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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蒙特要席勒严守秘密,才告诉他自己想要自杀的企图。但席勒却确信这一念头足够严肃,于是告知了学校主管。在此期间,格拉蒙特已表现出严重抑郁的症状,被转移到了病区。学院管理层决定对病人暂先观察。几位医学生就被安排了监管格拉蒙特并定期撰写报告的工作,这其中就有席勒。从此时起,病人每日每夜都处于看管之下。若是他真的自杀,那学院的大好声名便岌岌可危了。外面的名医被请了过来,又是起草专家建议又是安排营养食疗;病患应该通过泡温泉和散步多多运动,应当读些消遣的书来转移注意力。人们送他去疗养,费用由公爵承担。当格拉蒙特躺在学院的病床上时,公爵每天都来探望,询问他的状况。病人不能告诉公爵,正是卡尔学校僵化死板的管理让他得了病,逼得他陷入抑郁。席勒不必找很久就能发现病痛的根源,他自己对此实在是太清楚了。于是席勒在他的报告中如此迫切地描绘了格拉蒙特离开学院的愿望,以至于上级到最后心生疑虑,开始怀疑席勒是病人的共犯。现在护工自己也遭到监视,而人们也给格拉蒙特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不能轻易相信席勒。于是席勒给学校主管封·西格上校写了一封信,阐述了自己的原则以打消人们对他违规乃至同谋的怀疑:“只有使用病人自己的语言,才能赢得他的信任,而这条基本法则也是我们行事的准绳。”[67] 席勒就这样为自己探讨格拉蒙特逃离学院的愿望辩护。但若格拉蒙特真的逃离,席勒是否确愿助人一臂之力,我们已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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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780年6月中旬到7月末,席勒一共起草了七份关于格拉蒙特的报告。“身体与灵魂间的精确联结,”他在第一份报告中写道,“让确定病症的最初原因变得极为困难,不知道究竟应首先在身体中还是在灵魂中寻找。”[68] 席勒选择了灵魂;具体地说,他将忧郁阐释为之前的宗教世界观之瓦解。在席勒看来,格拉蒙特陷入了“虔敬主义的痴狂”,不是心灵而是良心的痴狂。格拉蒙特曾对一切“美德的对象”都特别“敏感”,但随后有一种批判的哲学让“一切真理”在他眼中变得可疑,于是他便陷入另一个极端,陷入了“冥思苦想”[69] 。这让他开始质疑真理,最终感到绝望。据此,席勒将忧郁阐释为由于虚无主义的侵入而导致的精神世界观之崩裂。他之所以能够理解这一过程,是因为他曾有过同样的感受。他了解自己“爱”的哲学为什么痴狂,知道自己之所以发展出这种哲学,是为了不落入被意义所抛弃了的自然那冷冰冰的“机器”之中;他知道,这热情的反面世界是多么容易发生故障,而他又需要多少自我暗示的力量,才能让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他还知道,这个世界随时可能坍塌。在《哲学通信》中,他借尤里乌斯之口谈论这热情的“爱”之哲学:“物质主义的一次大胆攻击就能摧毁我的创造。”[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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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格拉蒙特狂热的虔诚也正是被哲学反思所摧毁;这样一来,席勒写道,“就铺好了通往可怕忧郁的道路”。最终,忧郁也开始攻击身体:“消化系统紊乱、乏力和头疼。”[71] 格拉蒙特自己也知道,他必须先保证精神健康,才能重回身体健康;但这要在学院之内实现,对他而言却绝无可能。他希望能有“乡间生活的宁静”,以便“为了研究真理而聚集新的力量”。席勒带着移情,甚至怀着同情描写了病人的心愿,或许还帮他坚定了信念。事实上,格拉蒙特的状况也的确直到他1780年12月中旬退学离校之后才逐渐好转。他隐居在位于勃艮第但属于符腾堡的莫佩尔加德的家中,这样过了三年,才终于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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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段时间,正当席勒被牵扯进他同学的悲伤命运中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令人忧伤的事。1780年6月13日,在第一次和想要自杀的格拉蒙特交谈后两天,席勒好友弗里德里希·威廉·封·霍文的弟弟,奥古斯特·封·霍文(August von Hoven),不幸去世。席勒曾在之前几日被唤到病人床边,现在又和死者的哥哥与母亲一起为他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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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德维希堡时,席勒家与霍文家曾租住在同一栋楼内,席勒也因此熟识他好友的父亲霍文上尉。在给上尉的信中,个人痛苦的吐露突然间打断了惯常的哀悼之词。“千百次,”席勒在这封1780年6月15日的信中写道,“我千百次地羡慕您儿子与死神搏斗的方式,我多么想以自己就寝时的那种安详,用我的生命代替他的生命。我还不到21岁,但可以向您坦承,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已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并不期待世界。几年之前,离开学院的那一天对我而言或许还会是一个节日,现在却无法引起任何一丝快乐的笑容。随着年岁的逐步增长,我越来越失去了我的满足;越是接近成熟的年纪,我越希望在孩童时代就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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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后的1780年6月19日,席勒给姐姐克里斯多芬娜写了另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信中也同样充满了忧郁和灰色的暗示。很有可能,席勒在信中写道,“你们无法经历看着我从学院毕业的快乐……我不再期待这个世界,若是能在大限到来之前离开世界,我就赢得了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了,亲爱的姐姐啊,我请你一定要聪明,要安慰自己,也要安慰你的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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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肯定会因为这种暗示而紧张。但当她读到心灰意冷的弟弟在信的最后请她寄些袜子、羽毛笔和睡衣时,或许会长舒一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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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姐姐将会在1780年12月15日感受到那种看着儿子(原文如此)“从学院毕业”的快乐。前一天晚上举行了毕业口试和学校创立纪念日活动。席勒最后一次辩护了某位教授的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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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场合,安德烈亚斯·施特莱歇尔这位斯图加特的年轻音乐家,第一次见到了他将来的好友弗里德里希·席勒,并留下了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特别是席勒的“一头红发、并拢的双膝、当他生动地反驳时那双闪亮的眼睛、说话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尤其是他形状漂亮的鼻子,以及深邃而勇敢的眼神,在十分饱满、宽广而圆润的额头下发出光芒。”[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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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过后,人们聚集到长桌前共享丰盛的晚餐。施特莱歇尔注意到,公爵是如何“最仁慈地与席勒交谈,把手搭在他的椅子上,以这种姿势与他谈了很长时间。席勒带着同样的微笑、同样闪亮的眼睛面对他的君主,就和他在一小时之前面对他反驳的教授一样”。[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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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席勒已从忧郁的情绪中走了出来,重新激起自己大胆的自信。这并不令人奇怪,因为在此期间,他已经写就了关于反叛的伟大戏剧《强盗》的第一稿。他已预感到,自己在其中创造了多么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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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treicher 1959,S.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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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指歌德在“狂飙突进”时期的名剧《铁手骑士葛茨·封·贝利欣根》(Götz von Berlichingen mit der eisernen Hand ,1773)。历史上的葛茨·封·贝利欣根(1480~1562)曾在德国农民战争(Der deutsche Bauernkrieg)中短暂地作为奥登瓦尔德农民义军领袖与施瓦本联盟(Der Schwäbische Bund)作战,但临阵脱逃。歌德的戏剧则并不完全依照历史细节,而是将葛茨的形象做了艺术加工,让其战败被俘却在狱中不曾屈服,将之塑造成了为争取自由而与教权斗争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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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指塞巴斯蒂安·舍特林·封·布尔腾巴赫(Sebastian Schertlin von Burtenbach,1496~1577),16世纪施瓦本地区著名的雇佣兵头领,曾任神圣罗马帝国步军统帅,但在宗教改革之后爆发的施马尔卡尔登战争(Schmalkadischer Krieg)中站在新教邦君一边反对神圣罗马帝国和天主教会,被皇帝剥夺法律保护,流亡法国。晚年与皇帝和解,终得归隐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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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赫尔曼·布尔哈夫(Herman Boerhaave,1668~1738),荷兰医学家、植物学家,18世纪欧洲最伟大的临床医学家之一。他任教于莱顿大学,是哈勒的老师,曾发现“布尔哈夫综合征”,即因为暴食导致食管压力陡增而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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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Ritter 1971,Bd. 5,S. 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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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约翰·格奥尔格·齐默尔曼(1728~1795),瑞士医生、哲学家、哈勒的传记作者,在代表作《论孤独》(Über Einsamkeit ,1784/1785)中研究了当时时兴的“忧郁”(Melancholie)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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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恩斯特·普拉特纳(1744~1818),德国医生、生理学家,研究人类学,曾任莱比锡大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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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主义哲学家、文学家、艺术批评家,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也是《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 ,1751~1780)的倡导者与最主要的撰稿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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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it. n. Kondylis 1981,S. 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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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Goethe MA 16,S. 70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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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Goethe MA 16,S. 70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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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格奥尔格·恩斯特·施塔尔(1659~1734),德国医学家、唯灵论者,认为布尔哈夫学派对人类身体的机械理解不足以解释生理现象,肌肉、神经与体液本身并不导致生命,而必须有灵魂(Anima)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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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约翰·弗里德里希·康斯布鲁赫(1736~1810),德国医学家,席勒在卡尔学校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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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除了文学创作之外,哈勒还是杰出的解剖学家,他在其任职的哥廷根大学建立了解剖剧场(Anatomisches Theater)——目的是让更多的学生能同时观察解剖的过程——通过动物解剖实验证明了神经与肌肉系统具有独立的应激性,也就是说:灵魂并非身体活动的根因,肌肉可以在动物已无生命的情况下继续活动。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正是因此,拉·梅特里才将他的小册子《人是机器》题献给哈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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