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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65 光辉岁月尚未完全结束:里奥德奥罗仍然是异教徒的领地,在朱比角,口译员已经换了一个人,他对南方的热圭巴部族很友好。飞机连夜继续飞向埃蒂安港,飞到锡斯内罗斯城上空,扔下邮件——真的是“扔”下去的,随后机场负责人从地面向飞机挥手示意,让其继续前行。黎明时分,圣埃克苏佩里抵达埃蒂安港。此时他已经飞行了近十二个小时。这样的执勤飞行条件很艰苦,若是放到今天,任何飞行员工会的人都会对它深恶痛绝。他在埃蒂安港一直待到周末——当时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邮件是从达喀尔寄来的——之后再返航,在周日早上降落在卡萨布兰卡,他正赶上享用热腾腾的羊角面包和牛奶。因此,新婚丈夫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撒哈拉岗哨度过,这所岗哨很简陋,这里只有一座要塞、一座机场、一个兵营和一片渔场;新婚妻子龚苏萝则在法国,偶尔与婆婆相处,后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卡萨布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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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67 埃蒂安港虽然面积更大一些,但好玩之处并没有圣埃克苏佩里1927年驻扎的朱比角多。钓鱼还好一点,在鲨鱼出没的水域游泳是根本不可能的。沙暴与飞沙司空见惯,飞行员们只好天天闭门不出。他通常白天睡觉,晚上写作。夜里,他总是雷打不动地按时间表写作,有人说他完全被照亮沙漠天空的满月迷住了。这段时间,他通常一睡就是二十四个小时。醒来时,他精力充沛,立刻想法子娱乐。他随身带着莫里斯·拉威尔的唱片《波莱罗舞曲》,不厌其烦地播放给埃蒂安港的居民听。他为他们背诵波德莱尔的诗歌(当时他最喜欢《情人之死》这首诗);他编造了一个虚构童年的故事;他催眠地勤人员;他还临时拼凑了一艘简易的战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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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69 在这期间,大部分时间里,他与一位名叫雅克·内里的科西嘉无线电操作员一起工作,内里是一位和他旗鼓相当的聪明搭档。内里1929年入职,是一名技术高超的无线电领航员;不过,他喜欢用绘画的方式和圣埃克苏佩里交流。他觉得这不仅更容易理解,而且从美学角度来说更有趣。有一次,他从无线电得知,海拔更高处湍流较弱。他决定用速写把这条信息传达给飞行员,画面上圣埃克苏佩里肩扛飞机,正在费力地爬上陡峭的楼梯,内里跟在后面,在无线电天线的末端。楼梯的高度标注为一千米;一个小脸胖嘟嘟的天使在上方指挥,轻轻地吹气。很少有人比圣埃克苏佩里更懂得欣赏内里在无线电之外的才华,他也许已经找回状态,但他十分清楚在沙漠上空飞行是多么单调,因此会欣赏他人在各种情形下的机智。无须他人鼓励,他就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回应内里的创作,这样你来我往,通信变成了一种艺术竞争。圣埃克苏佩里在《风沙星辰》中一些最为有趣的片段向内里致敬,但内里的回应更高一筹:他保存了1931年下半年飞行员和领航员之间传递的大量纸条。这些存留下来的珍贵材料加起来简直就是另外一版《夜航》。保存下来的内里与圣埃克苏佩里的通信在法国评论期刊《伊卡尔》上发表,但其中表意图画并不多。后来圣埃克苏佩里称,他发现在黑夜中这些图画比在夜空中执行任务时飞机驾驶舱里上演的悲喜短剧更加令人宽慰。这些笔记常常透露出一种怪异的现代感,两个男人孤单地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法沟通:“我告诉过你,你要写下来而不是打手势。”圣埃克苏佩里这样指示内里,内里回答说:“我说我看见了信号弹。”很多时候,他们充当了夜航还不够科学的明证。“在我看来,真像陆地,”圣埃克苏佩里写道,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很想知道我们在哪里(以这个速度,我们要耗尽燃料了),但我不能浪费时间从西边绕飞。”有时,一切顺利。“看起来不是很糟糕,”圣埃克苏佩里说,“给我一支烟。”虽然与宝玑14相比,拉泰科埃尔26构造更为复杂,但仪器导航飞行还是不够成熟。“指南针完全不准确,这挺丢脸的,在方向只变化五度时它却转了一百八十度。”飞行员抱怨道。可能在这趟旅程中,他还对内里说:“在我看来,我们离大海不能超过三十英里。破晓时分,我们要向西走,再看吧。但目前我们暂时保持距离,因为靠着这个愚蠢的指南针飞行,我会在大雾中遇到麻烦。如果我们向西,它会转得像陀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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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71 在《风沙星辰》中,在一个大雾茫茫的夜晚,圣埃克苏佩里正是与内里一起,在前往锡斯内罗斯的途中偏离了航线。没有一座机场能告诉两人他们的方位,这让他们感觉自己“滑出了世界的边界”。他们把一颗又一颗星星当作航向标,每次都希望看到的是机场的灯标,但每次希望都落空了。当天空透来第一缕光亮时,内里兴奋地唱起歌来,用拳头敲打机身。迷失在星际空间,又饿又渴,圣埃克苏佩里梦想他们能回到地球,一起吃早餐庆祝;活着的所有快乐就在那第一口香浓的、烫嘴的咖啡里。但两人仍然没有找到方向,毫无希望。当内里要求锡斯内罗斯机场闪三下灯标时,前方的光“一下也不闪,那是一颗不为所动的星星”。(“调情老手不想冲我们眨眼!那是一颗星星。”内里在实际飞行中写道。)最后,内里递给飞行员一张纸。“一切都好。好消息。”他收到了卡萨布兰卡机场发来的消息,希望能够得救。事实上,这条消息在一千二百五十英里的夜空中延迟抵达了,其实它是前一天晚上发出的,当时一位政府官员发出消息称,圣埃克苏佩里回来后将受到纪律处分,因为他飞得离卡萨布兰卡机库太近了。他确实飞得很近,但他从来不乐意受到指责,尤其这时他是在执行公司的飞行任务,他在夜空中、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希望得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信息。这就好像他跳下船去救一个船友,他问船上的人要一只救生圈,那人却说他的袜子不是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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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73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充分证明他的怀旧情绪愈发强烈。圣埃克苏佩里哀叹宝玑14的时代已经逝去,那时,每一次飞行都是冒险,飞行员一定会与地面建立密切的联系。和内里完成这些飞行后不久,他叹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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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75 我发现在这一点上,我并不孤单。随着性能稳定的汽车和电报出现,空中邮政已经失去了魅力。我们不再经历那些令人愉快的悸动:我能飞好吗?我的飞机会出故障吗?我在哪里?这些都是昔日我们每次飞行时问自己的问题。现在我们的发动机万无一失;我们也不需要知道飞行路线,因为测向仪会为我们指明方向。坦率地说,在这样的条件下,飞行变成了一件很机械的事。生活没有惊喜。我们也喜欢这样,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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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77 即使与内里一起飞行,他也担心沙漠——他的沙漠、他的异教徒、他的热圭巴部族,内里曾听他这么说过——逐渐失去了它的奇险。他无数次要求无线电操作员内里讲讲过去的事,内里便兴致勃勃地讲给他听。好在他还能从工作中找到乐趣,比如戏耍无线电领航员。在此期间与他一起飞行的无线电操作员[33]讲了一段悲惨的经历,一天晚上,在阿加迪尔和锡斯内罗斯之间,他的下垂天线原本是要插入一个孔里的,结果孔被堵住了。锡斯内罗斯机场和阿加迪尔机场都在通过无线电询问飞机的位置,但是三百五十英尺长的天线没安好,他无法作出回应。如果多拉看到他在现场的反应会说什么呢?他试着不去想这个问题。他用螺丝刀和钳子在飞机上钻了一个孔,就把天线重的一端先插进孔里,然后把长长的线也塞进去,再用袜子将天线与机身的金属隔开,实现绝缘。他打开电源,一时间火花四射。圣埃克苏佩里敲了敲隔板,传回一张纸条:“你要放火吗?你到底在干什么?”操作员也发火了,潦草地回复道:“没有那么糟糕。我们有降落伞,不是吗?”圣埃克苏佩里笑着转过身去,因为如果有余地可以不听从的话,显然也就没有理由担心了。操作员把他的围巾也塞进去,加到临时绝缘装置上,又试了一遍无线电;成功了,有信号了,虽然天线还是在空中飘舞,不时敲击机身的一侧,摩擦出一片紫色火花。此时,口译员醒过来,看见周围一片火花,不免有些担心。操作员无暇顾及他,开始用一套系统重新联系地面,这个系统或许有些简陋,也不断地冒出火花,但它毕竟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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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79 操作员正高兴地通话,飞机左舷侧突然闪出明亮的火焰,整个天线露出来了。他毫不迟疑地发出了求救信号。阿加迪尔机场的信号从夜空中传来,要求他重新发送受静电干扰而乱码的消息。圣埃克苏佩里从座位上探出半个身子,转过来,疯狂地比画着:“降落伞,快扣好,我们要跳伞了!”情急之下,操作员摸索着自己的装备,带子卡住了,找不到卡扣。这时,无线电里传来一条担忧的常规问询:“收到,发生了什么事?”操作员俯身去检查左舷侧冒火的情况,发现圣埃克苏佩里点燃了一枚信号弹,想紧急迫降。飞行员之前强忍的笑声爆发出来,肩膀一阵抖动;困窘的操作员转过身来,发现口译员也笑弯了腰。圣埃克苏佩里对自己非常满意,在沿着海岸飞行的一路上,他把地面休息时间都花在了反复讲述这个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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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81 内里知道,有关两件事的信息要赶紧传达给他的飞行员。一是吉约梅的下落。安第斯事件后,圣埃克苏佩里感觉自己的控制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他比诺埃勒·吉约梅更在意飞行安全,一天晚上,他好几次把吉约梅一个人丢在卡萨布兰卡的电影院里,跑去给机场打电话,而吉约梅夫人也很清楚天气状况,却平静地在家里看电视)。二是龚苏萝的来信。非洲航线上的每个人都清楚该如何传送龚苏萝的信。显然,圣埃克苏佩里花了很多时间在驾驶舱里计算他具体在哪一站能截获下一封给他的信。从最初到最后,圣埃克苏佩里和龚苏萝的家庭生活一直不同寻常。尽管龚苏萝在同不安分的戈麦斯·卡里略的一年婚姻中,也没有形成稳定生活的习惯,但她对丈夫长期离家在外并不是特别高兴。在卡萨布兰卡,她告诉内里,她希望圣埃克苏佩里不是飞行员,而是一位神父。她说“神父”这个词的时候,带着轻微的西班牙口音。1931年底,她终于搬到卡萨布兰卡居住——1932年下半年,她再次与丈夫团聚——夫妻俩搬进了他们的第一所婚房。“来和我一起住吧,”圣埃克苏佩里在一封信中写道,还保证她在摩洛哥会非常幸福,“让我的房子充满你那奇妙的混乱。在所有桌子上写写画画吧。它们都归你了。来扰乱我的心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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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83 这一点他倒是可以放心,因为在生活习惯方面,龚苏萝和他可谓棋逢对手。在飞往埃蒂安港的那次难忘经历之后,弗勒里受邀去卡萨布兰卡看望圣埃克苏佩里,他一有机会就马上去了。一天下午,他和飞行员一起享用午间开胃酒,啜饮良久,回到圣埃克苏佩里的公寓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龚苏萝亲切地欢迎他们,但显得有些沮丧:他们来得晚,蛋奶酥已经不再新鲜可口,真是可惜。他们只好吃沙丁鱼罐头当午餐。弗勒里并没在意这件事,直到类似情形再次上演,就连细节也一模一样。莱昂·安托万清楚地记得圣埃克苏佩里在图卢兹亮相的情景,他和妻子受邀去圣埃克苏佩里在卡萨布兰卡的家里喝餐前酒。他们一到,主人就打开了一瓶。可酒瓶是空的,他们又接连开了好几瓶,也都是空的。他叫来管家,问仙山露葡萄酒到哪里去了;管家耸耸肩,表示也不知道。圣埃克苏佩里让年轻的管家出去买一瓶,这一次管家又耸耸肩;虽然那天早上他刚拿到五十法郎,但已经用光了。追问之下,他列了一份购物清单,不过显然是现编的。管家演完戏以后,圣埃克苏佩里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想让他再去买一瓶酒来。可是他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掏出一分钱来。最后,是莱昂·安托万给主人夫妇买了一瓶仙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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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85 龚苏萝搬到卡萨布兰卡可不是悄无声息。亨利·孔特,卡萨布兰卡一位世故的普外科医生,很快就和圣埃克苏佩里一家熟络起来。一位生活在那里的法国人告诉他,最近在“精益”酒店吃午饭时看到了一位孤身的年轻女子。他抑制不住好奇心,俯过身去,问她来自哪里。女子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我从天上来,星星是我的姐妹。”听到这个故事的第二天,孔特的一个朋友让他去探望一下圣埃克苏佩里。他非常惊讶地发现,他听说的天上来者正是飞行员的妻子。孔特和妻子不禁被这对夫妇迷住了,很快孔特的朋友们也都接纳了这对夫妇。他们在一家名为“泽泽”的海边小酒馆度过了许多夜晚,这家小酒馆是卡萨布兰卡出租车司机们最喜欢的地方。孔特夫妇会到机场接圣埃克苏佩里,开车送他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餐厅里有两架机械钢琴和形形色色的客人,很是热闹。在那里,人们听他讲飞行的故事,一讲就是几个小时。飞行员虽然已经熬了一整夜,但通常是最后一个向疲倦屈服的人。1932年末,圣埃克苏佩里夫妇离开卡萨布兰卡,当地法国人圈子视此为一场灾难:力大无比的诗人和他柔弱的妻子是魔力的源泉。稍晚结识圣埃克苏佩里夫妇的一位朋友谈到他们回巴黎时说:“我从未忘记圣埃克苏佩里看他妻子的样子。她如此柔弱单薄,但她迷住了他……她总是令他意想不到,令他着迷;总之,他喜欢她。这只小鸟从不停歇。她随从自己的心意落在她的大毛绒熊身上,这只会飞的大毛绒熊就是圣埃克斯。他们真像是从迪士尼动画电影里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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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89 这里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而圣埃克苏佩里却三次被迫离开:第一次是在1931年,因为好运气;第二次是因为接到命令,如果能选择,他宁愿不去管这些命令;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在1932年末,因为厄运。《夜航》是1930年写于南美洲的一部小说,手稿写在各种各样的碎纸片上,走到哪里写到哪里,1931年春天在里维埃拉删减至一百八十页,10月在巴黎出版。评论热情洋溢。自高乃依和《克莱夫王妃》的时代过后,责任和荣誉渐渐失落,如今圣埃克苏佩里令法国振奋;这是一个英雄主义故事、一部短篇现代史诗、一部能够与隐藏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失败主义对话的作品。《晨报》的评论家认为“《夜航》让所有世俗的骑士小说都显得幼稚”;《新文学》杂志称“它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一位书迷写道,其中的主人公飞行员是“世纪英雄”。《夜航》比《南方邮航》更简单、更克制,传递了更为含蓄的情感,这或许是对《南方邮航》收到的批评声的一种回应。圣埃克苏佩里不能完全放弃抒情。讽刺的是,现在抒情使他赢得了梅特林克骑士勋章,而戈麦斯·卡里略也曾获此殊荣。龚苏萝发现自己又一次嫁给了一位“散文诗人”。《夜航》新奇而精练,排篇布局极为出色,它对与自然环境斗争的描写可与《老人与海》媲美。三架邮政飞机在夜色中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第一架从巴塔哥尼亚向北,第二架从智利向东,第三架从巴拉圭向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欧洲邮航的飞行员在等待他们,然后在午夜继续向东飞行。然而,最后只有两架飞机抵达;欧洲邮航的飞机如期起飞,但巴塔哥尼亚来的邮政飞机连同邮件一同消失在飓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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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91 没有人比这家公司的运营经理,钢铁般坚强的里维埃更关注邮政飞机的命运了。这个人物用着圣埃克苏佩里的贵族头衔,但是又有迪迪埃·多拉的特点。小说的主角正是他,而不是同巴塔哥尼亚邮政飞机一起消失的不幸飞行员法比安。里维埃的穿着打扮和为人处世很像多拉,但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看来,他的使命是像炼钢一样锤炼手下的人,塑造他们,使他们超越自己,从而为这家大型企业,也就是为邮航公司去获取成功。他很严肃,很少说话,把手下的人管得规规矩矩,能够派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是因为里维埃,“航空邮政服务在陆地和海洋上空两万英里长的航线上至关重要。‘他们很高兴,’他说,‘因为他们喜欢这份工作,喜欢我严格要求他们。’”。他就是这样严格,手下的人被他苛待,就不会再被自然环境苛待,他要他们不仅为自己的过失负责,还要为天气造成的问题负责。里维埃的口号是“这就是命令”,它贯穿圣埃克苏佩里的这部作品。据他的副手说,他的秘密是:“如果人受到了足够重的惩罚,天气就会转好。”他自己也想:“我公正不公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管得越严,事故就越少。”1931年,在法国,里维埃被人们当作摩西,当作希腊戏剧中的英雄。第二年,亨利·米勒向阿奈·南热情地赞扬了这部小说,称里维埃是“一个杰克·伦敦式的超人,但思考更成熟”。(米勒觉得,在法国文学中这样的人物怕是不多见:法国文学中有很多英雄,但是除17世纪的作品之外,他们多半虚张声势,并不遵守严格的纪律,他们很少在自然中找到敌手。)在好莱坞,里维埃被视为约翰·巴里莫尔最适合扮演的英雄角色,这一事实可以反映出他的实力。几年后,当法西斯主义的声势越来越大时,这个满脑子都是职责的南美办事处负责人似乎成了更为危险的事务的代言人。然而,在1931年,圣埃克苏佩里几乎出不了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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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93 虽然里维埃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尼采式的人物,虽然他手下的人把他看作“里维埃大帝,征服者里维埃”,但这头“老狮子”把最高的敬意留给了另一种勇敢。他惊叹于木匠无声的满足,惊叹于铁匠在砧铁前工作时的勤勉,惊叹于园丁耕种出让森林倾慕的花园的力量。米勒指出,如果说他内心的对话是在杰克·伦敦传递给他的精神基础上更上一层楼,那也并不陌生:里维埃问自己的问题正是圣埃克苏佩里在朱比角追问德洛内的那些。里维埃问:在遥远国家的一个村子里,人们建了一座造价高昂的桥,那么值得为了出行便利而砸伤工人吗?他想:“过这座桥的农民大概宁可绕路,也不愿意看到被砸坏的脸。”我们认为比人的生命更宝贵,并为之奋斗的更高价值究竟是什么呢?圣埃克苏佩里问德洛内:“当我们冒险,有时竟如此随意地冒险去运送邮件时,是出于什么样的情感?”即使无法说清楚,里维埃也知道有一种更高的利益,其中包含着可以使人类达至永恒的东西。圣埃克苏佩里在朱比角得出结论:“邮件是神圣的,虽然它的内容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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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95 他对人和超人的描绘显然受到运营总监的影响。这位运营总监余生一直在试图与小说中对应的角色脱离关系,却是徒劳。但在认识多拉之前,圣埃克苏佩里就已经创造了这个角色。里维埃是圣埃克苏佩里第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态度冷淡、沉默寡言的贝尼斯有血有肉的化身。第一部小说出版时,他还没有遇见多拉。圣埃克苏佩里童年丧父,因而对这个角色怀着某种偏爱,正如他作为沉迷飞行的反传统贵族,对邮航飞行员那坚忍、坚毅和严谨的职业精神怀有偏爱一样。军人姿态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忠于职责却意义重大。可以说,他非常欣赏这些品质,因为它们不是他与生俱来的;空中邮政公司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许多飞行员的人生,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尤甚。圣埃克苏佩里一直非常尊敬多拉,一直称呼他为多拉先生。多年以后,他才和多拉成为朋友,在多拉面前,他总是像个寻求大人疼爱的小男孩。他把这部小说献给了他,这最终可能成为两个人的遗憾。多拉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了圣埃克苏佩里长期以来认定的东西确实存在——他是以柏拉图式的模板来展现它的,也证明了圣埃克苏佩里一直对这一理想怀着坚定的信念。圣埃克苏佩里的遗作,也是他最雄心勃勃的作品,是对父与子、统治者与民众动态关系的深沉思考,可以说早在《夜航》中他就已经开始这一探究了。1941年,在法国领导人最不知所措的时候,里维埃的创造者以一种黑格尔式的笔调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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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97 我们的救赎在于什么?领导者。但是我们必须对“领导者”的含义有统一的认识。领导者毫无疑问是管理者。经理也管理——他仲裁、监督——但不是领导者。领导者是需要我们的人,热切地需要我们。他们不能没有我们的参与,他们不仅要求我们努力完成手头的任务,而且要求我们不断创新,从而将我们转变为创造者。因为他们需要我们的创造……领导者是需要我们,并给予我们足够尊重的人。因为几乎任何身居王位的人都可以下达命令,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们。但是,一名下士的这些姿态与权威有什么关系呢?权威需要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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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499 现在他的思想已经有所变化,不再像创作《夜航》时那般非黑即白,但多拉的形象显然仍然闪烁着光芒。与圣埃克苏佩里生命中的大多数人不同,空中邮政公司的上司从未令他失望,而执着于理想的圣埃克苏佩里亦从未让他的上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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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01 圣埃克苏佩里将他的很多特质融入了《夜航》,而不仅仅是将自己的意识吹进了主人公里维埃的鼻孔。这部小说颇有几分自传的味道,毕竟它是以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手的奋斗经历写成的。他又照搬了自己信件中的内容,像在1930年写给母亲的信中描写的那样,刻画了一幅在安第斯山脉上空飞行的情景。他儿时的港湾,他的小床成了欧洲邮航飞行员的港湾,飞行员的妻子抚平床单,“好像神的手使大海平静下来”。里维埃记得他和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之间痛苦的对话,这一情节通过加布丽埃勒在1925年的经历和路易丝·德·维尔莫兰的姐妹在1924年的经历,早已写进小说《南方邮航》。在小说《夜航》的开头,里维埃无情地解雇了一位名叫罗布莱的机械师,他从1910年就开始在航空业工作,但已经过了有用有为的年岁;现实中,圣埃克苏佩里也不得不辞退了一位同名的老员工,他是梅尔莫兹带到南美洲的,曾经是西圣安东尼奥机场的首席机械师。这个岗位的工作任何人做都觉得繁重,更不必说是花甲之人。故事似乎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神话的尘埃,它很冷静,没有《南方邮航》中的夸张抒情,但仍然闪耀着冰冷的珠宝和埋藏的珍宝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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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03 小说中几乎每个元素都证明圣埃克苏佩里对抽象的热爱。书中人物与其说是人物,不如说是行走的道德实体。他为资深的领导者多拉创造了一个陪衬——罗比诺,这是一位小气的督察。(罗比诺是按照一位真实的督察塑造的,据传他借走了圣埃克苏佩里在朱比角收集的一些石头,没有归还,因此圣埃克苏佩里在他身上发泄怨恨。在书中,罗比诺被写成湿疹患者,愚蠢可悲;他只想把公司从致命的危险中拯救出来,但最终只是找到了一枚生锈的螺丝钉。他被飞行员们孤立。一次是因为他下达了命令,但那是他的工作呀;还有一次是因为他的命令没有为他赢得里维埃受到的那种尊重。不管怎么样,圣埃克苏佩里还是赋予了他一点超验的色彩;他给了小说中的罗比诺一套石头,作为“打开神秘之门的护身符”。罗比诺渴望与他人分享石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只有石头对他还不错。”圣埃克苏佩里写道。后来他也承认自己这样直接地表达不满很好笑。)往欧洲运送邮件的法比安和另一名飞行员被描绘成年轻的天使长,他们都没有面孔,其中一个连名字也没有。他们的妻子是小说中仅有的两个女人,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适用不同规则的世界,圣埃克苏佩里将它设置得与里维埃的世界截然不同。圣埃克苏佩里再次探讨了他所看到的英雄竞技场和家庭领域之间的差异。小说中有一个场景,飞行员的妻子深夜为丈夫的夜航做准备,这可能是圣埃克苏佩里为一对男女写下的最温柔的一幕。但这位贤良的妻子并不具有多少实质意义,充其量是一个小女孩。丈夫穿上厚重的盔甲,她则因职责的召唤隐退到一边。当法比安的妻子出现在机场,为丈夫迟迟不归要一个解释时,里维埃甚至不敢面对她;她所代表的与其说是失踪飞行员的妻子,莫如说是“另一种生命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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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05 人们可以深入《夜航》中寻找自传的痕迹,不过对自传的符号却不必如此,因为它们都在小说的表层,表现为角色。这部作品细致地描写了天空,除此以外,完全没有空间感。作品丝毫无关南美洲,如果气象条件可以复制,这个故事同样可以发生在火星的天空中。圣埃克苏佩里清空了舞台,我们因而得以更好地进入这些人的心灵和头脑。他的第一部小说是一部伤感的自传体作品。在《夜航》这部作品中,他开始追寻道德基础,而道德基础将成为他以后所有作品的锚,这些作品更准确地说应归为散文而不是小说——《小王子》可能例外——最终又将从散文演变为寓言故事。他的书迷们喜欢说,圣埃克苏佩里抛弃了小说的形式,是因为他因《夜航》遭到了广泛的误解;事实上,即使在《夜航》中,他显然也走向了道德家的领地,成为追寻更高境界的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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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07 在《夜航》中,圣埃克苏佩里以他最纯熟的技法将活跃和沉思融合在一起,《夜航》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这无疑是他在不知不觉之中,通过一系列叙事手法达成的。它们不是纯文学,他不可能写出《吉姆老爷》那样的作品。这个故事以电报、闪回、情感特写,以及一种类似文学蒙太奇的形式讲述,这一切会让评论家产生一种从摄像镜头观看世界的印象。更准确地说,这是飞行员的视角。法比安和叙述者创作了夜空之诗;里维埃以多拉式的电报速记思考和交流,但总的来说那是航空业发展初期的情况,圣埃克苏佩里和内里在飞行中的交流就说明了这一点。这部小说的对话极为精简,以至于更像一部剧本,但最终这种风格用在小说中甚至比用在银幕上效果更好,一部分原因在于人类和宇宙的根本斗争的主题和语言都极为微妙。圣埃克苏佩里澄澈的散文看似简单,实则不然,最早发现这一特点的是斯图尔特·吉尔伯特。他翻译过《尤利西斯》,凯瑞丝·克罗斯比把他引荐给圣埃克苏佩里,希望他能将《夜航》翻译成英文。吉尔伯特对一位早期的圣埃克苏佩里传记作者说,事实证明澄澈的文字初看简单,实则难以处理。“在翻译完之前,我拿着一些段落去问乔伊斯:‘如果是你,你怎么翻译?’乔伊斯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再看看……’然后,他会把那几页修改一番,还给我。”然而,经过乔伊斯润色的吉尔伯特译文仍然未能赢得英语评论家的赞扬,考虑到吉尔伯特才华卓越,这也算是间接地称赞了圣埃克苏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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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09 作家把自己的书看作对黑暗的探索;我们知道他开始写这本书时,想到的是自己童年时期在圣莫里斯的夜晚。后来,他称自己所受的文学影响来自儒勒·凡尔纳鲜为人知的作品《黑印度》,他说他十岁时读过这一作品:“人们通常认为这本书冗长乏味,但在我看来,它是一部宏伟而神秘的作品。”书中的奇异意象多年来一直留在他脑海中。1941年,他回忆说:“故事发生在地面以下几千英尺深的通道里,阳光从未照射到的那里。”据一位评论家统计,“夜晚”在小说中共出现了六十三次,它诚如纪德在短序中所说,称得上对“夜晚的黑暗背叛”之沉思。只有一种意象更普遍:《夜航》多处提及远洋。书中满是海洋、海浪、锚、潜艇、潮汐、船、潜水员和港口等众多有关航海的隐喻。圣埃克苏佩里飞越南美海岸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但我们不由得想到1929年的短暂夏天,他在布雷斯特和水手们在一起,跟着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夜航》的评论者禁不住将圣埃克苏佩里与康拉德相比,将《夜航》和《台风》相比,这是完全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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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11 在大洋两岸,圣埃克苏佩里被誉为古典主义者,这一定让一本航空书——即使书的名字绝对老派——的作者笑了。1932年这部小说在美国出版时,被誉为“经久不衰的现代经典”、“现代勇气”的精彩写照、描写飞行最成功的出版物,时至今日它仍然担得起这些殊荣。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褒贬参半的公告中,路易斯·克罗嫩伯格承认:“不管怎么说,飞机总算第一次和艺术沾了边。”有些朋友是这部作品忠实的拥趸:本杰明·克雷米厄先后两次,先是9月在《年鉴》上,又于10月在《新法兰西评论》上发表书评。在第二篇文章中,他发现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即一名飞行员写书做什么。从宣传的角度来看,这在1931年是有利于圣埃克苏佩里的——还有纪德的序言、好评以及伽利玛出版社的认可,在法国要赢得大奖,伽利玛出版社的认可即便不是必备条件,也是非常重要的条件——11月,有传言称该书是法国最负盛名的费米娜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这不足为奇。另一本入围作品是雅克·沙尔多纳的《克莱尔》;据说两人都在竞争龚古尔文学奖。在两位候选人中,圣埃克苏佩里名气小一些,也是唯一在评审团斟酌选票时还在卡萨布兰卡和埃蒂安港之间运送邮件的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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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0513 12月4日,他收到了至少三封电报。第一封电报,费米娜奖评审团以十二票对三票的投票结果,将这个奖项授予了他。第二封电报,空中邮政公司允许他回巴黎接受这一荣誉,但按原计划他要把南美的邮件运往图卢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电报,梅尔莫兹对他表达了由衷的祝贺。经过二十个小时的飞行,圣埃克苏佩里于月中抵达图卢兹,他浑身沾满机油,胡子三天没刮,人们都快认不出他来了。这位1931年费米娜文学奖的得主穿着破烂的帆布鞋、脏乎乎的裤子、蓝色的棉大衣,大衣敞着怀,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两个小时后,他准备了一套皱巴巴的西装,坐上开往巴黎的火车。到了巴黎,他入住了鲁特西亚酒店,这是一家位于左岸的宏伟老建筑,龚苏萝和他母亲也来这里和他碰面。一位侍者负责整理他的衣橱,还有一位理发师来到他的房间,好让这名飞行员看起来不那么像现代版的鲁滨孙·克鲁索。所有这些努力并没有让他在费米娜奖招待会上更自在一些,无疑他不再感到自豪,而是变得笨拙,红着脸不发一言,就像每一次遇到这种场合时一样。“如果这时走来一位朋友,”一位在此后十年多次看到他经历这种折磨的女人说,“他会像抓住救生圈一样抓住朋友的手,默默地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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