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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30 施罗德很快就回了信。他说,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与《唐·卡洛斯》的作者建立起联系。他不仅表示了对作品的兴趣,更邀请诗人前往汉堡,因为在他看来,一位戏剧诗人必须身处舞台所在的地方。我们不清楚施罗德所设想的是一个固定职位,还是较为自由的合作。能得到施罗德的青睐,起初让席勒觉得颇受奉承。但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决定不迁居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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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32 最重要的理由是席勒认为,离真正的剧院太近反而会妨碍他的创作。他现在已很了解自己艺术创造力的条件。“此外也请您相信,”席勒在1786年12月18日给施罗德的信中写道,“如能保有一种幸福的幻想,我对表演艺术的热情就会有很大收获。但只要幕布和纸墙在我工作时让我想起我的界限,这种幻想就会立马消散。首先做完全自由而大胆的尝试,等到整理与修订时再来考虑剧场的限制和惯例,这样始终是更好的选择。”他还在信中承诺明年到访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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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34 事实上,当席勒于1787年7月20日动身前往魏玛时,原本的目的地的确是汉堡。他只是想在去汉堡的路上经过魏玛歇歇脚。1787年8月29日,《唐·卡洛斯》在汉堡首演,正如一位观众所言,演出收获了“雷鸣般的掌声”。[3] 不过施罗德本人却没有那么激动。或许他还在因为席勒不来汉堡而闷闷不乐。他在1787年11月14日致席勒的信中表示,他至少没有吝惜“苦功夫或是开销”,此外还希望“全剧的时长或许能缩减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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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36 施罗德在1786年秋的招徕,促使席勒重新思考了他现在在德累斯顿的状况。是什么还让他留在德累斯顿?当然,他的朋友,特别是科尔纳。但日复一日,起初的热情也在习以为常中慢慢消散。席勒感到自己停滞不前。“你看,”他在魏玛写信给科尔纳,回顾德累斯顿的时光,“从此之后——对咱们大家都是如此——我们事情做得很少,享受的却很多。”(1787年9月22日)之后,他对德累斯顿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看得更加清楚。1789年3月9日,还是在给科尔纳的信中,席勒写道:“我们为什么得相互分开生活?若是我在离开你们之前不曾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精神的退化,我永远也不会与你们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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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38 比起友谊,德累斯顿本身就更不可能留住席勒。他在最初几个月已享受过这座城市的建筑之美与艺术珍宝,但城市的文化生活却让他大失所望。“那儿一片精神的荒漠……德累斯顿人完全是一群肤浅、萎靡、叫人无法忍受的乌合之众,和他们在一起从来不会让人舒心。他们整天就关心自己那点儿私利,一个自由而高贵的人会彻底迷失在众多饥饿的国民之中。”[致夏洛蒂·封·伦格费尔德(Charlotte von Lengefeld)与卡洛琳娜·封·伦格费尔德(Karoline von Lengefeld)[4] ,1788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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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40 德累斯顿早已失去了强者奥古斯特(August der Starke)[5] 时代的那种社会与宫廷的辉煌。王室已经出于政治原因改宗天主教,盲目虔诚与假正经之风盛行。剧院审查越发严格。例如,《唐·卡洛斯》必须做大量删减才能在德累斯顿上演,主要是那些针对宗教裁判所的文字成了文字审查的牺牲品。整个社会生活都停摆了。当席勒在魏玛被人问起,为何离开了美丽的“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他回答说:“平庸的交流造成的损害,比最美的风景和最有品位的画廊所能补偿的要更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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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42 1787年春天,发生了一件让他开心不起来的绯闻,完全毁了他在德累斯顿的最后几个月。席勒于1787年2月在一场假面舞会上结识了19岁的亨莉埃特·封·阿尔尼姆(Henriette von Arnim)。这个姑娘全城闻名,有不少条件不错的追求者,而且美貌动人:黑色的卷发,雪白的肌肤,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她选了一套吉卜赛女郎的装束。席勒被她选中,欣然应允,与她跳了一整个晚上。他恋爱了。科尔纳警醒席勒,亨莉埃特的母亲要给她安排一桩更好的婚事,却依旧无法把他劝住。他追求她,少女很享受,但也没有因此而放弃其他爱慕者。亨莉埃特与席勒商定,她的窗边若是燃起一根蜡烛,就表示当晚无法与席勒见面。可明娜·科尔纳却声称,她发现这个暗号只是为了打发走席勒,好诱惑更受她青睐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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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44 席勒的激情与嫉妒共同增长。这段关系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直到科尔纳说服自己的朋友,暂且先去附近的小镇塔兰特(Tharant)住上一段时间,以便不受干扰地写完《唐·卡洛斯》。4月的天气相当糟糕,席勒在旅店一家供暖不足的房间里,觉得自己就像被丢在了一座“荒芜的孤岛”(1787年4月18日)。他完全没有“诗兴”,拿爱情折磨着自己,不能写作,只能拿英国啤酒消愁,请求德累斯顿的朋友们给他一点读物来对付“可怕的空洞时光”。明娜·科尔纳找到了恰当的东西。她给席勒寄去了肖德洛·德·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Gefährliche Liebschaften )[7] 。席勒似乎并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的警告,觉得这本书“写得真是太棒了”(1787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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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46 亨莉埃特致席勒的书信,有两封保留到了今天。在1787年4月28日的信中,这个19岁的少女形容自己已经历了种种失望,因此决定不再去爱,而只让别人坠入爱河:“我想像大多数男人一样薄情,让自己免于会激起情感的一切,却还要在我周围聚集起一支追求者的大部队。”可她说,席勒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在他面前,她再也不能保护她的心“免于遭逢爱情”[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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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48 席勒给亨莉埃特的回信没能流传下来,但从她5月5日的第二封信里可以推想,席勒显然没有把她的第一封信当作爱的表白,而是将其视为承认自己的风流,于是拿她先前的情史去责怪她。但她的回应很自信:“您说这是我的罪过,但您本来也可以批判您自己。”她觉得席勒的举动是一种僭越,因此在信中抗议:“您信中的每一处都向我证明,在您心中,爱情还太过于屈从自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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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50 二人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互相猜疑,却又离不开对方。5月2日,席勒给她送去了一首诗,把眼前情感的困扰归咎于二人初次靠近的那场假面舞会。“这段生命的一幅惟妙肖像,/一场假面舞会,让你成为我的女友。/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欺骗。/但我们的缘分,在说笑中结下,/有心灵的共通作见证。/……/我们友谊的开始不过是——假象!/接下去的应当是真实。”[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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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52 但真实却无从寻找。一切都是那么混乱,特别是背后还有亨莉埃特的母亲插手这段感情。她虽然欣赏席勒这位知名的诗人,但并不认为他便是自己日后的乘龙快婿。席勒有所察觉,却始终不愿相信。他折磨着自己,即便是德累斯顿朋友们的鼓舞与命令也于事无补。“打起精神来,该死的!”胡博在5月2日写道,“快把你自己哄回你力量的白昼。不过,国家本来是该给单相思的可怜人一点儿补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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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54 5月底,席勒终于找回了力气,结束了这段痛苦的感情。他避免公开分手,甚至还在信中保留着一点对亨莉埃特的友情。没过多久,她便按照等级要求,远嫁东普鲁士,在一座庄园中生活,丈夫死后才重回德累斯顿,直到1847年方去世,非常高寿。她十分珍重年轻时那段爱情的回忆,总是骄傲地向访客展示席勒的画像。这幅被常青藤环绕的画像就挂在她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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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56 1787年7月20日,在用《唐·卡洛斯》的书稿与汉堡剧院版本的稿酬偿还了部分债务后,席勒动身前往魏玛。之所以去魏玛,也是因为他的经济状况依旧不保险。他期待着几年前授予他顾问头衔的魏玛公爵能赏他一口饭吃——要么是像歌德或赫尔德一样有份差事,要么是像克尼贝尔[11] 一样挂个闲职——让他可以投身于写作而不必以此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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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58 可是他刚到魏玛,这种希望便破灭了。他在瑙姆堡(Naumburg)听说公爵已经在同一家驿站换了马,要继续前往波茨坦。也就是说,他暂时不会在魏玛见到公爵,依旧得靠写作维持生计,必须续写稿费优渥的《招魂唤鬼者》这部小说。此外,他还有一部关于尼德兰独立史的著作,刚写了开头几页。席勒原本计划只写一篇关于尼德兰独立的文章,收入《最奇特的叛乱与阴谋故事》的合集中;但他感觉到,从中可以有更大的收获。他于1787年7月21日傍晚到达魏玛,行囊中就有这两份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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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60 谁不曾被魏玛的文学光芒迷住了眼,那么他快到魏玛的时候就会恼怒地发现,不管从哪个方向来,都得离开方便通行马车的大路而拐上小路。这个德国文化的秘密首都完全处于交通上的死角。通往魏玛的最后一段路,路况差得可怜。席勒在“太子客栈”(Erbprinz)落脚时,全身脏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在车里摇晃得都快散架了。他在当地唯一的熟人就是夏洛蒂·封·卡尔普。他几乎每天都去见她,而她则把席勒引入了城里的文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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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62 当时住在魏玛的一共约有6000人。虽然在文化上声名斐然,但这里依旧没有失去乡村小镇的风貌。穿着丝绸长袜的剧院观众还能在街上碰见猪群,在陵园的草地上还放牧着牛群。各家门口的粪堆也是市景的一部分,在夏天吸引着成群的蚊虫,因此条件更好的市民才会逃向周边的温泉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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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64 这些“条件更好的市民”都围绕着公爵的宫廷:首先是宫中官员、大臣、内廷顾问、宫女、有头衔的教士,然后还包括政府与警察等部门的公务员,宫廷乐团及剧院成员,教师、医生、药剂师、律师——他们有别于手工业者、农民和短工。无论社会分层如何细致,对一个带着很高期望踏入这座著名城市的外人而言,原先的大世界倏然缩水成了乏味的小地方。“在魏玛,”一份当时的游记写道,“人们徒劳地寻找一座都城中应有的欢快纷繁或是喧闹的感官之乐;这儿喜爱闲暇的人太少,家境殷实、可以在无用的消遣中自我放纵的人也太少;根本不需要警察,更不需要什么秘密警察,整座城市之小,以及惯常的生活方式,就把每个人都置于宫廷的监管之下……只求享乐之徒很容易把魏玛视为一个悲伤的地方。人们白天都在工作,即便是那些不用干活的少部分人,也羞于被当作游手好闲之徒……一到六点,人人都赶去剧院;称之为一场大家族的聚会,倒是很恰当……演出大概九点结束;可以想见,到十点钟,每个酒馆老板都已睡得很深,至少也是在他的四面墙内安安静静地度过整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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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66 只有当魏玛在定期举办的集市中回归它的乡村本真,这座城市的公共生活才会活跃起来。其中著名的有洋葱集市,还有席勒初到不久便赶上的丰收节。人们用绿叶装点屋子,畅饮美酒,在街上载歌载舞,到处都能闻到大葱和芹菜的味道。而木材集市也办得很热闹。来的甚至还有富有的荷兰造船厂主——对于正在创作《尼德兰独立史》的席勒而言,的确是值得纪念的会面。每个月都会在雅各教堂门前举办一场猪集,让住在边上的高等教会监理会顾问赫尔德很是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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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68 但席勒才刚到魏玛不久,就不得不得出结论:在这些定期举办的乡村欢庆集会的间歇,魏玛从近处看就是一个“蜗牛壳内的世界”。贵族的小团体为其社会地位而骄傲,不与旁人来往;市民与小市民的圈子亦是如此。人们到处炫耀荣誉,这些荣誉或许是因为表现听话或者在要求之前就服从,从社会的上空像雨一样掉下来的。对头衔的癖好和乱封顾问的现象,魏玛比别处更加严重。“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位访客说,“始终只听见宫廷顾问维兰德、枢密顾问歌德、副首相赫尔德。”[13] 幸好,席勒现在也可自称“顾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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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70 精神的世界就夹在宫廷与市民世界之间——而即便是这里,也有蜗牛壳、党争和派系。到处都树起了旗帜,同一派的就在旗下集合。维兰德与赫尔德分别是两派的头目,二人互不来往。只有仍在意大利的歌德,遨游在所有人上方:克内贝尔是他的代理人,定期把朋友们聚集到歌德的花园别墅中来纪念他。维兰德则总向公爵母亲安娜·阿玛利亚[14] 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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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72 通过夏洛蒂·封·卡尔普,席勒在最初几天就结识了好几位伯爵、内廷大臣和宫中贵妇,其中就包括封·伊姆霍夫夫人[15] ,她是封·施泰因夫人[16] 的妹妹。伊姆霍夫夫人为席勒介绍了一个住处。他和夏洛蒂一起游走于魏玛的上流社会。在7月23日给科尔纳的信中,席勒写道,自己像“晕头转向”了一样:“我不得不把整个人分散到这么多人际关系中,在每一段关系中还都必须完全在场;这些关系吓跑了我的勇气,让我感到自己本质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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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74 当他终于见到“魏玛众神和偶像崇拜者”时,也像初次登台一样忐忑不安。“我拜访了维兰德,”他在7月24日的信中写道,“穿过一群可爱的孩子和小不点,才能见到他。我们初次见面就仿佛早已相识。一个瞬间就决定了一切。我们得慢慢开始,维兰德说,我们要多花些时间,成为对方需要的人。他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中,就为我画好了我们未来关系的走向;而让我高兴的是,他不是将之作为短暂的相识,而是一段为了将来而延续并成熟的关系。我们二人直到现在才认识,让他觉得非常幸运。我们要这样做,他对我说,谈话要互相诚实而坦率,就像人和他的守护神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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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76 克里斯多夫·马丁·维兰德与他的大家庭一起生活在魏玛附近的奥斯曼施泰特(Oßmannstedt)镇上的一座庄园里。他是温和的一家之主,总戴着一顶天鹅绒小帽。他膝下子女众多,而当他情绪不错或是谈话的主题吸引他时,他自己也表现出些无忧无虑的孩子气。他对席勒说,他俩的年纪也没差太多:席勒比实际年龄要成熟10岁,而他则比实际年龄要年轻10岁。维兰德的情绪变化无常,这也是孩子气的一部分。他可以几乎带着哭腔抱怨,人们在他“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忘记他了。席勒不得不安慰他,让他想起他的重要意义一直持续至今。维兰德毫不羞怯地坦承自身弱点与自我怀疑。尽管他有时也会惊诧、否认乃至自傲,但他的调侃缓和了这一切。这是一种友好的而非恶意的讽刺。维兰德说话还带着些施瓦本口音,让席勒听着很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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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578 席勒自打学生时代起就崇敬维兰德。这位诗人、杂志主编、记者、翻译家、檄文作者和太子太傅为德语文学带来了广度,教会它法国的优雅与精神、古典的造型与生活艺术。他可以一边轻浮,一边又具有教育意义。他不理会精神上的分工,用哲学方式对待文学,用文学方式对待哲学。正是他的著名译本,才让莎士比亚在德国真正家喻户晓。他不害怕命运与性格的黑暗深渊,但接近它们之时却带着轻松淡然的意识,就好像一个懂得传播光明的人,不介意偶尔被人批评肤浅。他憎恨蒙昧主义,厌恶任何一种局限,颇为自信地称自己是个“世界主义者”。他是个优雅的启蒙者。他不允许宗教教条主义者或粗鄙的物质主义者破坏他的自由理念。他喜爱可以亲身体验的真理,因此安娜·阿玛利亚公爵夫人才会在1772年将此时已声名远播的教育小说《阿迦通》(Agathon )的作者召至魏玛,辅导太子学业。于是他便在魏玛为接着到来的伟大精神——尤其是歌德与赫尔德——铺好了路。维兰德才是古典主义魏玛的真正奠基人。他领着一笔可观的终身年俸,是公爵出于对他的感激与尊重而首肯的。这位充满智慧与善良的老人在魏玛社会的活动畅通无阻,甚至能被允许在公爵夫人的沙发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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