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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胡博,有一些高傲自负,总在过分热情与懒散倦怠之间徘徊,只要心情好,就巴不得和每个人都掏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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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与席勒过从甚密的,也是胡博。还在曼海姆时,席勒便首先向他袒露了自己经济上的困难。他请求胡博借他一些钱,好让他还清在曼海姆的欠款,同时能留下些旅费。胡博和科尔纳把席勒介绍给了格奥尔格·约阿希姆·葛勋[5] ,科尔纳是葛勋在莱比锡新成立的出版社的隐名合伙人。席勒以他的新杂志《莱茵塔利亚》作为担保;杂志的第一期已于1785年3月在他迁居莱比锡之前不久付梓面世。席勒给他的朋友们算出了一个他所期望的数。虽然葛勋并不太看好这个出版计划,但因为有科尔纳的资金保障,他还是同意从第二期开始由自己的出版社发行这份刊物。席勒所请求的300塔勒,作为预支款汇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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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未来的收入寄希望于一份杂志,是非常冒险的事。席勒相信能给自己的杂志争取到500份左右的订阅量——可事实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虚幻的希望。席勒的种种杂志计划,在经济上总是不太幸运。还在斯图加特时,他和朋友彼得森以及老师阿贝尔共同编辑的《符腾堡文学索引》只给他带来了一屁股债。但他却希冀着以此确保收入来源。席勒对内容的要求也同样高远。他的目标不是别的,是从根本上革新文学批评。他要创造一种新的书评文体。席勒在《符腾堡文学索引》发刊词中写道:“一个作家,要是更在意平常报纸上瞎写的赞美,而不是他作品的有用性和内在完善,他在我们眼中就是个活该遭鄙视的人,阿波罗和所有的缪斯就该把他从他们的国度驱逐出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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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符腾堡文学索引》失败之后,席勒想要借助《莱茵塔利亚》最终实现他的宏大目标。这一回,他也同样要狠狠地敲打在“平常报纸上瞎写”的那群人的乱象,以及某些高估自己的文人的自负。这个项目也同样不光是在财务上雄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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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塔利亚》诞生于一个折戟的计划:席勒原本是要按照莱辛的模板,为曼海姆的舞台编纂一部名为《曼海姆剧评》的剧场纪事。席勒本来想要争取达尔贝格,但后者却始终对此兴趣寥寥。在从曼海姆离职之后,席勒积极地开始自费出版这场冒险,单枪匹马也要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在宣告杂志涉及的主题领域时,他的野心就已经可见一斑:“非凡之人及其壮举的画卷……积极生活之哲学……普法尔茨之美景与艺术……德意志戏剧……诗歌与狂想曲,戏剧断篇……我的自白……通信。”[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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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作于1784年秋的《莱茵塔利亚》发刊词,无疑是德国杂志史上一份值得注意的文献。还从来没有一位主编是用坦陈自己心路历程的方式向读者介绍自己。正是在这篇发刊词中,席勒第一次透露了自己在卡尔学校的命运;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详尽地与他的公爵对簿公堂:“他育人的学校为数百人创造了幸福,却恰恰辜负了我的幸福。”同样是在这里,他写下了那句精辟的话,作为对早期作品的自我批评:“因为不了解人类和人类的命运,我的笔必然找不准天使与魔鬼中间的那条线。”[8] 他向他的读者开诚布公,甚至涉及私密话题,就仿佛要和读者结为秘密联盟。他奔向读者的怀抱,并且宣布:“读者现在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研究、我的主宰、我的知己。我现在只属于他一人。我只服从于这唯一一个法庭。我只敬畏也只尊敬这个法庭。除了世界的评判,不忍受其他任何枷锁——除了人类的灵魂,不祈求任何其他的王座:一想到这里,我就忽然感受到一种伟大的情绪。”[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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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个月后,席勒正是带着同样的姿态投入了莱比锡的朋友们的怀抱。只不过现在这还是一个匿名的群体,因为读者有多重面孔,或者完全没有面孔,而席勒会在之后将之称为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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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海姆剧院让他失望,达尔贝格给他羞辱,于是席勒带着他的杂志计划逃向了前方,这就意味着:逃向了读者,逃向了一个自由作家对市场好恶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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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总拿极端情况做试验,这一次也不例外;这样,他才能发动自己振奋精神的力量,才会开始夸张,才会使转向读者几乎成了一段爱的表白。席勒在发刊词结尾大声疾呼,创办这份杂志的目的不是别的,正是“在读者与我本人之间连接起友谊的纽带”。[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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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属于这段友谊的还包括,席勒带着些许激情宣布自己已做好准备,要在读者眼前完成一段学习的过程。他要让他的读者一窥自己创作的工坊,读者可以见证一部作品是如何逐步完善的。因此,席勒在《莱茵塔利亚》的第一期中刊印了《唐·卡洛斯》的第一幕,这也是他彼时正在撰写的剧本。一直到1787年春,他在另外三期杂志中记录了剧本创作的进展。一位作家把他正在创作的剧本像连载小说一样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当席勒于1787年初真把他的《招魂唤鬼者》作为连载小说出版,将一种新的体裁引入德国,就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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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塔利亚》与席勒十年之后的杂志《季节女神》完全不同。《季节女神》更多的是培育一种循循善诱、要为人师的文风,而前者则是在铺垫友情的精神。于是刚刚与读者订立友谊同盟的席勒,现在便急匆匆地赶往莱比锡,要投入真正的朋友们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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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于4月17日星期天抵达莱比锡。他下榻在“蓝天使”(Blauer Engel)客栈,从那儿请人给胡博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达。他“被一场对我来说史无前例的旅行摧残得筋疲力尽,因为通往你们的道路,我亲爱的朋友们,路况差得可怜,就好像人们传说中通往天国的道路似的”(1785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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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纳当时正在德累斯顿,但他的未婚妻明娜和明娜的姐姐朵拉在莱比锡。第二天一早,席勒就被请进了她们位于阁楼的住处。在两位女士的想象中,席勒应当是另一副模样,如明娜日后描述的,应该“像波希米亚森林中的卡尔·莫尔,炮筒靴、厚马刺,腰间系着长穗的佩剑”。可看到站在眼前的是个“金发碧眼、有些腼腆的年轻人”,“眼中噙着泪水”,几乎不敢向二人问好,她们不由地感到诧异。[11] 但席勒很快就不再拘谨,到最后,他们虽是初次见面,却仿佛已是故交旧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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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博为席勒租下了一间朴素的学生房。让席勒尤为高兴的是,他在同一栋楼里碰见了在法兰克福短暂逗留期间结识的女演员索菲·阿尔布莱希特(Sophie Albrecht)。有传言说他们二人有一腿,但若是读一读索菲·阿尔布莱希特日后对这位诗人的描述,就会发现这种风言风语毫无根据。“席勒日常的服装,”她写道,“不过是一件简陋的灰大衣,配饰无论从质地还是搭配上看,连审美眼光的最基本要求都根本满足不了。除了不会打扮之外,他的身材也不吸引人,常抽西班牙烟又使他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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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除了在法兰克福的短暂停留,席勒只在王侯的都城中见识过城市生活,来到这座萨克森重要的商业中心和大学城,就好像踏入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当时的人们把莱比锡称作“小巴黎”,因为在广场上,在宽阔的街道上,在数不尽的商店和咖啡馆里,在城市郊外的大花园中,到处上演着活力四射、多姿多彩的生活。席勒之前就听说过“里希特的咖啡屋”(Richters Kaffeehaus),知道能在这儿遇见各种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学者、艺术家、政治家、交际花,不一而足。他在这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也算是个名人了。《强盗》的作者就像奇禽异兽一样被人围观。在给施万的一封信中,席勒嘲讽了“要了命的乌泱乌泱一大群”好奇之徒,“就好像粪堆里的苍蝇似的绕着作家嗡嗡作响”,“因为几张沾满墨水的稿纸就想和他高攀成同行”(1785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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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个星期,席勒就受够了城里的喧嚣,和胡博、葛勋及另外几位新认识的朋友一同迁到了临近的戈利斯村,这是莱比锡人青睐的郊游目的地,坐落在秀美的玫瑰山谷(Rosental)之中。歌德在莱比锡时,就常爱来此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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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在村口的一栋农家小屋中找到了一个简朴的住处:一个低矮的阁楼小房间,只有两扇小窗、几把椅子和一张小书桌,边上就是卧室。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夏天,一直到1785年9月10日。他一边创作《唐·卡洛斯》,一边享受与熟人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光。还有些好事者专程前来,就为了看一眼席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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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一个晚上,卡尔·菲利普·莫里茨出现在了戈利斯。他曾在书评中把《阴谋与爱情》贬得一无是处,说席勒触碰过的地方,都会“在他的手中变成浮沫与气泡”。[13] 放松的气氛与夏日的悠闲,让这个尖锐的批评家也得到了友好的招待。虽然莫里茨还是遭到了席勒的当面质疑,但他勇敢地为自己辩护,以至于席勒甚至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的确说得有理。二人一直交谈讨论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席勒朗读了《唐·卡洛斯》中的几幕戏。莫里茨非常激动,临别时还拥抱了诗人。尽管没有收回对《阴谋与爱情》的负面评价——后来,他依旧表示“剧中没有一丝诗意的火花”[14] ——但他越发热烈地称颂《唐·卡洛斯》。在戈利斯的那个夏夜,席勒为自己赢得了这个几乎只欣赏歌德的严肃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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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要想免受热情似火的席勒的影响,的确不容易。在戈利斯度过几周时光的出版商葛勋,就曾这样描述心情好的时候的席勒:“他一开口就引人入胜,滔滔不绝,眼中饱含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朋友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领域用上所有的气力,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世界所不愿失去的那种英才。”[15] 在给弗里德里希·尤斯廷·贝尔图赫(Friedrich Justin Bertuch)[16] 的一封信中,葛勋写道:“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他面对每一条批评时是多么谦恭、多么感恩,他是如何努力地完善道德,他又有多么热衷于不间断的思考。我知道莫里茨给他写的书评……很不客气,但尽管如此,当莫里茨来这儿的时候,他还是带着尊敬、友好和殷勤接待了莫里茨,以至于……莫里茨在临走时……向他承诺要做一辈子的朋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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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通常昼伏夜出,但在戈利斯却把自己的作息颠倒过来。他每天都早早起床,有时四点就起来,穿着睡衣走过田野。房东的一个帮工得拿着水壶和玻璃杯在他身后跟着。这个带着水壶的年轻人描述道,在一次这样的散步后,他透过窗户看见诗人趴在地上,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大惊失色,连忙冲到他身边,问他是不是哪儿磕碰了?但席勒只不过喊了一句:您别管我!过了一段时间,筋疲力尽的诗人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刚刚拟定了《唐·卡洛斯》中一幕的大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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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席勒已经和胡博成了知心朋友,但科尔纳还在德累斯顿,暂时脱不开身。二人互通书信,语调是如此真挚而衷心,以至于年长一些的科尔纳最终向朋友提议以“你”互称。这是为了回应席勒5月7日那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曾经只能作为诗人隐隐预感到的,觉得如今已在我俩身上真正实现。——让精神成为兄弟,乃是通往真理那不可或缺的钥匙。我们单个人成不了气候……欢欣雀跃吧,亲爱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是如此幸运,能在平常人与人的纽带断裂的地方开始。从现在起,您不必再为这段友谊感到害怕,它将会永远持续。”他提醒朋友要提防考验的时刻,提防“冷漠的侵袭”。那种亲密的情感有可能表现得像“幻想”。但这不是幻想,席勒写道,“或者说,幻想至少是在享受我们未来伟大的提前爆发,而我绝不愿意拿这样一个瞬间去交换冰冷理性的最高胜利”(1785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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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仅在情感中沉醉、互相保证对对方的一片忠心。席勒饱受经济问题的困扰,但还鼓不起勇气开诚布公,这一切,科尔纳都看在眼里。他考虑得足够周全,没有干等着席勒来找他、求他支持。他想为席勒省去这种尴尬,因此在信中写道:“我知道,只要你打算为了面包而工作,就肯定有能力满足自己的所有需求。但请至少给我一年的快乐,把你从挣面包的必要中解放出来。”(1785年7月8日)席勒承认了自己的“顾虑”,在信中道歉说:“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羞红,而我的哲学却对此无能为力。”然后他立马从哲学上论证:为自己的窘迫感到羞愧,的确是不明智的。因为人们对此无能为力,无论是像科尔纳一样继承了一份遗产,还是像席勒一样,出生的时候就两手空空。一个人的价值绝不是由他所拥有的金钱价值决定的。而友情如果不是互相帮助,如果不是使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得到发展,那它还能是什么?因此,友谊便是一段成功人生的“圣殿”。席勒对于自己将来的成就自信满满,在给他朋友的信中写道:“当我成为我现在所梦想的那个样子——还有谁会比你更加幸运?”(1785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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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这几行字,席勒为他的科尔纳引入了二人友谊的基本旋律:他们都会致力于激发一个更好的、更成熟的作家席勒。这完全不是自私,因为席勒感到自己的灵魂属于大众:对他而言,让自己有所成就乃是某种任务。于是友谊便是在为共同塑造那客观上有效之物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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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博尔纳(Borna)坐落于莱比锡与德累斯顿之间。1785年7月1日,席勒与科尔纳终于在博尔纳的卡恩斯多夫农庄(Gut Kahnsdorf)第一次见到彼此。整个朋友圈,胡博、葛勋、施托克姐妹和其他人都在场,这一大群人让两位朋友无法深入交谈。第二天,胡博、葛勋和席勒再度动身前往戈利斯,在路上的一家酒馆稍做休整。这一天阳光明媚,他们点了些酒,情绪渐渐高涨,开始谈论起将来,每个人都必须起誓,要忠于自己所选定的目标。一种无可比拟的兴奋笼罩着整张酒桌,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席勒是这样描述给他的朋友科尔纳的:“直到现在,还没有提到你一个字,但我却在胡博的眼中读到了你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将它说出了口。我们的目光交会,而我们神圣的目标就在神圣的友谊中交融……哦,我的朋友!只有我们最紧密的联结,我必须再这样称呼它一次,唯独我们最亲密的友谊,才能让我们伟大、善良而幸福……我们将来所实现的完美不能也不应建基于另外的支柱,除了我们的友谊。”(1785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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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将来还会多次让朋友想起或自己回忆起这个瞬间,他曾三次称这个瞬间是“神圣”的,对他而言,其意义不亚于“一场圣餐礼的开始”。但这不是为了准备献出生命或忍受苦难,而是预示着轻盈自由的人生。在这段友谊中,即便是重负也很轻,而席勒正是在这里实现了他之后用文字所描绘的愿景:“你要架着她的翅膀高高飞扬,/就要把尘世的忧苦摆脱,/从狭隘、阴沉的现实生活中逃亡,/进入那座理想的王国!”[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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