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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冬天,有一段时间龚苏萝住在蒙塔朗贝尔街的皇家桥酒店里。丈夫并没有立即搬去那里;他继续住在沙纳莱莱街,在那里,他不得不时刻躲避房东。渐渐地,这对夫妇开始分道扬镳。沙纳莱莱街那套位于二楼的公寓很小——沃斯说那套公寓小到能被花园里的树枝遮蔽——龚苏萝偏偏又爱把朋友们带到家里来,到处都是雕塑材料,到处都乱糟糟的。中产阶级安逸舒适的生活,还有他的妻子不可避免地使圣埃克苏佩里感到压抑,妻子就像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描写的那种妻子一样,是“他才华的好心照料者和摧毁者”。几年之后,圣埃克苏佩里写了一篇祈祷文给他妻子,这篇祈祷文她每晚必念。有一部分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主,请保守我的丈夫。他非常爱我,没有他,我就是一个孤儿。但是,亲爱的主,请务必让他先于我离世,因为他虽然看起来很坚强,但要是听不见我在房间里走动,就会无比痛苦。亲爱的主,千万别让他受这份苦。请务必让我在这房子里发出声响,就算我必须时不时打碎点什么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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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得到了应允,但圣埃克苏佩里经历了并不想要的艰辛考验。事实证明,与其说妻子反复无常,倒不如说她完全不可靠:她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忽然故意消失,令人惊愕不已。马德莱娜·瓜索是一位画家,1934年2月动乱当天深夜,她在韦伯咖啡馆遇到龚苏萝,两人交换了地址,其间不断有伤者被推进来。此后几年里,两人经常见面。她是龚苏萝的非正式监护人。圣埃克苏佩里知道,如果妻子是和马德莱娜·瓜索一起出去的,她一定会回来,否则就别指望她回来了。龚苏萝让丈夫看起来成了守时的人;有一回,她本应和丈夫参加一场官方宴会,却没有出现,只发来一封电报。电报是从瑞士发来的:“你能听见你迷途小羊的铃铛声吗?她现在在阿尔卑斯山。请快点来救她。”丈夫承认这份爱令他困扰,面对龚苏萝他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在1940年代他写给情人的一封信里,他自称一位好牧人。龚苏萝给了他大量练习。龚苏萝对很多人展示出她的特立独行,她时而单纯,时而带有攻击性,讲述的故事令人震惊;她在众人面前披露丈夫生活习惯的细节。她说谎成性,以至于传染了其他人。甚至加斯东·伽利玛也受到了影响,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龚苏萝的古怪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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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龚苏萝心里很清楚,圣埃克苏佩里一家都认为圣埃克苏佩里是疯了才会娶她,但是圣埃克苏佩里夫人毫不犹豫地接受她走进这个家。对这件事,圣埃克苏佩里夫人表现出了耐心与大度。但是西蒙娜·德·圣埃克苏佩里也许就没那么好了,从她1943年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中可以略窥一斑。《朝圣》(“Pèlerinages”)里充满被施了魔法的房子和一柜子一柜子雪白的亚麻织物。故事中,年轻男子带着他生于异国的妻子从西贡回到法国。此前,朋友们都劝告他不要和这个女人结婚:“她是一个难缠的小女人,会令你筋疲力尽,她每晚都得跳舞,否则就会觉得生活乏味。”他不理会朋友们的建议,迫不及待地把德尼斯带到法国乡下,到以前的女管家破败不堪的家里去,他们晚上住在那儿。(他家的房子卖掉了,居住者分散到法国各地。)这里的一切都令德尼斯感到无聊;她本来幻想着去城里疯狂购物、过夜生活,所以她心情糟透了,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乱发脾气。在她丈夫离开的片刻,两个女人独处,女管家对德尼斯吐露:“他一直轻率又鲁莽,我们得时刻替他操心!幸运的是,现在你来了,你要照看好他,让他别再去冒险了。他需要一位贤惠的女人帮他把衣橱整理得井井有条,因为他生性不够整洁,总是想得太多。你必须帮他打理好家。”德尼斯听后只是大笑,而女管家则继续吹嘘她负责整理他儿时房间里四个衣橱的光荣事迹。在故事的最后,女管家得出结论:这位新娘子是个自私的悍妇,她会使丈夫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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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的婚姻状况尽人皆知。这对夫妇会打断对方的话,刻意讽刺对方,“像两个小孩戏弄对方一样”闹离婚。龚苏萝和圣埃克苏佩里不一样,她不反感自己被人谈论;她为大家提供了足够的谈资。圣埃克苏佩里1940年代给她的信读起来像长篇的恳求,求她晚上按时回家,求她不要成为人们的话题。圣埃克苏佩里极少谈及自己的情事,但其他人总是愿意替他谈一谈。1935年,米歇尔·乔治-米歇尔出版了一本很无礼的小说《龚苏萝之吻》,不加掩饰地描绘了一段失败的婚姻。龚苏萝·德·奥特布里夫控制欲强、性格暴躁、爱勾引男人,她的样貌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她的同名者;她的丈夫在小说前半段被派到非洲做图卢兹至卡萨布兰卡航线的飞行员,他是一个粗野、愚蠢、幼稚的男人,一个高大笨拙、被妻子戴了绿帽子的傻瓜。面对妻子在他离开期间行为不检点的证据,他说一个爱人不应该因为从事“男人的职业”而受到指责。妻子则说:“从你决定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往返运送账单和店主的记录那一刻开始,你就知道,你的妻子整天都是一个人……性嫉妒是最荒谬的自私。你不在的时候,难道还不允许你妻子吃饭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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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极为敏感,又极为重视隐私,他肯定不愿意被拿来这么讨论。[39]到1930年代末,圣埃克苏佩里对遭受人身攻击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任何不友善的言行依然会令他痛苦。对报纸上一份关于活体解剖的调查,他回应道,如果成百上千条狗死去能救一个孩子的命,狗的牺牲就是值得的。来信如雪崩,他对佩利西耶诉苦:“最初有三封、四封、五封的时候,你会耸耸肩,不以为然。但是,你每天打开邮箱都有充满恶意的信,那些累积的指责会令你非常痛苦。”他在《巴黎晚报》上对波兰工人的描写为他又招来二百封辱骂信,他同样很受伤。不仅龚苏萝的行为让他痛苦,路易丝·德·维尔莫兰私通也令他伤心,虽然——尽管他尽力了——他依然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她忠诚,虽然这份在意令他变得小气,而他一贯讨厌小气。“把关注点放到战术上,你就感受不到别人的重击了。”他在《空军飞行员》里这样写道。但是1930年代,他承受着每一拳重击,似乎应战有失身份,不值得他取出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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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平静得令人不安时,圣埃克苏佩里需要喧闹的家庭生活。如今世界一片混乱,他身无分文、没有目标、遭受攻击,深受他所谓的纷争影响,他需要的是躲避风暴的庇护所。1929年,他第一次遇见B夫人,她将在圣埃克苏佩里生活中扮演庇护所的角色。那时,圣埃克苏佩里重拾初心,回到纸页之间。他拿的是《南方邮航》的校稿,选择这一文本很讽刺,因为他们是在路易丝·德·维尔莫兰家相遇的。新相识朗读时,圣埃克苏佩里站在那里,像个不好意思的男孩。B夫人两年前结婚了,而圣埃克苏佩里刚从朱比角回来。几年后,这位新朋友从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那里得知圣埃克苏佩里手头紧张后,给他寄去一张支票,他又一次不好意思了。虽然圣埃克苏佩里保证,真的缺钱时会说的,但他没有兑现这张支票。1934年,他放下骄傲,因为龚苏萝又遭遇了一场车祸,圣埃克苏佩里需要立即去第戎找她。B夫人带着车资和便当到车站与他相见;两人在傍晚时分一同南行。到了第戎,他去找妻子;他的恩主则坐下一趟车回巴黎。从此刻开始,B夫人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悔意——她嫁进了一个显赫、富有的天主教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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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夫人一生都努力地从圣埃克苏佩里的故事中抹去自己的痕迹,却投下了越来越长的影子,她的努力包括以笔名皮埃尔·谢弗里耶为朋友写了一本传记。在接下来十年里,B夫人在不同程度上成为圣埃克苏佩里生命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多年来,B夫人一直被称为他“温柔的女顾问”、“给他至关重要的‘空间’和‘引导’”的人、圣埃克苏佩里的“守护天使”、“首都文学和社交生活中迷人又智慧的名人”,或者简单地被称为“金发女郎”。这些描述都很贴切,B夫人动人心魄,金发长腿,极具贵族气质。她深爱着圣埃克苏佩里。对于贬损她的人来说,她是一个悍妇;对于欣赏她的人来说,她精明又机敏,想做的事都能做到。她是埃德蒙·威尔逊第四任妻子埃琳娜的儿时好友;几年之后,威尔逊的女儿认为,两人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女孩间的竞争,比拼谁能得到最著名作家的青睐”。在《接近魔术师》(Near the Magician)一书中,罗莎琳德·贝克·威尔逊回忆道,父亲有一个理论,认为“男人的妻子总会有一个男人不喜欢的金发朋友”。对埃琳娜来说,“确实如此”。(威尔逊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这个法国女人曾提醒埃琳娜她嫁了一个粗俗的男人。)B夫人读过艺术院校;她画画,写小说;说一口纯正的英语;精通文学,社会关系极其广泛,与龚苏萝的野蛮不同,她举止文雅,与龚苏萝惊人的天真不同,她精通世故。B夫人还有一点与龚苏萝不同,那就是她上得厅堂,这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知道,妻子并不总是能与他的机械师和乐地共进晚餐。婚姻让龚苏萝和B夫人都成了伯爵夫人;但一位只拥有头衔,另一位则切实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总之,就像热特吕德·斯坦的姐妹打趣说的那样,美国妻子在危机中会挺身而出,而法国妻子会留心不让危机发生。B夫人就是这样的法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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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苏萝自然与这样的法国妻子不沾边,她眼睁睁看着危机发生。虽然龚苏萝制造了很多麻烦,但圣埃克苏佩里依然爱她:一个脆弱又任性的女人正是每一位骑士存在的意义。(几年之后,一个曾得到龚苏萝魅力恩泽的男人说,龚苏萝让他觉得自己是她的佐罗。)在法国,有很多种相爱的方式,有时候很有必要明确地说两人“相爱”,圣埃克苏佩里——有很多机会这样做——无法真正想象没有龚苏萝的生活是什么样。他无法和龚苏萝住在一起;但不在一起时又很苦恼,于是给他龚苏萝写信,他的美国经纪人形容它们为“热烈的信”。他多次说龚苏萝非常需要他的保护;龚苏萝也给了他很多机会这么做。他需要发挥责任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在寒夜里坐在潮湿的驾驶舱里时——他意识到这么做竟然很痛苦。他被脆弱而性情坏的人,至少是女人吸引,但他常常需要一个女人给他慈母的关怀。B夫人就是这个女人,照顾他,给他提建议,帮他解决问题,这些B夫人都做得非常好。而桀骜不驯的龚苏萝则被圣埃克苏佩里称为他的“女巫”,用夸张的、真假参半的故事令他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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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始终在这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一位亲戚这么说:“一个女人令他失衡,另一个女人则将他扶稳。”圣埃克苏佩里的这种情况并不是很特殊——人们可能会说这种事在巴黎并不少见——他们的关系这么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龚苏萝爱出风头,而B夫人姿态颇高。圣埃克苏佩里虽从未遇到过1935年末的情形,但他还能应付过来;然而,它还是在国内引发了热议,圣埃克苏佩里最不愿看到这种局面。这足以让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一文不名、疲惫不堪、向来不喜欢考虑未来的男人——想逃避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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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第十二章 飞机坠落!飞机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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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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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傻瓜都能找到路,但只有诗人才知道该如何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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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尔特·吉尔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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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马尔罗,这个不会驾驶飞机的人曾说:“飞行将男人们联合起来,就像生孩子将女人们联合起来一样。”1935年末,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同伴们聚在一起——其中一些人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给意志消沉的圣埃克苏佩里打气。梅尔莫兹最初和勒内·达韦将军一起处理他这位心烦意乱的朋友的情况,后来一位几年前与圣埃克苏佩里相识的空军高官也参与进来。梅尔莫兹告诫其他人,无论如何也不要借钱给圣埃克苏佩里,他自己就曾借给圣埃克苏佩里不少钱;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呢?他们想到了长途飞行这个主意。当时,法国航空部宣布,在12月31日之前完成两项破纪录飞行之一就可以得到奖金:巴黎到西贡可得十五万法郎(约合1994年的八万美元),巴黎到塔那那利佛(马达加斯加)可得五十万法郎。这种长途飞行的首选机型是西蒙;从巴黎到西贡的路线圣埃克苏佩里也知道。这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圣埃克苏佩里很容易夺得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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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圣埃克苏佩里的西蒙并不是为这种飞行装备的,而且他要到11月末才能回到巴黎。不仅如此,还有人援引了他说过的一段话,几年前他被问及邮政飞行员的生活是否很单调乏味的时候,他回答道,长途飞行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长途飞行并非必要,只有在飞行员认为时机合适且方便的时候,才会进行;邮政飞行具有现实的紧迫性,这倒赋予了它特色。尽管如此,圣埃克苏佩里还是欣然接受了梅尔莫兹的建议,并且开始兴奋地讨论起这次巴黎到西贡的飞行。他决定放手一搏。到12月中旬,他的任务变得明晰起来:他要打破安德烈·雅皮12月16日创下的纪录,即以九十八小时五十二分钟从巴黎飞至西贡——因此上了头版头条,雅皮的西蒙马力不如圣埃克苏佩里的大。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发动机有一百八十马力,他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飞出比雅皮快二十小时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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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莫兹认为,一次长途飞行需要准备一两年;雅皮在从巴黎飞至西贡之前,经过了一系列试飞——到奥斯陆、奥兰和突尼斯的往返飞行;林德伯格在1927年飞越大西洋之前,花好几周列出了一份紧急救援设备清单。而此时距12月31日只有两周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随意。这段时间,他一直追着龚苏萝满巴黎跑,因为他的飞行计划令龚苏萝非常不高兴。启程之前三天,圣埃克苏佩里待在皇家桥酒店,这三天“都在开茶话会和喜歌剧”。多拉和蓝航的机械师们正在对圣埃克苏佩里的西蒙飞机进行飞行前的大检修。安德烈·普雷沃自愿提出这次要和圣埃克苏佩里一起飞行,之后几年,普雷沃就像圣埃克苏佩里的桑丘·潘沙一样。圣埃克苏佩里在空中邮政的同事让·卢卡替他校正了指南针的读数,准备好了地图,而此时圣埃克苏佩里正在皇家桥酒店房间的另一边和妻子没完没了地争吵。后来,他抽时间去参加了全体例会,向达韦汇报——会后他经常会拿到一盒好彩香烟,这是达韦唯一敢借给他的东西——总的来说,这次长途飞行是由朋友们提出并筹备的,但其中有些人,比如梅尔莫兹,最后觉得圣埃克苏佩里心思不在此,破不了纪录。圣埃克苏佩里做了两个关键决定:第一,不带无线电,以便能多带些燃料;第二,联系《巴黎晚报》的竞争对手《不妥协者》的主编勒内·德朗热,把活动报道权卖给他,以此为这趟飞行募集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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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2月28日,周六,圣埃克苏佩里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他没时间再拖延了。这天,卢卡陪着他来到布尔歇机场的气象站,他在这里听到了一个好坏参半的预报。当晚,圣埃克苏佩里和龚苏萝与雷蒙·贝尔纳夫妇一起在蒙马特区的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餐后,他们到克里希广场的集市闲逛。几分钟后,飞行员突然和大家打声招呼,转身去找一位算命师。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明显大受打击;那女人预言他有灾。至于那女人具体说了什么,圣埃克苏佩里不愿透露,他带着大家来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他想买些提神的东西,免得飞行的时候打瞌睡。第二天清晨4点,卢卡来叫圣埃克苏佩里起床,他几乎没有休息,因为龚苏萝又不见了,他下半夜找遍了蒙马特区各家俱乐部。尽管达韦和梅尔莫兹建议,他以最好的身体状态迎接接下来三天的飞行,但是到离开那天早上,他已经四十八小时几乎没合眼了。塞戈涅开车载他去布尔歇机场,多拉、卢卡以及沃斯夫妇将在那里为他送行。途中绕了两次路,第一次是去杂货店买暖水瓶,第二次是找了一家当天恰好在营业的小餐馆,往暖水瓶里装满咖啡带上飞机,这咖啡是起身前就应该准备好的。12月29日,周日,上午7:01,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起飞了。《费加罗报》报道了他们起飞的新闻,头版标题称,圣埃克苏佩里在参加一场“飞行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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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日凌晨2:45,圣埃克苏佩里隔着厚厚的积云寻找开罗的灯光,却以每小时一百七十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利比亚沙漠中的沙丘。这之前他一直在盲飞,错以为飞机是顺风的。开始降落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飞越了尼罗河;可到最后,他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离利比亚还是离西奈半岛更近。事实上,飞机是逆风的,他此时还在埃及首都以西一百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这种失误只有靠无线电来纠正:他不知道飞机的位置,也不知道气压,因此飞机上的仪器派不上用场。好在飞机触地之处是一片鹅卵石,它们像滚珠一样起到了缓冲作用,使得飞机沿着地面滑行了一段,不过前起落架还是撞断了。最后,飞机滑行到一片平缓的沙地上,猛然停住了,飞机里的东西从窗户飞出去,落在一百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估计飞机会爆炸,立马冲出机舱。他们并肩站在黑暗中,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普雷沃只是抱怨跳出机舱时伤了膝盖,他写道:“我敢保证,那架西蒙随时都会在我眼前翻倒,从机头到机身裂为两半。”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离西贡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但圣埃克苏佩里已经比雅皮快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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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处境不太理想。”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在官方报告中承认。两人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能在驾驶舱里熬到天亮,毫无疑问他们清点了储备食品,包括一壶加了很多糖的咖啡、一些巧克力和一些饼干。[40]天亮之后,他们开始向北走,走了大约三十英里,所见只有茫茫沙漠。第二天,他们往西走,因为圣埃克苏佩里确信开罗就在那边。然而,他突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便停下来。理性告诉他开罗在西边,双脚却要带他往东边走。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想起了走出安第斯山脉的吉约梅,“不知为何,东方才是我求生的方向”。事实上,往西走通向死亡;飞行员的直觉又一次救了他。几年后,有人问普雷沃,为什么他在沙漠中心甘情愿跟着圣埃克苏佩里走。“哦,那是因为,”机械师用手指摸了摸鼻子说,“圣埃克苏佩里总是知道哪条路是对的!”然而,第二天他们白费了功夫,两人度过了一个口干舌燥的新年前夜。圣埃克苏佩里面前总浮现着龚苏萝,她从帽檐下抬眼望着自己,“像是求救的呼喊,像是下沉之船上的闪光”。(一向刚毅的普雷沃也有相同的感受。第二天,他哭了。圣埃克苏佩里试着安慰他,他问圣埃克苏佩里:“你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而哭吗?”)跟吉约梅一样,圣埃克苏佩里为自己想到妻子而羞愧。不过,若在这种生死关头想到的是保险赔偿金,那也太实际了吧。刚一获救,他就写信给母亲说,他之所以拼命要活下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龚苏萝需要他;他要为这份责任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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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两人口渴难耐、心灰意冷,最后甚至神志不清。他们看不到任何救援飞机,开始向东北方向走,一直走到再也走不动了。他们随身带着降落伞,希望能用它收集晨露。也许因为又想起了吉约梅,圣埃克苏佩里在机身的一侧写下告别的话。另一侧留给了普雷沃,普雷沃的留言简洁明了:“我请求妻子原谅我对她造成的一切伤害。”两人在沙子上踏出了几个三十英尺长的字:“我们往东北方向走了。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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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巴黎报纸小贩的叫卖声提醒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圣埃克苏佩里失踪了,此时,皇家桥酒店已经有一小群人聚集到龚苏萝身边了。这里设立起指挥中心,酒店的电话接线员因此十分恼火。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接线员快忙疯了。酒店大厅里总有八到十位圣埃克苏佩里的亲戚朋友;圣埃克苏佩里夫人第一个赶到儿媳身边来安慰她;马德莱娜·瓜索来了,塞戈涅夫妇请她在这里陪身心俱疲的龚苏萝同住;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沃斯、伽利玛、多拉、克塞尔、弗勒里、卢卡、法尔格、让松,还有许多朋友都来守夜祈祷,他们之中很多人是第一次见面。大批新闻记者驻守在酒店里;咖啡店服务员、宾馆的行李搬运工以及路人都来郑重其事地打听圣埃克苏佩里的消息。几乎所有这几年与圣埃克苏佩里在一张桌上喝过咖啡的人都到场了。朋友们给这些人分了工,轮流值守。卢卡担任官方联络人,和法航联系;塞戈涅负责与奥赛码头周旋,他认为他们在寻找圣埃克苏佩里这件事上既不上心,也不愿与他们配合。塞戈涅还拜访了当时的法国外交部长皮埃尔·赖伐尔——刚好那时他也是总理——请求政府多关注救援圣埃克苏佩里一事。不时有飞机被派到沙漠中一遍遍搜寻,有从伊拉克出发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从大马士革出发的法国飞机,还有意大利飞机和埃及飞机。然而,一向占据大众视野、制造轰动的圣埃克苏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茫茫沙漠中,几乎无法看到两个行走的身影,而且没有人确切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寻找。大多数人认为,两个法国人已经被风带到北边的巴勒斯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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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比多拉受的打击更大。他曾经怀疑圣埃克苏佩里能否完成这次长途飞行,但他还是做了很多准备来确保他能成功。不过,玩等待游戏,他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担忧。在皇家桥酒店大厅里,一个年轻女人悄悄走到多拉身边,瞪大眼睛问他,能找到圣埃克苏佩里吗。“啊,圣埃克苏佩里,他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不过一般来说,最后他总能摆脱麻烦。”多拉回应道。弗勒里打电话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还是很乐观,但是这次回答得更文雅:“别担心,他身经百战。他一定能脱险。我只见过他被小事和蠢事打垮。”此时,龚苏萝意识到,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适合当一名飞行员的妻子,一位知名飞行员的“准”遗孀。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得情绪化,她不知所措,至少看上去如此。圣埃克苏佩里的一位编辑记得,龚苏萝公开拒绝进食,私下却大口地吃一盘藏在毯子下的德国泡菜。她还夸张地说,既然丈夫离去了,她愿意“守寡”,这令他的一些朋友不快。圣埃克苏佩里离开后第二天,龚苏萝坐在咖啡馆里,面前摊开着地图,紧张地和邻桌讨论她丈夫的长途飞行,而她已经确保这个人碰巧是《费加罗报》的记者。她经常去一座小教堂——圣母得胜圣殿,声称自己通过祷告得知,她丈夫已经找到了。1月2日,周四,有名的通灵师吕斯·维迪夫人做了预测,这增强了龚苏萝的信心。吕斯·维迪夫人手拿圣埃克苏佩里的外套,发誓说飞行员为一支穿越沙漠的商队所救,活得好好的。龚苏萝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晕过去,后来没拿外套就离开了通灵师家。利普餐厅的老板描绘了那周龚苏萝进店时令人难忘的场景:“她由两位朋友搀着,满脸泪痕,她成了悲伤的化身。随后,她静静地坐下来,等着别人来安慰。”在阿盖,加布丽埃勒和她的家人以另一种方式守夜,他们不住地祈祷,虽心知平安归来是奇迹,但仍忍不住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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