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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却死守着“中继力”不放,因为他的“爱”的哲学要求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存在某种连续。平滑过渡的观念导致了构造中间环节。这种中间环节的缺乏将意味着“世界与精神之间的裂缝”[50]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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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席勒试图弥合一处“裂缝”时,却在另一处撕开了一道新的缝隙。他在那里所陷入的困境,依旧是当今学界面临的问题。席勒用一句极有分量的话说出了这一困境:“一条永恒的法则令神经之灵的变化成为变化了的力量之符号。”[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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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意味着:外在的刺激导致了神经物质中的变化;这种变化会被某种可能存在于大脑中的机制当作符号接收并“解读”,从这一符号推导出其所指称,即外在世界的事件。符号并不包含现实,只不过是现实的符号。因此在符号与现实之间也存在着一道裂缝,甚至在符号与大脑中的“解读”机制之间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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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符号理论认为在符号与指称之间并不存在相似性,而外在世界绝非在符号之中表达自身;这一理论可追溯到洛克,而席勒则是在弗格森那里发现的。“对事物的感知,”弗格森写道,“在我们身上通过一种中间因实现,这种中间因与第一因或感知的对象截然不同。”[52] 弗格森称为“中间因”的是感官中的变化,即所谓的“感觉”(Sensation)——席勒将会在同一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语——以及“对其作为符号的阐释”。因此就能得出这一序列:外在世界刺激感官—感官内部发生变化(“感觉”)—感觉作为符号发生作用—符号被理智解读并阐释。但这种符号理论在物质现实与意识之间撕开了一道裂缝,席勒将在1786年的《哲学通信》中再次明确地表述这一困境。“我们最纯粹的概念,”他在文中写道,“并非事物的图像,而仅仅是它们必然确定且与之共存的符号。无论是上帝、人类灵魂还是世界,都并非我们所以为的样子。”[53] 于是裂缝就这样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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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通信》中,席勒用大胆的转折弥合了这道缝隙:我们的大脑“阅读”自然,但它本身便是自然,因此人们可以假定,符号通过某种合适的方式将我们与现实世界连接在一起。尽管没有符号与其所指称的对象存在相似性——亦即感官接收的刺激并不表达现实世界的任何客观性状——但处理符号的“思维之力的法则”[54] 却可以创造出以某种方式契合于外在现实的东西。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们的大脑属于这个星球,因此我们概念的用语也同样如此。”[55] 我们脑海中的世界应当是正确的世界,原因很简单——我们的大脑存在于这个世界。由于精神也是自然,便不会误读自然。“存在巨链”不可断裂,即便是在“认识”的事务上,这乃是宇宙间爱的哲学所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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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哲学还有其他要求:为“机器”赋予灵魂。这意味着在生理中必须为随性与自由创造出空间。在早期的医学与哲学论文中,决定席勒之后思想发展的真正核心就在此处。为了在生理的“机器”中拯救自由,席勒发展出了一套“注意力”的理论。但这并非原创,他只是在当时的论述中发现了这一理论,并从中生发出许多内容。借助注意力理论的帮助,生理学家席勒变成了思考自由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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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的出发点是加尔弗在他的弗格森评注中揭示的决定论构想:如果说外部刺激产生表象,而表象又决定了思维和行动,那么从表面上看,仿佛一切都是严格按照因果律排列,仿佛自由已经消失不见。但注意力的力量就运用在这里。它仿佛是一道可以移动的光束,由一个意向引领,探索着感觉的全部领域,在那儿固定住什么,在这里又略过些什么。这道光束有所选择,引导着思维的过程,激起联结,一句话:灵魂积极地影响着思维的器官。之所以存在这种影响,正是因为灵魂是注意力的行动主体。当然存在来自外缘的具有强制力的印象,但反之也能从中心出发,以自由的意志选择某些感觉并创造理念的联结。这里就有一种神秘的自由运动,而这样一来,席勒写道,“就基本决定了何谓自由”。[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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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将自由而富有创造力的智慧完全置于注意力之中;此时的席勒虽尚未研读康德,但他所赋予注意力的功能却恰与康德之后赋予想象力的功能相一致。在分析注意力的奇迹时,极其复杂甚至偶显僵硬的生理学论证中终于有了运动。席勒更将道德与自由的注意力相关联,因为道德预设了决断的自由。他这样概括从注意力中诞生的自由:“通过注意力,我们才能幻想,才能思考,才能区分与创作,才能欲求。它是灵魂对思维器官的积极影响,正是它完成了这一切。”[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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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毕业论文放弃了令人生疑的“中继力”。这篇论文几乎不涉及生理学的论证,但自由注意力的理论在此处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过,席勒对其功能做了限定。他写道,自然已经确保所有生存所必需的“感觉”能够作为刺激信号,从身体的外缘传达到精神,即便注意力起到相反的作用。预警机制必须不受损害。为了生物性与精神性的自保,完全有必要将“灵魂引入躯体的利益”。[58] 注意力可以削弱或强化饥饿、干渴、睡眠或性欲等身体需求,或是疼痛与快感等感觉,却无法将之完全去除。如果饥饿与干渴过于强大,自由的注意力就会彻底消失,而人“则会做出为人类所震惊的事,他会违背意志成为叛徒和凶手,他会成为食人族”。“动物性的感受”正是这样影响着精神;而在它背后,身体正为“机器的保存”而工作[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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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说,第三篇论文更侧重于自然的阴暗面与强制力,席勒也因此赞同地引用哈勒,将人称为“介于动物与天使之间的不祥的中间产物”。[60] 与第一篇毕业论文不同,席勒在这里更多的是从下向上而非从上向下地观察人类。他在引言中写道:“但因为人们通常在这里犯错,把精神力想象成独立于身体,把太多东西记在前者名下而损害了后者,所以本文将更多地致力于探究身体对于灵魂行动的独特贡献,把动物性的感知系统对精神的影响置于更清晰的光线之下。”[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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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意味着爱的哲学会完全消失,但它却不敢再太过冒进。怀疑的声音变得更大。例如,论文研究了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在那个瞬间,仿佛“灵魂从它与物质的一切关联性中”[62] 被剥离了出来。席勒将这种“非比寻常的快乐”称为“心怀恶意”,因为它虚构了一种健康状态,而实际上却只是已凋零的神经不再传送痛感的刺激。身体将灵魂带入它的死亡,而灵魂却以为它已胜过了身体。生命就在这种虚幻的舒适中终结。意识被想象环绕,再也意识不到它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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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情绪的低落显现了出来。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写作第一篇论文与第三篇论文相隔的这一年里,弗里德里希·席勒身上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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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他不得不在学院里留级一年,尽管他的理论教育已经完成。他不知所措,只能修了一门意大利语课,又听了一遍阿贝尔的心理学讲座,旁听了纳斯特(Nast)教授论荷马(Homer)[63] 、杜尔克(Dürk)教授论维吉尔(Vergil)[64] 的课程。这是等待的时间,几乎无事可做。因此公爵也下令,让完成学业的医学生作为护工参与实践工作。席勒希望把这一年至少用在他的《强盗》上,于是自告奋勇接受调派,因为他在安静的病房中能有时间创作。但他却很可能被自己的文字所裹挟,举手投足如此狂野,眼珠不断转动,以至于本应由他照顾的病患反倒担心起看护人的精神健康。无处不在的公爵可能会因此突然出现在病房,于是他必须立马把手稿藏到某卷医学著作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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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0年6月11日,席勒正在病房里当值,他的同学约瑟夫·弗里德里希·格拉蒙特(Joseph Friedrich Grammont)[65] 前来找他,请他给自己一杯安眠水。席勒在给学校主管封·西格[66] 的信中写道:“他可怕而安详的表情、变了调的声音,以及不同寻常的手势,都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意识到情况不对。我微笑着问他:为什么要安眠水?用不着我问,这就是他的回答……最终,我从他身上探出了那个不幸的秘密,他向我承认,经过深思熟虑,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无法让自己幸福的世界。”(1780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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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蒙特要席勒严守秘密,才告诉他自己想要自杀的企图。但席勒却确信这一念头足够严肃,于是告知了学校主管。在此期间,格拉蒙特已表现出严重抑郁的症状,被转移到了病区。学院管理层决定对病人暂先观察。几位医学生就被安排了监管格拉蒙特并定期撰写报告的工作,这其中就有席勒。从此时起,病人每日每夜都处于看管之下。若是他真的自杀,那学院的大好声名便岌岌可危了。外面的名医被请了过来,又是起草专家建议又是安排营养食疗;病患应该通过泡温泉和散步多多运动,应当读些消遣的书来转移注意力。人们送他去疗养,费用由公爵承担。当格拉蒙特躺在学院的病床上时,公爵每天都来探望,询问他的状况。病人不能告诉公爵,正是卡尔学校僵化死板的管理让他得了病,逼得他陷入抑郁。席勒不必找很久就能发现病痛的根源,他自己对此实在是太清楚了。于是席勒在他的报告中如此迫切地描绘了格拉蒙特离开学院的愿望,以至于上级到最后心生疑虑,开始怀疑席勒是病人的共犯。现在护工自己也遭到监视,而人们也给格拉蒙特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不能轻易相信席勒。于是席勒给学校主管封·西格上校写了一封信,阐述了自己的原则以打消人们对他违规乃至同谋的怀疑:“只有使用病人自己的语言,才能赢得他的信任,而这条基本法则也是我们行事的准绳。”[67] 席勒就这样为自己探讨格拉蒙特逃离学院的愿望辩护。但若格拉蒙特真的逃离,席勒是否确愿助人一臂之力,我们已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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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780年6月中旬到7月末,席勒一共起草了七份关于格拉蒙特的报告。“身体与灵魂间的精确联结,”他在第一份报告中写道,“让确定病症的最初原因变得极为困难,不知道究竟应首先在身体中还是在灵魂中寻找。”[68] 席勒选择了灵魂;具体地说,他将忧郁阐释为之前的宗教世界观之瓦解。在席勒看来,格拉蒙特陷入了“虔敬主义的痴狂”,不是心灵而是良心的痴狂。格拉蒙特曾对一切“美德的对象”都特别“敏感”,但随后有一种批判的哲学让“一切真理”在他眼中变得可疑,于是他便陷入另一个极端,陷入了“冥思苦想”[69] 。这让他开始质疑真理,最终感到绝望。据此,席勒将忧郁阐释为由于虚无主义的侵入而导致的精神世界观之崩裂。他之所以能够理解这一过程,是因为他曾有过同样的感受。他了解自己“爱”的哲学为什么痴狂,知道自己之所以发展出这种哲学,是为了不落入被意义所抛弃了的自然那冷冰冰的“机器”之中;他知道,这热情的反面世界是多么容易发生故障,而他又需要多少自我暗示的力量,才能让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他还知道,这个世界随时可能坍塌。在《哲学通信》中,他借尤里乌斯之口谈论这热情的“爱”之哲学:“物质主义的一次大胆攻击就能摧毁我的创造。”[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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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格拉蒙特狂热的虔诚也正是被哲学反思所摧毁;这样一来,席勒写道,“就铺好了通往可怕忧郁的道路”。最终,忧郁也开始攻击身体:“消化系统紊乱、乏力和头疼。”[71] 格拉蒙特自己也知道,他必须先保证精神健康,才能重回身体健康;但这要在学院之内实现,对他而言却绝无可能。他希望能有“乡间生活的宁静”,以便“为了研究真理而聚集新的力量”。席勒带着移情,甚至怀着同情描写了病人的心愿,或许还帮他坚定了信念。事实上,格拉蒙特的状况也的确直到他1780年12月中旬退学离校之后才逐渐好转。他隐居在位于勃艮第但属于符腾堡的莫佩尔加德的家中,这样过了三年,才终于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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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段时间,正当席勒被牵扯进他同学的悲伤命运中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令人忧伤的事。1780年6月13日,在第一次和想要自杀的格拉蒙特交谈后两天,席勒好友弗里德里希·威廉·封·霍文的弟弟,奥古斯特·封·霍文(August von Hoven),不幸去世。席勒曾在之前几日被唤到病人床边,现在又和死者的哥哥与母亲一起为他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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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德维希堡时,席勒家与霍文家曾租住在同一栋楼内,席勒也因此熟识他好友的父亲霍文上尉。在给上尉的信中,个人痛苦的吐露突然间打断了惯常的哀悼之词。“千百次,”席勒在这封1780年6月15日的信中写道,“我千百次地羡慕您儿子与死神搏斗的方式,我多么想以自己就寝时的那种安详,用我的生命代替他的生命。我还不到21岁,但可以向您坦承,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已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并不期待世界。几年之前,离开学院的那一天对我而言或许还会是一个节日,现在却无法引起任何一丝快乐的笑容。随着年岁的逐步增长,我越来越失去了我的满足;越是接近成熟的年纪,我越希望在孩童时代就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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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后的1780年6月19日,席勒给姐姐克里斯多芬娜写了另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信中也同样充满了忧郁和灰色的暗示。很有可能,席勒在信中写道,“你们无法经历看着我从学院毕业的快乐……我不再期待这个世界,若是能在大限到来之前离开世界,我就赢得了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了,亲爱的姐姐啊,我请你一定要聪明,要安慰自己,也要安慰你的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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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肯定会因为这种暗示而紧张。但当她读到心灰意冷的弟弟在信的最后请她寄些袜子、羽毛笔和睡衣时,或许会长舒一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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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姐姐将会在1780年12月15日感受到那种看着儿子(原文如此)“从学院毕业”的快乐。前一天晚上举行了毕业口试和学校创立纪念日活动。席勒最后一次辩护了某位教授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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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场合,安德烈亚斯·施特莱歇尔这位斯图加特的年轻音乐家,第一次见到了他将来的好友弗里德里希·席勒,并留下了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特别是席勒的“一头红发、并拢的双膝、当他生动地反驳时那双闪亮的眼睛、说话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尤其是他形状漂亮的鼻子,以及深邃而勇敢的眼神,在十分饱满、宽广而圆润的额头下发出光芒。”[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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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过后,人们聚集到长桌前共享丰盛的晚餐。施特莱歇尔注意到,公爵是如何“最仁慈地与席勒交谈,把手搭在他的椅子上,以这种姿势与他谈了很长时间。席勒带着同样的微笑、同样闪亮的眼睛面对他的君主,就和他在一小时之前面对他反驳的教授一样”。[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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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席勒已从忧郁的情绪中走了出来,重新激起自己大胆的自信。这并不令人奇怪,因为在此期间,他已经写就了关于反叛的伟大戏剧《强盗》的第一稿。他已预感到,自己在其中创造了多么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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