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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沃尔措根太太是迈宁根(Meiningen)的一位女爵,有四个儿子就读于卡尔学校,因此她一年当中有一部分时间在斯图加特度过,而在剩余的日子里,这位善于交际的女士不是在旅行,就是住在她位于迈宁根附近的鲍尔巴赫(Bauerbach)镇上的家族庄园。她的大儿子,威廉·封·沃尔措根(Wilhem von Wolzogen)[44] ,将来会娶席勒的妻姐卡洛琳娜为妻,成为席勒的连襟;他比席勒年长三岁,学习财政学,但因为专业不同、年纪又有差距,不属于席勒的密友圈子。威廉·封·沃尔措根对文学很感兴趣,也非常崇敬这位声名鹊起的旧日同窗。当《强盗》面世时,一本本油墨未干的书就在学院中流传开来,这儿的人们当然清楚究竟是谁隐藏在匿名背后。在读完这部作品之后,沃尔措根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段关于作者的话:“人们在其中完全可以看见他年轻、火热而未经雕琢的天才;可以成为德意志最美的头脑之一,如果他还不是的话。您肯定没有读过任何一部德国人写的剧,竟如此神似被神话的莎士比亚;可惜的是,在几场戏中有几处不甚雅观的内容,尽管安排得很得当,但毕竟不太雅观。”[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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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学识渊博的母亲面前,威廉·封·沃尔措根热烈地谈起这颗在文学天际冉冉升起的新星,让她心生好奇,主动寻求认识席勒。很快,她就成了席勒慈母般的好友。虽然她为了自己在卡尔学校求学的几个孩子,不得不注意和公爵保持良好的关系,但她却在席勒与公爵的冲突激化之时依旧支持席勒。她承诺,若是席勒陷入困境,可到鲍尔巴赫的农庄避避风头。席勒很快就会寻求这一帮助,而这位勇敢的女士也将会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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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末,她陪伴席勒第二次悄悄前往曼海姆。可令到访者失望的是,只因有几位演员正在度假,他们期待的《强盗》未能如期上演。但是席勒却感觉整个旅行并非毫无收获,因为达尔贝格在一场私下交谈中,握着手向席勒承诺,他将竭尽全力,从公爵那儿获得让席勒迁居曼海姆的许可。也许正是在这一场谈话中,达尔贝格第一次让席勒注意到了《唐·卡洛斯》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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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拜访中,席勒受到了曼海姆剧院上下充满敬意的对待;因此尽管染上了感冒,他还是信心十足,起初甚至步履轻快地回到了斯图加特——却更加屈辱地感到这儿的生存环境与曼海姆截然相反。终于,他不得不寻找一条逃离斯图加特之痛苦的出路。此前,他在达尔贝格面前几乎总是卑躬屈膝,但现在他却逼迫后者给个明确的说法。在写于6月4日的信中,他从非常私人的角度描述了自己在斯图加特难以忍受的处境,和达尔贝格推心置腹,向他展示了应如何说服公爵同意自己迁居曼海姆的详细计划。席勒证明,自己的确懂得拨动他人情绪的心弦。例如,他建议达尔贝格给公爵写一封信,在信里说“您将我视作他的孩子,我是通过他才受了教育,在他的学院里才成长起来,这样就等于通过他的教育机构给了他最重要的称赞,就好像这个机构的产物被真正的行家里手赏识追求一样”。人们首先得通过这种方式恭维公爵,随后才能将请求和盘托出,请他恩准将自己天才的学生席勒租给曼海姆一段时间。人们得告诉公爵一个可以预期的期限,“在此期限过后,我又属于我的公爵”。另外,指出在曼海姆也有让席勒作为医生领取俸禄的可能,同样不失为明智之举,“这样人们就不会打着为我着想的旗号来折磨我,不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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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提出的建议,是一套精心雕琢、冷静计算过的策略,其中充满着自豪与自信——“我有足够的自信,知道自己值得更好的命运。”而偶有抛弃自我的祈求语调,并非谦卑,而是要将乐于抽身离去的剧院总监引入其责任当中。“优秀的男人啊,我能够投入您的怀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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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贝格虽然很和蔼,意志却不甚坚定;席勒逼得他越紧,他就越想要后退。他什么也不想承诺,也不想坏了他和公爵的关系。他不信任席勒建议的策略,因此什么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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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席勒还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达尔贝格的一个信号、一个动作、一个回音时,从维也纳回来的公爵听说了席勒未经允许的私自旅行。不知是费舍尔太太还是沃尔措根夫人,两位同行的女士中肯定有一个说漏了嘴。公爵命令席勒到霍恩海姆(Hohenheim)面见自己,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并开始寻找知情不报者。席勒的确曾经向他的一位长官,封·豪上尉(Oberst von Rau),透露过他的旅行计划;席勒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却坚决否认上司知情,以保护他免受公爵怒火的波及。众所周知,席勒对待他的军医工作总是马马虎虎,而且也没有做什么工作来按照命令通过额外的博士考试。这就是玩忽职守。但未经允许擅离职守,进入“别国”,这在公爵看来就和逃兵无异。他惩罚席勒拘禁14天且立即执行,同时禁止他和外国再有任何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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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6月中旬,席勒一直被关押在总警备处的监狱中,一边创作《斐耶斯科》,一边回顾他迄今的生活和将来的前景。一踏出牢房,他就给达尔贝格写了一封急信,恳求他加强在公爵那儿的活动。若是最近再没有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他在7月15日给达尔贝格的信中写道:“这一点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您:若是我在这段时间之内不幸未能到您身边,不出几个月,我就会丧失所有在您身边生活的前景。我将被迫踏出一步,让自己再无可能留在曼海姆。”席勒在信中暗示了自己将要逃离斯图加特,不过他此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作为逃亡者,在邻国躲不过公爵的追捕,因此必须在远方找一处藏身之所。他考虑的或许正是亨莉埃特·封·沃尔措根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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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贝格没有回应,席勒只能继续等待。他的情绪越发消沉。在这些日子里,一位新结识的朋友给了他巨大的帮助。这就是比席勒小两岁的安德烈亚斯·施特莱歇尔,一位音乐家,他在1781年6月通过约翰·鲁道夫·祖姆施蒂格(Johann Rudolf Zumsteeg)[46] 的介绍认识了席勒。施特莱歇尔此前只是因为席勒的创作知道他,但就是在这个瞬间,他认出席勒正是当年在卡尔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让他眼前一亮、曾给他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象”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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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特莱歇尔的母亲是一位手工匠人的遗孀,他跟着母亲长大,从小生活艰辛,很早就投身于音乐,也很快就在钢琴上小有成就,以至于他的母亲倾其所有积蓄,让这个颇有天赋的孩子到汉堡,跟着卡尔·菲利普·伊曼努尔·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47] 继续学业。他原本定于1783年迁往汉堡,旅行已近在眼前;而席勒也将他此时正在构思的出逃计划透露给了这位新朋友。施特莱歇尔承诺,若是席勒真的出逃,他不仅会陪伴着自己的朋友,还会用自己前往汉堡求学的钱来支持席勒。席勒仍在犹豫。然而到了8月,却又出现了一个让人心烦的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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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尔学校令人厌恶的校监当中,有一个名叫库普利(Kuplie)。这个人来自瑞士格劳宾登(Graubünden)。《强盗》中施皮格尔贝格的一段吹牛,就是照着此人写的——施皮格尔贝格说,恶人也不能没有头脑:“可是要造就一个坏蛋就得有灵气——另外还要有一种独特的民族天才,某种像我说的,坏蛋气候,那我就劝你旅行到格劳宾登的国度去,那儿可是今天坏蛋的雅典。”[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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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住在汉堡的威斯特法伦人弗雷多(Wredow)觉得受到了这段讽刺的伤害,在当地的一份报纸上愤然抗议。这份报纸声明和其他几封由真正的格劳宾登人起草的情绪激动、怒气冲冲的信件,都落到了路德维希堡园林督察约翰·雅各布·瓦尔特(Johann Jakob Walter)手里。此人妒忌席勒父亲在公爵面前享有的声望,将这些材料交给了公爵,而后者则从中整出了一场政治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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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席勒再度被传唤到公爵面前。公爵禁止他再有任何与医学无关的创作,否则就要剥夺他的职位或是把他送入大牢。如此一来,席勒就再无可能留在斯图加特了。但在他踏上逃亡之路以前,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想要让公爵回心转意。9月1日,他给公爵写了一封信,语气虽然谦恭,但事实上却依旧自豪。他为自己的文学创作辩护,说公爵给他的俸饷太过微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通过创作赚些额外的收入。此外,他已经小有名望,对卡尔学校也是一件好事。更重要的是,人们对他的尊敬甚至要归到“我的教育的发起人”,也就是公爵身上。席勒的策略:把自己的优点说成公爵的成就,以此吹捧奉承。但公爵却拒绝收下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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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席勒终于决定逃离斯图加特。因为担心受制于公爵的父亲,他犹豫了很久。他必须考虑到,公爵可能会因为儿子的反叛而惩罚父亲。为了让父亲日后可以问心无愧地宣称自己对儿子的计划一无所知,席勒并未向他透露分毫。只有姐姐克里斯托芬娜知道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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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席勒决心逃离的那个瞬间,他又重新有了活力和欢愉。他夜以继日地创作《斐耶斯科》,想要在出逃前就写完,以便在曼海姆推出这部剧。施特莱歇尔描绘了逃离前最后几周的那种创作激情:“当他说起自己又向前推进了多少,说起自己已开始期待,完成这部悲剧的时间能比提笔时所预想的提前很多,他因为日夜不眠而充血的眼睛是多么闪亮!外在的世界越是喧嚣,他就越沉浸在自己的内心,对当时每个人都热衷的稀罕事儿完全无动于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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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每个人都热衷的稀罕事儿,是一场盛大欢宴的准备工作——迎接当时的俄国大公、日后的沙皇保罗一世(Paul Ⅰ)和他的夫人,公爵的一个侄女。[50] 当年宫廷聚会的奢华壮丽就要再次绽放。人们从法兰克福和斯特拉斯堡的银行家那儿借了天文数字般的钱款。高贵的客人从整个欧洲前来,杂耍艺人、赌徒、青楼女子、宵小之辈与游手好闲之徒,也都成群结队地到了。整个上流和风流社会,全聚集到了斯图加特及其周边地区。这场喧哗的盛宴据说要持续整整六天六夜。据说,庆典高潮是一场宫廷狩猎,规模之大,人们在德国还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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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斐耶斯科》之中的席勒密切关注着这个“喧嚣的外在世界”,根据庆典计划来安排自己的逃跑计划。他将出逃定在9月22日这一天。当天晚上,所有的客人和半个斯图加特的人都会出门,去索里图德欣赏盛大的灯会,以及为当晚庆典锦上添花的焰火盛宴。这就是个悄悄出走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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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出走日期的前几天,达尔贝格作为庆典嘉宾到了斯图加特。席勒简短而正式地拜访了他,但并未将秘密告诉他。到这个时候,席勒已经很了解达尔贝格,知道如果让他知道内情,只会把他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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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逃跑的各项准备工作也在继续。衣物、书籍、手稿等都被不引人注目地搬到了施特莱歇尔的家中。席勒与他一起最后一次探访了父母。父亲因为庆典兴高采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儿子便得以悄悄地与母亲退到内室。席勒也向母亲透露了近在眼前的逃离,她哭了,却并未试图留下他。逃跑当天早上8点,席勒值完最后一班岗,从战地医院回到住处。行囊已经装车,施特莱歇尔的钢琴也搬了上去。施特莱歇尔来接席勒,可他却还没收拾完。他在整理书籍的时候发现了一卷克洛卜施托克的颂歌集,不收拾行李,却读得入神,然后竟开始创作一首和应的颂歌。“不顾任何催促、任何驱赶”,施特莱歇尔说,自己还是不得不“先听颂诗,再听和诗……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诗人才从他的对象中回过神来,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回到今天,回到正在流逝的一分一秒”。[51] 施特莱歇尔又帮他的朋友收拾了一会儿,然后便走了。晚上9点,席勒终于来到施特莱歇尔家中。他很得意地展示了藏在夹克下的两把旧手枪。其中一把缺了打火石,另一把扳机坏了。毕竟,这不过是一个戏剧人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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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路首先通向艾斯林城门(Das Eßlinger Tor),最后一刻得知逃亡计划的沙芬施坦上尉在那儿指挥着守城的兵士。二人就这样顺利通过了检查。在通往路德维希堡的笔直大道上,他们看见了烟火盛会映出的红光。在远处能望见索里图德。天空在焰火的衬托下如此明亮,席勒甚至可以把自己父母家的轮廓指给朋友看。凌晨两点,当二人第一次休息的时候,席勒抽出一本舒巴特尚未出版的诗集,借着烛光给朋友朗诵了《帝王陵墓》(Die Fürstengruft )那首诗[52] 。这是对符腾堡土地上那位暴君的强烈声讨,而他们刚刚将符腾堡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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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之后,席勒还会再次回到这里,最后一次探访他的故乡,他在1782年9月23日夜里伴着火红的烟花离开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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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七八二年诗集》(Anthologie auf das Jahr 1782 )是由席勒主编的一部诗集,收录了席勒本人及部分卡尔学校同学的诗歌习作,包括席勒的“劳拉”组诗(Laura-Gedichte)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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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戈特霍尔德·弗里德里希·施陶德林(1758~1796),施瓦本地区诗人。席勒在这里隐射的应当是施陶德林于1780年在图宾根的赫尔布兰特(J. F. Herrbrandt)出版社出版的诗作《阿尔布莱希特·封·哈勒,一首三歌长诗》(Albrecht von Haller. Ein Gedicht in drei Gesängen ),见后文。一年后,施陶德林在1781年秋出版诗集《一七八二年施瓦本缪斯年鉴》(Schwäbischer Musenalmach auf das Jahr 1782 ),与席勒的《一七八二年诗集》形成直接竞争。席勒在《符腾堡文学索引》中对这部诗集——以及施陶德林的其他作品——曾有极为尖刻的批判。日后,施陶德林曾提携过同来自施瓦本地区的荷尔德林。1796年,因为穷困潦倒,他在斯特拉斯堡(Straßburg)投莱茵河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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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杜卡特金币(Dukat),16~19世纪欧洲的一种通行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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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施万(1733~1815),德国出版商。席勒的前三部戏剧《强盗》、《斐耶斯科在热那亚的谋叛》和《阴谋与爱情》均是在施万出版社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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