同行的还有:公司现任技术总监比森特·阿尔曼多斯·阿尔莫纳西德上尉、多拉在南美的最高代表朱利安·普朗维尔、梅尔莫兹的一流机械师亚历山大·科勒诺、圣埃克苏佩里,还有一名阿根廷记者。圣埃克苏佩里驾驶拉泰科埃尔28返航,飞机在降落过程中出了问题,一个轮子卡进了里瓦达维亚的一道沟里——这架飞机是全新的,一周前刚从巴黎运送过来——结果头部栽在地上,受损严重。公司老板公开地严厉批评他粗心大意,他忘不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得到布尤-拉丰的青睐。保罗·多尼记得,这件事发生后,圣埃克苏佩里非常羞愧,一连十天没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露面。他尽可能多地飞行,运送信件,并睡在帕切科的食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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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399 一个多月后,梅尔莫兹驾驶一架配有特别装备的拉泰科埃尔28,从塞内加尔的圣路易飞抵纳塔尔港,这是第一架来自欧洲的飞机。他载了二百八十磅邮件,只用十九个小时多一点就抵达了目的地;法国人认为这一壮举证实了他们的航空优势。(但事实上,两大洲之间的正常商业联系在数年后才建立起来;并且梅尔莫兹在1930年返航途中遇到了困难:他尝试了五十三次才成功起飞,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架水上飞机在距离非洲海岸约四百五十英里的地方沉没。)两天前发生的一起事故让梅尔莫兹返回美洲引发的狂热得到缓和。28日晚,一架开往纳塔尔省去迎接梅尔莫兹的飞机遇到大雾天气,在蒙得维的亚海岸附近坠毁,内格兰、普朗维尔和其他三人在冰冷的海水中溺亡。只有阿根廷记者一人游到了岸边。他是飞机上唯一不会游泳的人,所以得到了充气救生圈。人们从乌拉圭海岸把邮件打捞上来,如实地做了标记:“失事飞机邮件,自海中打捞,无须付邮费。”(圣埃克苏佩里在阿根廷的一个小镇上听到这个坏消息,他曾在那里修理飞机,但没有参加葬礼。)抵达阿根廷的第二天,梅尔莫兹就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待了五天,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想摆脱内格兰事件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如果他还没有在纳塔尔见过圣埃克苏佩里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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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01 1930年9月,法国的航空优势再次得到证实。迪厄多内·科斯特和莫里斯·贝隆特驾驶宝玑19[29]成功飞越北大西洋。从巴黎到纽约的这次首航只用了三十七个小时,它引发了百老汇的彩带游行,占据了一周的新闻头条;飞行员们受到了胡佛总统接见,大西洋彼岸的广播中首次响起了《马赛曲》。据圣埃克苏佩里描述,作为英雄,科斯特和贝隆特在巴塔哥尼亚受到热烈欢迎,这种热情蔓延到了美国各地,两名飞行员到那里进行了一次友好访问。他们的成功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了积极作用。法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为飞行员抵达美国引发的亲法情绪所感染,他们给奥赛码头发电报,请求批准他们公开向法美爱情节捐款。10月,查尔斯·林德伯格被任命为荣誉军团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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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03 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没有什么比一起事故更能代表这个英雄主义的黄金时代了。隆冬时节,也就是梅尔莫兹飞越南大西洋一个月后,吉约梅驾驶一架波泰25从圣地亚哥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已经飞了一年东西向航线;这将是他第九十二次飞越安第斯山脉,这是一项不小的壮举,因为安第斯山脉的高峰——从高空看像是落基山脉的余脉——超过一万八千英尺,而波泰飞机的飞行高度上限明显低于它。一名飞行员凭着机智和对上升气流的巧妙控制,穿过了山口。那天是6月13日,周五。当时天气不太好——安第斯山脉在四十八小时内降了十五英尺的雪——但吉约梅没有退缩,他之前已经延误了一天,现在出发了,他相信他可以向南绕行,避开暴风雪。在一万七千英尺的高空,他卷入大风之中。刹那间,他跌落了一万英尺,他没有抓住操纵设备,而是紧紧抓住座位。他在空中颠簸翻滚,突然看到下方有个黑点,认出那是一片湖。向迪亚曼特湖方向着陆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湖被群山环绕,湖岸平坦而坚实。吉约梅下降至一百五十英尺左右的高度,绕着湖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燃料耗尽,当时是上午11点半,也就是从圣地亚哥出发后三个半小时。飞机一着陆就被掀翻了,螺旋桨和副翼都撞坏了;吉约梅想要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被吹倒在地。天寒地冻,他浑身发冷,只好用机身的碎片在机翼下的雪地里挖了一个坑,风在他头顶呼啸,他缩紧身子,坐了四十八个小时。“头几天的情形就留给阅者诸君想象吧。”后来少言寡语的吉约梅给公司写报告,他在开篇这样说。事实上,他把自己的历险留给圣埃克苏佩里讲述,作家以此写成了《风沙星辰》中最为人知晓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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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05 第二天夜晚,吉约梅睁开眼睛,看到天空中有一颗星星。风平息了;第三天,他爬出了雪坑。他已经把邮袋从飞机上卸下,放在降落伞上,用大石头压住。他用燧石在机身的两侧潦草地写下:“留给爱妻最后的话,还有我的吻。我遇到了风暴,被迫在这里降落。没有人从空中看到我,我打算往东走。再见了。”他把食物放进手提箱:半瓶朗姆酒、一罐馅饼、一罐咸牛肉、两罐沙丁鱼、两盒炼乳,还有几盒饼干。他所在的地方海拔一万零五百英尺,离阿根廷四十英里,中间隔着冰雪覆盖的连绵群山。他知道从空中看不到他,因为他已经飞行过好多次了,没人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线,也就没人知道在安第斯山脉的哪个位置可以找到他。周日上午10点钟,他步行出发了。在接下来的五天四夜里,他一直在走;他的手脚冻僵了,冻肿了,流血了,他已精疲力竭,但他知道在这样低的温度下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他看见了美洲狮的踪迹,还有几只羊驼;他绊倒了,滑跤了,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他后来告诉圣埃克苏佩里,最困难的是不去想雪。最简单的是沉默,一声不响地认输。最后救了他的不是力量和智慧,而是爱和骄傲:“妻子一定相信我还活着,我还在走。我的朋友们一定相信我在走。他们都对我有信心。所以如果我不走下去,我就是个混蛋。”圣埃克苏佩里引用了他的理由。他头朝下栽倒在一道积雪覆盖的斜坡上,但想到官僚机构的混账作为,他又站了起来。他眼前出现了一行小字:如果找不到尸体,保险公司没有义务在四年内向他的妻子支付保险金。如果他不走下去,他就是一个混蛋;如果他不走下去,他的妻子将身无分文。吉约梅在山顶上看到一块石板,他可以死在上面,他确信人们会找到他的尸体。他费力地爬上岩石。到了岩石上,他又想,为什么不继续走呢?“拯救一个人的是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每一步都一样,关键是你得迈出去。”圣埃克苏佩里记得吉约梅是这样解释他超人的忍耐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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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07 让-勒内·勒菲弗当时是门多萨机场的负责人,门多萨是安第斯山脉东麓一座气候温和的阿根廷小镇;从13日早晨起,他一直在等吉约梅来着陆。下午,他向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圣埃克苏佩里,还有圣地亚哥的长官皮埃尔·德莱通报了吉约梅失踪的情况。两人都飞到门多萨,在接下来的五天里,他们在安第斯山脉上空寻找波泰飞机,就像在白色的大草堆中寻找一根小银针。后来,吉约梅告诉圣埃克苏佩里,自己看到了他;他知道那是圣埃克苏佩里,因为没有一个理智的飞行员会冒险飞这么低。周五,20日,正当勒菲弗鼓起勇气要告诉吉约梅夫人她丈夫的飞机失事了,警方从七十五英里以南的圣卡洛斯打来电话,说找到吉约梅了。文献的细节再一次将重点放在门多萨机场的负责人身上,他在公司工作期间似乎总能出现在重大事件发生的当场。他从机场跑到广场酒店,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正在吃午饭的圣埃克苏佩里。勒菲弗记得,圣埃克苏佩里高兴地从桌旁站起来,满酒店地用法语高喊:“吉约梅得救了!”而圣埃克苏佩里只是写道,餐厅里的每个人都互相拥抱。(勒菲弗回忆道,无论如何,消息在几分钟内就传遍了整座城市,就像花粉在风中飘散。)圣埃克苏佩里立刻驾驶波泰29,带着勒菲弗与另一位门多萨机械师向南飞向圣卡洛斯。他还没来得及看地图就起飞了,所以他不得不沿着特定的路线向南飞行,飞行高度约为五十英尺。他们飞了整整一个小时后,看到一队车马,那一定是来援救吉约梅的。这些加乌乔人向飞机发出信号,疯狂地挥舞斗篷。圣埃克苏佩里激动得难以自持。勒菲弗说,圣埃克苏佩里几乎没有绕过一排白杨树就降落在一片草地上,在距离一条从空中看不见的沟几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机械师由衷感叹道:“这无疑是圣埃克苏佩里最精彩的着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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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09 三个人都扑向吉约梅,吉约梅与朋友们拥抱。阿根廷人也像法国人一样泪流满面。圣埃克苏佩里看到吉约梅时一定很激动,也很担心:和以前相比,吉约梅瘦了,冻伤了,也晒黑了。作家写道,他的脸“又脏又肿,像熟透了、反复掉在地上的水果”。吉约梅声音平静地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这是幸福的泪水。我没有那么脆弱。”吉约梅在报告中只是说,与朋友们的首次团聚“非常令人感动”。勒菲弗和圣埃克苏佩里还记得一些其他细节,其中有一句话他们记得特别清楚,不过两人都觉得那是说给自己听的。吉约梅问他的飞机是否已经找到。听说没有找到时,他意识到,尽管这一周很痛苦,但他的步行决定是正确的。或许是为了回应,他补充道:“我发誓,我的经历任何动物都受不了。”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这是最高贵的一句话,它完美地定义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对《风沙星辰》中所写的其他事情,勒菲弗没有任何异议,他只是说现实中的营救和相聚更加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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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11 吉约梅在山上的第七天遇到了一位农妇,她的丈夫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走私贩子。她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安第斯山脉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迷路的飞行员。”吉约梅用尽全力喊道。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向对方介绍自己;这是飞机紧急迫降时飞行员闯出来的临时路线。这与柏瑞尔·马卡姆和查尔斯·林德伯格的遭遇相似。马卡姆当时刚完成人类第一次从东向西单人直飞大西洋,随后在纽芬兰海岸坠机,她额头滴着血,向两位渔民介绍自己:“我是马卡姆夫人,从英国开飞机过来。”查尔斯·林德伯格在1927年去巴黎的路上,看到他下方的拖网渔船,向渔民问道:“去爱尔兰怎么走?”那家人把吉约梅带回家,让他睡在仅有的一张床上,第二天就用骡子把他送到圣卡洛斯当局。在门多萨,吉约梅在机场受到热烈欢迎,他最终借来了西装,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而容光焕发的圣埃克苏佩里一直站在他身边。在接下来的一天半中,圣埃克苏佩里安排他睡在门多萨一张温暖的床上,请他喝花草茶;周日,就是22日下午,把他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们在机场迎接吉约梅,他的历险登上了南美所有报纸的头版,他的事迹被编写成一首智利民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埃克苏佩里坐在吉约梅的沙发上,唱着低俗的小曲,他偶尔停下来告诉吉约梅,从飞机上向下望的时候,他感到找到吉约梅的机会是多么渺茫,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是多么困难。显然,他把正在康复的人搞得有点累了。这场狂欢持续了一整夜,圣埃克苏佩里毫无倦意地唱着小曲,不停地问问题,吉约梅的狗兴奋地给他伴奏,后来吉约梅好容易攒起一点力气,说:“太晚了,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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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13 吉约梅后来又驾驶单引擎飞机往返飞越安第斯山脉一百多次,在他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二天,公司要求他提交关于坠机的正式报告。他马上就交上去了。圣埃克苏佩里忠于事实,但从事实中提炼出类似寓言的成分;他花了七年时间才把这个当时广为流传的故事写成文字。他把自己对人的看法移植到这次历险中去,在吉约梅的坚毅中找到了对责任的担当,正是这种担当使人伟大;这是他在坠机那年所创作小说的主题,也是他后来所有作品的主题。如果说吉约梅撼动了大山,那也是他的道德品质,而不是冒险家对死亡的蔑视拯救了他。他能走出安第斯山脉是由于他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件工具,由于他对同伴,以及他们的共同事业坚定不移。(他没有提到吉约梅夫人。)吉约梅遵守这些朴素的约定,证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圣埃克苏佩里在第一部小说里描写了屠龙勇士,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写。圣埃克苏佩里把凯旋的吉约梅比作品质崇高的园丁——他对自己耕作的土地怀有深情,这一形象使人想起获得新生的巴克,还有巴塔哥尼亚的定居者。还有一个人,与他所处的环境相比,显得非常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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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15 对吉约梅的历险的描述,在圣埃克苏佩里1932年所写传记的序言中初见雏形,这一传记的完整版于1937年首次见报。两年后,它又被写进《风沙星辰》中,就这样,圣埃克苏佩里不经意间将自己写入了他的历史书中。他并不是有意剽窃吉约梅的名句,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名句逐渐脱离了吉约梅,被认为是圣埃克苏佩里所写。那些在吃饭时听过吉约梅故事的人——许多人是在1931年至1939年听说的,尽管不是出自吉约梅之口——还记得故事的讲述者,后来很多人证实是圣埃克苏佩里说出了关于人和动物的那句话。最初,吉约梅故事的讲述者成了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吉约梅故事的主人公成了圣埃克苏佩里。如今,好莱坞可能会争抢将这段历险戏剧化的权利,即使在1939年,圣埃克苏佩里也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那一年,对两人都很熟悉的年轻律师兼记者让-热拉尔·弗勒里出版了关于空中邮政公司的书,书中收录了这起事件的一个版本。他的叙述在实际细节上比圣埃克苏佩里的要丰富,他也重复了那句著名的话,但后来圣埃克苏佩里写了吉约梅的内心对话,增添了修辞色彩。还有一些人想与吉约梅的英雄主义产生联系。第二年春天在法国,圣埃克苏佩里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纪德,还说他希望把这个故事写进下一部作品。纪德问他能不能帮圣埃克苏佩里润色文字。“要是他搞砸了这个故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这位老文学家在日记中写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圣埃克苏佩里知道如何讲故事;正是在他笔下,吉约梅的壮举得以成为传奇。它成为一种寓言,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每次内容都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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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19 另一方面,在龚苏萝·德·圣埃克苏佩里的每一次讲述中,她与丈夫相遇的方式都不一样。我们似乎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位时年二十八岁的寡妇——她自称当时十九岁——是在1930年初秋第一次看到圣埃克苏佩里的。[30]介绍人很可能是当时的法国笔会主席本杰明·克雷米厄,他是圣埃克苏佩里在《新法兰西评论》杂志和莫尼耶圈子里的熟人。本杰明·克雷米厄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外交家、作家和文化使者,他最为人纪念的成就是将路易吉·皮兰德娄、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和伊塔洛·斯韦沃的作品翻译成法语并引起法国人注意。1930年8月,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做了一系列讲座。对这位精力充沛的国际主义者来说,把圣埃克苏佩里介绍给萨尔瓦多本地人、著名记者的遗孀、长期居住在法国的戈麦斯·卡里略夫人,再合适不过了。克雷米厄当时四十三岁;他可能只是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见过卡里略夫人,但他早就听闻过她了。在介绍两人认识之前,他很可能提到过圣埃克苏佩里,他欣赏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也迷恋作家的生活方式。即使他自己也爱慕这名有着象牙色的皮肤、灵动的眼睛和乌黑头发的年轻女子,也不能认为他是随性介绍他们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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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21 讲座是在一场招待会上做的。那是8月的最后一周或9月1日,街上到处是示威人群,人们反对执政的激进派,也可能是9月6日之后,在短暂的武力较量后,保守派政府上台,这是阿根廷现代军队领导的第一次政变。这对戈麦斯·卡里略夫人、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都不是好事,卡里略夫人的丈夫与被推翻的政权关系密切,而圣埃克苏佩里需要运送大量邮件。初次见面后不久,龚苏萝的小手就与圣埃克苏佩里熊掌一样的大手牵在一起了,她体重只有圣埃克苏佩里的一半,头刚好到他肩膀;圣埃克苏佩里向这位寡妇表达爱意,驾驶拉泰科埃尔28带她兜风,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在此后四十八年里,龚苏萝对这件事的说法一变再变,因此他们恋爱初期的情节已经不可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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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23 龚苏萝·戈麦斯·卡里略是一位活泼的、身材娇小的美人,1930年之前就与作家结过婚。恩里克·戈麦斯·卡里略是危地马拉城人,他在1892年来到巴黎,担任马德里一家报纸的通讯记者。他在巴黎是一个潇洒而鲁莽的人,与乔伊斯、王尔德、魏尔伦、左拉称兄道弟;经常因为别人的一丁点挑衅就决斗,他到各地旅行,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梅毒患者的名声;他不停地旅行,也发表了大量作品。莫里斯·梅特林克说他是一个真正具有文艺复兴气质的人,他一个人过着三四种人生,每一种都比大多数人要过得精彩。他在1927年去世,很可能是自杀。戈麦斯·卡里略的第二任妻子是知名的音乐厅歌手,名叫拉克尔·梅勒。1926年,两人离婚六年后,他与龚苏萝结婚。当时他五十三岁;她大概二十岁出头。这是他的第三段婚姻,也是龚苏萝的第二段婚姻。显然,他立刻就爱上了这位美洲中部的美人,她要么是从内心欣赏他的浮夸,要么是很快被他的浮夸同化了。我们不知道龚苏萝·松辛是如何或者何时抵达巴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出生在萨尔瓦多。她经常说她父亲拥有一座大咖啡种植园,但通常不提家里的其他事;谈到童年,她只说自己是在一场地震中早产的,她家的房子倒塌了,她母亲也因此丧生。(一位理智的朋友问她,如何能肯定是地震使她早产,而不是她的出生引发了地震。这位朋友其实能够更明智一些:1902年到1907年萨尔瓦多根本没有发生过地震。)她遇到圣埃克苏佩里的时候,已经在巴黎安顿下来了。她的住处是马德莱娜教堂后面卡斯特拉内街上一套底层公寓,还有位于尼斯市西米耶社区的一座别墅,这两处房产都是戈麦斯·卡里略留给她的。她的朋友都是艺术家和作家,有些也是前夫遗留给她的;她爱好绘画和雕塑,她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迪迪埃·多拉认为,龚苏萝·圣埃克苏佩里和她那多火山的祖国有很多相似之处:她热情奔放、鲁莽、活泼、易变、活力四射。当然,她更像拉美人,而不是欧洲人,这一点在南美洲最具欧洲特色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可以看得很清楚;在这里,从样貌可能看不出来,但从口音肯定听得出来,她来自异域。她的声音很沙哑,用词丰富但不太准确,“r”卷舌音很重。很少有人不用“任性”这个词来形容她,这就像用“心不在焉”形容圣埃克苏佩里一样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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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25 在龚苏萝的所有版本中,她与圣埃克苏佩里的约会有一个共同点:9月的第一周,乘坐拉泰科埃尔28兜风。我们就假设这对夫妇的命运确实是在月初的一个夜晚于海拔二千英尺的拉普拉塔河上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吧。据龚苏萝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和他见面后不久,可能就在克雷米厄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晚上,龚苏萝发现自己和圣埃克苏佩里一样飞上了高空。圣埃克苏佩里为了哄她坐飞机,邀请了八到十位她的朋友;他可能许诺带他们从空中观看革命的景象。朋友们都坐在客舱里;龚苏萝发现自己和飞行员一起坐在驾驶舱里。突然,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圣埃克苏佩里说想要一个吻。她也真诚地回应:1.她是一位寡妇;2.在她的祖国,人们只亲吻自己所爱的人;3.世界上有些地方生长着一种花,当有人无礼地接近时,它会闭合;4.她从不屈从胁迫亲吻任何人。圣埃克苏佩里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吻我。我太丑了。”这个回答听起来很真实,也是龚苏萝口中唯一的版本。对此,这位年轻的寡妇没有回答。几秒钟后,沮丧的飞行员威胁说:“好吧,既然你不想吻我,我就开进拉普拉塔河,我们一起淹死!”说这些话时,他眼里含着泪。龚苏萝又惊恐又感动,她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脸颊上温柔地吻了一下。她低声说:“你不丑。”几分钟后,飞机安全返回帕切科机场,但还是没来得及让龚苏萝的音乐家朋友们参加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音乐会。这个小插曲可能是加进故事里的,灵感来自6月滞留在巴拉圭的法国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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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27 年底之前,龚苏萝回到了法国,她已经俘获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心,以至于圣埃克苏佩里给她看了《夜航》的初稿,还向她求婚。她的讲述尽管无案可稽,但很吸引人:一天深夜,在饭店,她觉得圣埃克苏佩里对她敞开了心扉,当时圣埃克苏佩里递给她一封八十页的长信。这实际上是《夜航》的初稿,签名是“你的丈夫,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样的文件即便存在,也从未公之于众。圣埃克苏佩里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求爱的记录: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在1930年还是在1931年,是在阿根廷还是在法国求婚的。他没有写信告知家人他在那年秋天的打算,他有点不愿那么做,因为他以前发出过一次错误的警报。但他的沉默也透露了一些信息。12月中旬,他受到了多拉的正式训斥。公司知道这是私事,不愿意过问,但想告诉圣埃克苏佩里先生,他的一位亲戚到图卢兹找过他。自10月初以来,圣埃克苏佩里一直没有给母亲写信。公司希望他今后能不再这么粗心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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