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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第十二章 飞机坠落!飞机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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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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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傻瓜都能找到路,但只有诗人才知道该如何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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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尔特·吉尔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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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马尔罗,这个不会驾驶飞机的人曾说:“飞行将男人们联合起来,就像生孩子将女人们联合起来一样。”1935年末,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同伴们聚在一起——其中一些人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给意志消沉的圣埃克苏佩里打气。梅尔莫兹最初和勒内·达韦将军一起处理他这位心烦意乱的朋友的情况,后来一位几年前与圣埃克苏佩里相识的空军高官也参与进来。梅尔莫兹告诫其他人,无论如何也不要借钱给圣埃克苏佩里,他自己就曾借给圣埃克苏佩里不少钱;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呢?他们想到了长途飞行这个主意。当时,法国航空部宣布,在12月31日之前完成两项破纪录飞行之一就可以得到奖金:巴黎到西贡可得十五万法郎(约合1994年的八万美元),巴黎到塔那那利佛(马达加斯加)可得五十万法郎。这种长途飞行的首选机型是西蒙;从巴黎到西贡的路线圣埃克苏佩里也知道。这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圣埃克苏佩里很容易夺得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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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圣埃克苏佩里的西蒙并不是为这种飞行装备的,而且他要到11月末才能回到巴黎。不仅如此,还有人援引了他说过的一段话,几年前他被问及邮政飞行员的生活是否很单调乏味的时候,他回答道,长途飞行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长途飞行并非必要,只有在飞行员认为时机合适且方便的时候,才会进行;邮政飞行具有现实的紧迫性,这倒赋予了它特色。尽管如此,圣埃克苏佩里还是欣然接受了梅尔莫兹的建议,并且开始兴奋地讨论起这次巴黎到西贡的飞行。他决定放手一搏。到12月中旬,他的任务变得明晰起来:他要打破安德烈·雅皮12月16日创下的纪录,即以九十八小时五十二分钟从巴黎飞至西贡——因此上了头版头条,雅皮的西蒙马力不如圣埃克苏佩里的大。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发动机有一百八十马力,他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飞出比雅皮快二十小时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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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莫兹认为,一次长途飞行需要准备一两年;雅皮在从巴黎飞至西贡之前,经过了一系列试飞——到奥斯陆、奥兰和突尼斯的往返飞行;林德伯格在1927年飞越大西洋之前,花好几周列出了一份紧急救援设备清单。而此时距12月31日只有两周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随意。这段时间,他一直追着龚苏萝满巴黎跑,因为他的飞行计划令龚苏萝非常不高兴。启程之前三天,圣埃克苏佩里待在皇家桥酒店,这三天“都在开茶话会和喜歌剧”。多拉和蓝航的机械师们正在对圣埃克苏佩里的西蒙飞机进行飞行前的大检修。安德烈·普雷沃自愿提出这次要和圣埃克苏佩里一起飞行,之后几年,普雷沃就像圣埃克苏佩里的桑丘·潘沙一样。圣埃克苏佩里在空中邮政的同事让·卢卡替他校正了指南针的读数,准备好了地图,而此时圣埃克苏佩里正在皇家桥酒店房间的另一边和妻子没完没了地争吵。后来,他抽时间去参加了全体例会,向达韦汇报——会后他经常会拿到一盒好彩香烟,这是达韦唯一敢借给他的东西——总的来说,这次长途飞行是由朋友们提出并筹备的,但其中有些人,比如梅尔莫兹,最后觉得圣埃克苏佩里心思不在此,破不了纪录。圣埃克苏佩里做了两个关键决定:第一,不带无线电,以便能多带些燃料;第二,联系《巴黎晚报》的竞争对手《不妥协者》的主编勒内·德朗热,把活动报道权卖给他,以此为这趟飞行募集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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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2月28日,周六,圣埃克苏佩里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他没时间再拖延了。这天,卢卡陪着他来到布尔歇机场的气象站,他在这里听到了一个好坏参半的预报。当晚,圣埃克苏佩里和龚苏萝与雷蒙·贝尔纳夫妇一起在蒙马特区的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餐后,他们到克里希广场的集市闲逛。几分钟后,飞行员突然和大家打声招呼,转身去找一位算命师。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明显大受打击;那女人预言他有灾。至于那女人具体说了什么,圣埃克苏佩里不愿透露,他带着大家来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他想买些提神的东西,免得飞行的时候打瞌睡。第二天清晨4点,卢卡来叫圣埃克苏佩里起床,他几乎没有休息,因为龚苏萝又不见了,他下半夜找遍了蒙马特区各家俱乐部。尽管达韦和梅尔莫兹建议,他以最好的身体状态迎接接下来三天的飞行,但是到离开那天早上,他已经四十八小时几乎没合眼了。塞戈涅开车载他去布尔歇机场,多拉、卢卡以及沃斯夫妇将在那里为他送行。途中绕了两次路,第一次是去杂货店买暖水瓶,第二次是找了一家当天恰好在营业的小餐馆,往暖水瓶里装满咖啡带上飞机,这咖啡是起身前就应该准备好的。12月29日,周日,上午7:01,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起飞了。《费加罗报》报道了他们起飞的新闻,头版标题称,圣埃克苏佩里在参加一场“飞行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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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日凌晨2:45,圣埃克苏佩里隔着厚厚的积云寻找开罗的灯光,却以每小时一百七十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利比亚沙漠中的沙丘。这之前他一直在盲飞,错以为飞机是顺风的。开始降落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飞越了尼罗河;可到最后,他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离利比亚还是离西奈半岛更近。事实上,飞机是逆风的,他此时还在埃及首都以西一百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这种失误只有靠无线电来纠正:他不知道飞机的位置,也不知道气压,因此飞机上的仪器派不上用场。好在飞机触地之处是一片鹅卵石,它们像滚珠一样起到了缓冲作用,使得飞机沿着地面滑行了一段,不过前起落架还是撞断了。最后,飞机滑行到一片平缓的沙地上,猛然停住了,飞机里的东西从窗户飞出去,落在一百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估计飞机会爆炸,立马冲出机舱。他们并肩站在黑暗中,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普雷沃只是抱怨跳出机舱时伤了膝盖,他写道:“我敢保证,那架西蒙随时都会在我眼前翻倒,从机头到机身裂为两半。”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离西贡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但圣埃克苏佩里已经比雅皮快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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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处境不太理想。”圣埃克苏佩里后来在官方报告中承认。两人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能在驾驶舱里熬到天亮,毫无疑问他们清点了储备食品,包括一壶加了很多糖的咖啡、一些巧克力和一些饼干。[40]天亮之后,他们开始向北走,走了大约三十英里,所见只有茫茫沙漠。第二天,他们往西走,因为圣埃克苏佩里确信开罗就在那边。然而,他突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便停下来。理性告诉他开罗在西边,双脚却要带他往东边走。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想起了走出安第斯山脉的吉约梅,“不知为何,东方才是我求生的方向”。事实上,往西走通向死亡;飞行员的直觉又一次救了他。几年后,有人问普雷沃,为什么他在沙漠中心甘情愿跟着圣埃克苏佩里走。“哦,那是因为,”机械师用手指摸了摸鼻子说,“圣埃克苏佩里总是知道哪条路是对的!”然而,第二天他们白费了功夫,两人度过了一个口干舌燥的新年前夜。圣埃克苏佩里面前总浮现着龚苏萝,她从帽檐下抬眼望着自己,“像是求救的呼喊,像是下沉之船上的闪光”。(一向刚毅的普雷沃也有相同的感受。第二天,他哭了。圣埃克苏佩里试着安慰他,他问圣埃克苏佩里:“你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而哭吗?”)跟吉约梅一样,圣埃克苏佩里为自己想到妻子而羞愧。不过,若在这种生死关头想到的是保险赔偿金,那也太实际了吧。刚一获救,他就写信给母亲说,他之所以拼命要活下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龚苏萝需要他;他要为这份责任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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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两人口渴难耐、心灰意冷,最后甚至神志不清。他们看不到任何救援飞机,开始向东北方向走,一直走到再也走不动了。他们随身带着降落伞,希望能用它收集晨露。也许因为又想起了吉约梅,圣埃克苏佩里在机身的一侧写下告别的话。另一侧留给了普雷沃,普雷沃的留言简洁明了:“我请求妻子原谅我对她造成的一切伤害。”两人在沙子上踏出了几个三十英尺长的字:“我们往东北方向走了。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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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巴黎报纸小贩的叫卖声提醒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圣埃克苏佩里失踪了,此时,皇家桥酒店已经有一小群人聚集到龚苏萝身边了。这里设立起指挥中心,酒店的电话接线员因此十分恼火。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接线员快忙疯了。酒店大厅里总有八到十位圣埃克苏佩里的亲戚朋友;圣埃克苏佩里夫人第一个赶到儿媳身边来安慰她;马德莱娜·瓜索来了,塞戈涅夫妇请她在这里陪身心俱疲的龚苏萝同住;伊冯娜·德·莱斯特朗热、沃斯、伽利玛、多拉、克塞尔、弗勒里、卢卡、法尔格、让松,还有许多朋友都来守夜祈祷,他们之中很多人是第一次见面。大批新闻记者驻守在酒店里;咖啡店服务员、宾馆的行李搬运工以及路人都来郑重其事地打听圣埃克苏佩里的消息。几乎所有这几年与圣埃克苏佩里在一张桌上喝过咖啡的人都到场了。朋友们给这些人分了工,轮流值守。卢卡担任官方联络人,和法航联系;塞戈涅负责与奥赛码头周旋,他认为他们在寻找圣埃克苏佩里这件事上既不上心,也不愿与他们配合。塞戈涅还拜访了当时的法国外交部长皮埃尔·赖伐尔——刚好那时他也是总理——请求政府多关注救援圣埃克苏佩里一事。不时有飞机被派到沙漠中一遍遍搜寻,有从伊拉克出发的英国皇家空军飞机、从大马士革出发的法国飞机,还有意大利飞机和埃及飞机。然而,一向占据大众视野、制造轰动的圣埃克苏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茫茫沙漠中,几乎无法看到两个行走的身影,而且没有人确切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寻找。大多数人认为,两个法国人已经被风带到北边的巴勒斯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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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比多拉受的打击更大。他曾经怀疑圣埃克苏佩里能否完成这次长途飞行,但他还是做了很多准备来确保他能成功。不过,玩等待游戏,他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担忧。在皇家桥酒店大厅里,一个年轻女人悄悄走到多拉身边,瞪大眼睛问他,能找到圣埃克苏佩里吗。“啊,圣埃克苏佩里,他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不过一般来说,最后他总能摆脱麻烦。”多拉回应道。弗勒里打电话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还是很乐观,但是这次回答得更文雅:“别担心,他身经百战。他一定能脱险。我只见过他被小事和蠢事打垮。”此时,龚苏萝意识到,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适合当一名飞行员的妻子,一位知名飞行员的“准”遗孀。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得情绪化,她不知所措,至少看上去如此。圣埃克苏佩里的一位编辑记得,龚苏萝公开拒绝进食,私下却大口地吃一盘藏在毯子下的德国泡菜。她还夸张地说,既然丈夫离去了,她愿意“守寡”,这令他的一些朋友不快。圣埃克苏佩里离开后第二天,龚苏萝坐在咖啡馆里,面前摊开着地图,紧张地和邻桌讨论她丈夫的长途飞行,而她已经确保这个人碰巧是《费加罗报》的记者。她经常去一座小教堂——圣母得胜圣殿,声称自己通过祷告得知,她丈夫已经找到了。1月2日,周四,有名的通灵师吕斯·维迪夫人做了预测,这增强了龚苏萝的信心。吕斯·维迪夫人手拿圣埃克苏佩里的外套,发誓说飞行员为一支穿越沙漠的商队所救,活得好好的。龚苏萝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晕过去,后来没拿外套就离开了通灵师家。利普餐厅的老板描绘了那周龚苏萝进店时令人难忘的场景:“她由两位朋友搀着,满脸泪痕,她成了悲伤的化身。随后,她静静地坐下来,等着别人来安慰。”在阿盖,加布丽埃勒和她的家人以另一种方式守夜,他们不住地祈祷,虽心知平安归来是奇迹,但仍忍不住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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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的不幸遭遇能令图书大卖,现在报纸已经因此销售火爆。圣埃克苏佩里启程时就登上了头版,当时所有长途飞行和其他航空新闻都是大众报纸头版的热门。巴黎至西贡、巴黎至塔那那利佛长途飞行的新闻时常登上头版;《巴黎晚报》在圣诞周推出一个系列,“查尔斯·林德伯格光辉而戏剧性的一生”。如果说破纪录的飞行能增加报纸销量,那么飞行员失踪的新闻就更不用说了;1日,有报道称圣埃克苏佩里在班加西东部失踪,此后直到3日,因为一点消息都没有,新闻报道量反而剧增。报道说得最多的是,人们正在搜救圣埃克苏佩里。最终,2日深夜,卢卡在皇家桥酒店接到了航空部打来的电话。同时,龚苏萝也接到了电话,是圣埃克苏佩里先生从开罗打来的。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那晚,龚苏萝可能又一次晕倒了;若果真如此,她肯定是先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圣埃克苏佩里后来说,那声尖叫永远在他耳畔回响。圣埃克苏佩里跟龚苏萝说,他需要一件换洗衬衫,所有想刷新长途飞行纪录的飞行员,不管成功不成功,着陆时都需要它。一队人从皇家桥酒店走出来,到利普餐厅庆祝了一番,之后又去了位于圣日耳曼大街上的公寓,在那里他们彻夜歌唱,邻居们直到清晨5点才能睡着。纪德一直非常担心他的门生圣埃克苏佩里,稍晚他宣告了好消息,整条瓦诺街上的人都醒了。等到时间合适一些,他给皇家桥酒店打电话,但龚苏萝已经休息了。她狂欢了一夜,此时吃了一片安眠药睡下了,她叫人不要打扰她,只醒来一次接丈夫的第二个电话。另一位圣埃克苏佩里夫人早已起床多时,她身着朴素的黑色长裙,尽力回避一位记者的提问,她希望这位记者一会儿去采访她的儿媳。一大早,她就前前后后为儿子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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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时常肯定地对母亲说“这世界很小”的人来说,路上三天恐怕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离开巴黎已经七十个小时,他们本应该已经到达西贡;然而,他们却正在穿越利比亚沙漠连绵起伏的沙丘,艰难地向东北方向走。他们有指南针,但是他们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以指南针也没什么用。他们的处境没有改观:在寒夜中露宿,清晨醒来时没有收集到一滴露水。他们的心情也没有改观:不时有搜救飞机从头顶飞过,却发现不了他们。第四天,他们像“在茫茫大海中划独木舟”一样,已经筋疲力尽,整整一天只走了六百码。他们口干舌燥,力气耗尽,连情绪都干涸了。几年后,有人问圣埃克苏佩里,当他在面积是法国三倍的沙漠中迷失时,是否感到恐惧。他回答说:“在骄阳下跋涉三天后,你靠的不再是勇气,而是幻觉……你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情绪需要水分!”他的喉咙黏住了,舌头像熟石膏一般僵硬;他不敢张嘴,怕舌头缩不回来;他眼冒金星,出现了幻觉。然而,周围却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出现低矮的植物了。最后,两个人意外发现了人的脚印。“沙漠中某处有一支商队,运送着沉重的珍宝”,这一念头激励着他们继续往前迈步。突然,两人出现了同样的幻觉:一个骑骆驼的贝都因人从沙丘后面出现,身后跟着一支商队。圣埃克苏佩里使出全身的力量,搜罗了脑海中所有的阿拉伯知识,冲到那些人面前,大喊着说:“飞机坠落!飞机坠落!”这些贝都因人理解了他的大意;眼前的两个男人马上就要栽倒了。贝都因人立刻给他们端来一盆清水,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趴在地上,脸扎进水里,“像牛犊一样”拼命地喝。贝都因人扶两名法国人坐上骆驼,把他们带回文明世界。行进了大约九英里之后,飞行员和机械师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太虚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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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英里之外的奈特伦洼地,拉科德夫人正打发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时两个贝都因人来到她家门口。他们给她丈夫捎来了急件,拉科德先生是埃及盐汽水有限公司的董事。信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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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能帮忙垫付三基尼给向导吗?我没有本地货币。我和我的机械师在沙漠中走了五天[原文如此],滴水未进,我们刚刚终于走到了一片小绿洲。我们正骑骆驼到您家去,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再骑下去了。您能好心地快快派一辆车或者一艘船来接我们吗?我们的向导会告诉您位置。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先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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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科德夫人糊涂了,她丈夫正在亚历山大。她知道圣埃克苏佩里是谁,也知道上个月他在开罗。他又来了,这说不通;奈特伦洼地有点消息不灵通,她还没有听说这趟长途飞行。(如果她看看纸的背面,就会发现一条线索:上面整齐地列出了中东地区的起降跑道。)这里离水好几英里,这位知名的作家要船做什么呢?她没多想,立刻派了一辆公司的卡车载着向导出发。晚上6点,两名法国人坐着卡车来了。圣埃克苏佩里和普雷沃开始诉说他们的处境,但是他们的话不好听懂:两个人的神经都极度疲劳,说话颠三倒四,他们互相插话,也说不清时间。就在这时,拉科德先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报纸,上面登着两名飞行员失踪的消息,而他打开门,惊讶地发现他们竟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抽烟。他进屋时听见圣埃克苏佩里对他妻子说:“你没有什么好期待的时候,就离死不远了。”拉科德提议两名飞行员一会儿再讲,先喝点茶,吃点东西。“对,茶,还有威士忌,”圣埃克苏佩里说,“我们在沙漠里渴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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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拉科德开车送两人去开罗,他请了一位拿了武器的贝都因人护送。这趟旅程像是对过去几天的重现:离金字塔还有四英里的时候,拉科德的车没油了。因此过了很久,他才在距离开罗十五英里的吉萨的一家酒店找到一部电话。他先打给了法国驻开罗大使,但对方并不相信他。皮埃尔·德·维塔斯已经睡下一会儿了;他到办公室接电话的时候,助理提醒他:“别忘了,先生,现在已经过了午夜,而电话是从酒吧打来的。”不过,维塔斯还是同意代表圣埃克苏佩里给航空部打个电话;剩下几通电话似乎是圣埃克苏佩里到了开罗之后才打的。拉科德把两个人放到大陆酒店的台阶前,消失了几分钟,大概是去停车了。这样一来,两位法国人遇到了这趟漫长旅程中最大的困难之一:搞定酒店的门童。门童看了一眼他们褴褛的衣衫、脏乱的胡楂,说酒店不收容乞丐。此时,一队衣着考究、样貌堂堂的参会者恰好路过。原来,开罗正在举办一场国际外科手术会议,二十多个国家的代表——打着白色领带,胸前挂满奖牌——刚刚在医学院参加完宴会,正要到城市的花街柳巷去。此时,歌剧院广场上酒店前的争吵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两个人被门童拦住,瘫坐在台阶上,像是两个醉汉。“我迷路了,我想要一间房,我是圣埃克斯。”个头大一点的那位一遍遍地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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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圣埃克苏佩里不仅住进了房间、洗了澡、喝了威士忌酒,还有一队全世界最优秀的外科医生给他做全身检查:监测心跳和脉搏,检查眼睛。(记录上没有说普雷沃是否也得到了关注,只是提到他在酒店大厅里喝了一杯香槟。普雷沃一般不愿与记者搭话,可能因为他遵守着几年前多拉给空中邮政公司飞行员的建议,就是关于名字登报的建议。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利比亚坠机事件中的重大事故之一就是,他那普通的名字每次出现在报纸上时拼法都不一样,而且没有一次拼对过。)又过了几分钟,拉科德回来了,他可以解释清楚圣埃克苏佩里是怎么走出沙漠,怎么匿名出现在大陆酒店的台阶上的——不过后来没人在意这个解释。加布里埃尔·达尔多是《不妥协者》的记者,他从第一刻起就目睹了酒店里发生之事,立即把圣埃克苏佩里获救的消息告知了报社。可是他震惊地得知,没有人想看他报道这次事件,圣埃克苏佩里本人已经与报社签了独家合同。圣埃克苏佩里当晚不想写稿子,达尔多就听任他去睡觉了。结果,《巴黎晚报》成了第一份报道救援新闻的报纸,1月3日他们以专刊的形式刊登了对飞行员的采访。那天上午将近11点的时候,达尔多在酒店露台上找到了圣埃克苏佩里。达尔多按照报社的要求直言提醒飞行员,他对报纸作出过承诺,报社也已经预付了长途飞行报道的大部分稿费。“我的谈话对象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帮我转告他们,这次事故不包含在合同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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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沙漠八十七个小时之后,圣埃克苏佩里终于返回人类世界。一大早就有大批记者登门造访;他们发现圣埃克苏佩里精神振奋、心情愉悦,只有在谈到他猜想妻子会多么担忧时,才会流露出些许伤感。只有衣着表明圣埃克苏佩里曾陷于危难。经过跋涉,他的衣服已经破烂,所以记者们开始采访时他穿的是浴袍,采访要结束时他换上了服务员送来的衬衫,但没有打领带,也没有系袖扣。除此以外,他状态良好,体重轻了十八磅,比以往更健谈。他收到了许多电报,包括一份家里发来的,上面写道“好高兴”,他无比感动。(他回复:“一切都好爱你们。”)圣埃克苏佩里被便条、信件和名片淹没了。他一边与记者说话,一边刮胡子、理发。他表现得像一个死里得活的人。据说,维塔斯早上来看他时,发现房间地上摆着三个瓶子,香槟、威士忌和维希矿泉水。圣埃克苏佩里解释说,三个瓶子代表了人生的三个时期,显然,维希矿泉水代表理性时期。“几小时的睡眠让他的头脑恢复了清醒。”《费加罗报》的记者报道说。达尔多看着圣埃克苏佩里开怀享用丰盛的早餐,认为此话完全正确。圣埃克苏佩里边吃早餐,边高兴地说:沙漠里的早餐实在太昂贵了;为了获得一点露水,他不得不牺牲掉价值六千二百法郎的降落伞。他没有表现出一丝尴尬和失意,新闻报道也都在赞扬他英勇无畏。(《马赛晨报》甚至拿他目标单纯的壮举与法国当选官员的精密谋划做对比。)他还和记者谈到,很想再试一次。在给母亲的回信中,他写道:“我读着您的来信哭了,那封信意味深长,我曾在沙漠中呼唤您。人们的缺席和沉默令我气愤,我就呼唤母亲……龚苏萝是我回来的一点原因,但把我拉回来的人是您,母亲。”之前,维塔斯曾经按照法国外交部的要求,从开罗一家殡仪馆订了两口铅衬棺材,现在他取消了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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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喝下了许多杯祝贺的酒,他一定记得约瑟夫·勒布里的话,勒布里被救出沙漠后,发誓说在他神志不清之时,曾看见他一生中拒绝过的所有的酒都装在结霜的杯子里,结队从他面前经过。那天临近中午,勒布里又和七八位法国人喝了好几杯,其中有一位是驻开罗的年轻工程师,他当时是空军预备役军官,一直密切关注法国航空新闻。3日,保罗·巴尔特-德让来到大陆酒店,他带着一本《夜航》,圣埃克苏佩里匆匆签名。他先画了一个懒洋洋地靠着书名的小人,接着在小人下面认真题字,不过他后来把这段题字划掉了。在此处之上,他潦草地写道:“我要写点什么,可写不出来。与其费尽心思写一段做作的话,我宁愿承认我喝多了。但是我发誓,我在沙漠里表现很好。”这显然是一段很诚挚的题词,但是圣埃克苏佩里写完之后又划掉了。巴尔特-德让邀请这位新朋友以及其他几个人到他父母在开罗的家里去,他家的努比亚厨师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还配了香槟,圣埃克苏佩里吃得开心极了。玩着纸牌戏法吃完饭,圣埃克苏佩里完全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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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7日早上6点,由三辆车组成的远征队出发前往位于开罗以西四小时车程的奈特伦洼地,去查看那架坠毁的西蒙飞机。圣埃克苏佩里和雷诺保险公司的理算员坐在前面的那辆车里,朋友们和记者们坐在后面的两辆车里;普雷沃已经先于大家到达,从1月3日开始,他就着手处理那架飞机的事了。飞行员和机械师好几天没见面了,两人握手时非常激动。机身的情况让巴尔特-德让印象深刻,机翼、螺旋桨、引擎罩、门和窗都不见了,机身光秃秃趴在沙地上。圣埃克苏佩里叫大家离远一点,他小心地擦掉了自己之前写下的幼稚告别语。随后,他在这里召开了一场小型新闻发布会,解释自己怎样努力寻找开罗,他当时以为自己已经飞越了尼罗河。保险专家认为这些残骸已经没什么用了,但圣埃克苏佩里坚持说应该把这架可怜飞机的零件抢救出来。一些零件被当作纪念品分掉了;接下来的两周,拉科德家成了操作基地,普雷沃在那里拆解了西蒙飞机的剩余部分。后来在拉科德的帮助下,这些残骸运到了亚历山大,之后海运回法国,圣埃克苏佩里后来把这项转运工作称为一个“壮举”。1938年,飞机残骸卖给了一位瓦朗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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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月18日,圣埃克苏佩里才乘坐埃及船“卡萨尔号”离开亚历山大。那时,他已经完成了之前承诺给《不妥协者》写的六篇文章中的大部分,这是他文学生涯中创作力最强的时期之一。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圣埃克苏佩里都是新闻热点;到了1月9日,他的新闻才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林德伯格抵达欧洲、豪普特曼审判、雅皮创造新的飞行纪录,以及霍华德·休斯15日驾驶诺斯罗普的伽马飞机飞越美洲大陆的消息,他这趟飞行用时九小时二十七分钟。记者渴望了解这场事故的一切细节,他们调查了普雷沃的家庭情况(他来自皮卡第大区,父亲也是一名机械师),甚至走访了救下两位法国人的几个贝都因人。圣埃克苏佩里仓促启程,这一点尽人皆知;然而,他依然被尊为真正的英雄、勇气的象征,是拉布吕耶尔所说的那种“真正伟大”的人。当然,也有少数人看法不同:航空杂志《机翼》对这场事故持怀疑态度,暗示没有哪名飞行员可以如此疏忽,又如此走运地活下来。圣埃克苏佩里频繁登上头条还使出版商伽利玛从中获利,他登出《夜航》和《南方邮航》的广告,附上圣埃克苏佩里的照片。但是,与圣埃克苏佩里自己对沙漠的描述相比,所有报道都逊色了,他的文章是《沙漠监狱》,从1月30日开始在《不妥协者》上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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